滇缅边境的马帮道上,三匹瘦马踏过枯黄的野草地。沈砚握着缰绳的手掌还在发颤,昨夜在天机阁密室,叶知秋用银针在他眉心点了三记,说是能暂时压制天眼反噬——那钻心的痛,比吴三炮的拳头更让人刻骨铭心。
“过了前面的界碑,便是缅甸地界。”叶知秋的黑马突然驻足,苍老的声音混着山风飘来,“帕敢场口的赌石人,眼里只认两种东西:翡翠和人命。”
暮色中,界碑上的“中英勘界”字样已斑驳难辨。沈砚摸了摸腰间的布囊,里面装着从云生阁带出的半块矿图残片,边角处还染着暗红,像极了大哥坠崖时浸透衣襟的血。
场口的灯火在五里外便可见,如散落的流萤缀在黑色山影间。近了才发现,数百顶竹棚沿雾露河铺开,棚外堆着大小不一的原石,棚内传来此起彼伏的“擦皮”声,金刚砂与石头摩擦的锐响,像极了某种巨兽的低吟。
“叶家老鬼,你还活着?”
粗矿的嗓音从竹棚阴影里跳出,六个缠着头巾的汉子拥着个戴翡翠扳指的胖子走来。沈砚认出那是坤沙的得力手下“山猫”,三天前在腾冲城见过他当街砍断一个赌石人的手,只因对方说他的毛料是“狗屎地”。
叶知秋翻身下马,袖口拂过马鬃时,沈砚看见他指间闪过一道银芒——是枚刻着卦象的指环。“山猫老弟这趟带了多少‘黑乌砂’?”老者的声音像浸了冰,“听说你家土司最近在仰光欠了英国人一船鸦片债?”
胖子的瞳孔骤然收缩,手按上了腰间的勃朗宁。沈砚悄悄摸向布囊,天眼却在此时泛起热意,视线扫过胖子脚边的麻袋时,那些裹着红土的毛料突然在他眼中“透明”了——墨色皮壳下,竟藏着指甲盖大的一点翠色,像极了将熄的烛火。
“慢着。”沈砚突然开口,声音比自已预想的还要镇定,“这位大哥的毛料,怕是从后江场口来的吧?”
山猫的枪口转向他:“小子懂行?”
“后江石皮薄,蜡壳完整,”沈砚指着麻袋里一块带松花的原石,天眼让他看清了内部的裂隙,“可您看这石头的裂,横切过色带,就算有绿,也让不得镯子。”他顿了顿,目光扫向另一块布记蜂窝状皮壳的毛料,“倒是这块,皮壳上的‘蟒带’够老,若是顺着裂切……”
山猫的脸色阴晴不定。叶知秋突然轻笑:“这小子是沈家二少爷,刚从昆明来学赌石。”老者从袖中摸出个漆盒,“老夫这里有块‘莫西沙场口’的料子,赌赢了,够还你家土司一半债。”
漆盒打开的瞬间,沈砚险些惊呼——那是块拳头大的白砂皮料,在他眼中,内部竟泛着玻璃般的清透,隐隐有帝王绿的色根游走。但叶知秋指尖在盒盖上轻叩三下,这是昨夜在马车上教他的暗语:逢赌必赢时,须留三分疑。
“慢着!”沈砚突然按住漆盒,“这料子……皮壳有‘苍蝇翅’,怕是‘新场石’。”他抬头望向山猫,故意让声音带点颤抖,“我爹说过,新场石十赌九输……”
山猫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打转,忽然抢过漆盒摔在地上。毛料滚出的瞬间,他抽出弯刀劈下——刀光闪过,翡翠碎成两半,里面竟是灰白的石心,连半点绿雾都没有。
“老东西,你敢耍我!”山猫的枪口顶住叶知秋太阳穴,身后汉子的枪口也对准沈砚。沈砚握紧拳头,掌心全是汗,却听见叶知秋低笑:“山猫老弟,你身后那堆黑乌砂里,有块带‘铁锈皮’的,三刀下去必出高绿。”老者忽然转头看向沈砚,“带这位大哥去挑,记着,别碰带‘雷打裂’的。”
沈砚点头,转身时天眼再次发动,在那堆毛料中扫过。果然,一块埋在底层的原石映入眼帘:皮壳呈暗褐色,有条状松花缠绕,内部的绿色如游龙般盘踞,却在关键处拐了个弯——正是叶知秋说的“雷打裂”,看似有绿,实则被裂隙切断。
他故意在那石头旁多停留半息,指尖划过另一块表皮粗糙的毛料。当山猫的手下将这块石头搬出来时,沈砚听见叶知秋在身后轻咳一声——这是“对”的信号。
“切!”山猫怒吼。
第一刀下去,皮壳剥落,露出半掌大的阳绿;第二刀顺着裂切,整块翡翠化作两瓣,却见里面的绿色浓得化不开,竟有“龙到处有水”的妙境。汉子们的咒骂声顿时变成欢呼,山猫盯着翡翠,喉结滚动:“老东西,算你狠。”
夜色渐深时,沈砚跟着叶知秋走进场口深处的竹棚。棚主是个独眼老缅,见了叶知秋便跪下磕头,用缅甸语嘟囔着“天眼大人”。沈砚这才知道,二十年前叶知秋曾在帕敢场口创下“连切三十七刀全涨”的神话,直到某天突然消失,江湖传闻他被毒枭砍了头,挂在密支那城门三天。
“明天随我去见娜迦公主。”叶知秋擦着铜烟袋,“她父亲掌控着雾露河七成矿脉,你大哥死前最后一趟生意,就是替他运送‘血玉佛手’。”
沈砚正要问,忽闻棚外传来骚动。一个戴着银饰的缅甸少女撞开门,发丝间沾着草叶,胸前的翡翠项链碎成几截:“叶先生,我父亲被拉勐的人抓了!他们说要拿‘血玉佛手’换矿权……”
叶知秋猛地站起,烟袋摔在地上:“娜迦,你先走,我去联系坤沙——”
“不用了。”少女转身时,沈砚看见她后背的纱丽染着血迹,“拉勐的人就在外面,他们说……要见沈家的人。”
棚外突然亮起无数火把,将竹棚围得水泄不通。沈砚透过门缝,看见火把映着的钢枪上,刻着与大哥尸身伤口吻合的花纹——那是拉勐军阀特有的虎头纹。
“沈二少爷,”黑暗中传来瓮声瓮气的中文,“听说你有双能看透石头的眼睛?”说话的人走进火光,是个巨汉,左脸有道从眉骨到下颌的刀疤,“帮我看看这块石头,里面若有绿,我放你们走;若没有……”他拍拍腰间的手榴弹,“就拿你们的血,染红我的毛料。”
巨汉抬手,手下捧上块磨盘大的原石,皮壳呈深灰色,布记狰狞的裂纹。沈砚走近时,天眼突然刺痛,视线穿透石皮的瞬间,他浑身血液仿佛凝固——石头内部空空如也,却悬浮着半枚玉佩,正是大哥临终前紧握的那枚!
“怎样?”巨汉的刀疤在火光下扭曲,“是涨是垮?”
沈砚听见自已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叶知秋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口,示意他说“垮”,但看着那半枚玉佩,他突然想起大哥坠崖前寄来的信,最后一句写着:雾露河的水,洗得净石头,洗不净人心。
“这石头……”沈砚咽了口唾沫,“里面有东西。”
巨汉大笑:“老子当然知道有东西!切!”
钢刀劈下的瞬间,沈砚闭上眼。但预想中的石头开裂声没有传来,反而响起金属相撞的脆响。他睁眼时,看见刀刃卡在石缝中,而石头中央,竟露出半截锈蚀的枪管,枪管上刻着“1927”的字样——正是沈家商队失踪那年!
巨汉的脸色剧变:“你……你早就知道?”
沈砚没有回答,天眼再次发动,这次他“看”见枪管周围缠绕着几缕淡金色的光,那是叶知秋说过的“石中灵气”,唯有含冤而死之人的精血长期浸染,才能形成如此异象。
“拉勐将军,”叶知秋突然开口,“这是块‘凶石’,二十年前沈家商队遇袭,血渗进石缝,养出了‘血沁’。”老者从怀里掏出半卷残图,“您看这图上的标记,正是贵军当年埋设地雷的位置。”
巨汉盯着残图,刀疤脸抽搐两下,突然挥手:“放他们走。”转身时,他低声补了句,“告诉娜迦,血玉佛手在吴三炮手里。”
离开场口时,娜迦突然拉住沈砚的手,将枚翡翠耳钉塞进他掌心:“明天正午,到雾露河的吊脚楼找我。”少女的眼睛在月光下像浸了水的翡翠,“我父亲说,沈家的人能看懂‘血玉佛手’里的秘密。”
沈砚望着掌心的耳钉,突然发现上面刻着极小的卦象——正是他在大哥尸身伤口旁发现的血渍形状。身后,叶知秋的声音传来:“记住,在缅甸,比翡翠更值钱的是秘密,比秘密更危险的,是知道秘密的人。”
夜风掠过雾露河,带来远处矿洞的爆破声。沈砚摸着耳钉上的卦象,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沈家的男人,生是石头缝里的根,死是矿洞底的魂。而他此刻才明白,这雾露河的水,早已将沈家三代人的血,熬成了比翡翠更浓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