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木板床上凌乱堆着单薄的被褥，角落里还有几件小孩的衣服，和一个胖乎乎咧嘴笑的泥娃娃。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蜷缩在床脚的木地板上，双手紧紧揪着自己胸前的衣服，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灰白的小脸上满是惊恐。
他细弱的手腕上缠着一圈圈的白布条，隐隐有血迹渗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苍老的声音恼怒地问道。
“这小孩子不顶用，放了一次血就活活吓死了。”一个身形干瘦的年轻人无奈地答道。
“他心中有恐惧，血中便有毒。此时死了也好，若是晚些死，那些含有他毒血的丹药被我误服下去，岂不是耽误了我的大事。”
“爹爹所言极是，这也是爹爹吉人自有天相的验证啊。”
“话虽如此，但我这炉丹药却是毁了。仙师说，我必须在六十九岁这一年服下丹药，才能消灾祛病，益寿延年。要炼丹药，就要有童男童女的鲜血，每隔七日向那丹药上浇洒一次。丹药出炉后，还要放在童男心头血中浸泡三日。如此一来，那童男的精气便全部凝聚在丹药中，再用女童鲜血送服，方能有奇效。”
“爹爹放心，我一定会帮爹爹寻来一对最合适的童男童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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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找那机灵大胆的。最好多找一些，以备不时之需。你打听打听哪里有天灾人祸，有那卖儿卖女的，就多买几个回来。别怕花钱，多给他父母几两银子，这也是积德行善了。”
“孩儿记住了。”
两人走后，有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汉子进来，扯下垫在木板床上的席子，把那兀自睁大眼睛的孩子卷起来，夹在肋下，就像夹了个死猫死狗一般。
一个小丫鬟跪在门边，全身发抖，泪痕交错的脸上写满了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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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两朵……二十九朵……
陶明明百无聊赖地数着床架上精雕细刻的花草，她刚才已经数完了床帐上绣的蝴蝶。
她一边数，一边侧耳细听屋外两个妇人聊天。
“今天那卖针线的货郎是李家镇的，听他说，他们那儿前些日子丢了个孩子，到处找也没找到。那家三代单传，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养到八岁了，说没就没了，一家子哭得昏天黑地，老太太眼看就快不行了。”这是隔壁李家大嫂，性格爽利，嗓门也大。陶明明毫不费力就能听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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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造孽啊。好好的孩子怎么就给弄丢了呢？”这是后街的刘家婶婶，她公公是个老学究，一家子说话都轻声细语的。陶明明得竖起耳朵才能听清她说什么。好在刘家婶婶算是个捧哏的，话不多，信息量也少，偶尔漏听个一句半句也没什么损失。
“说是他娘去河边洗衣服，他跟着去玩，一转眼就不见了。镇上的爷儿们都帮着找，沿着河来来回回走了三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听着真是揪心。他娘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可不是嘛。儿是娘的心头肉，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放谁身上能受得了啊。”
两个妇人感叹了一会儿，又把话题扯到了陶明明身上。
“这丫头也是命苦啊。她爹娘在的时候，也把她当个宝贝疙瘩。她爹娘这一走，她往后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李家大嫂叹气道。
“我公公说，这孩子命大。马车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摔下去，她爹娘都没了，就她自己活了下来。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往后的日子想必错不了。”
“说是这么说。可你看看，她这么病病殃殃地躺了三天了，她那些叔伯婶娘的，有一个来看的没有？”李家大嫂哼了一声，语调里带了些气愤，“丧事还没办完，那些人就急吼吼地想着分家产了，眼下正在夏家祠堂里吵成一锅粥呢。”
“唉。”刘家婶婶也叹了口气，“不知道他们分完了家产，能不能善待蒙哥儿和小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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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够呛。夏先生没有亲兄弟，那几个堂兄弟毕竟隔了一层，个个都是见利忘义的，不像夏先生这么宽厚和善。他们心里巴不得这兄妹俩早点死呢。蒙哥儿要是身子骨结实，把这个家撑起来，柔丫头也能有个指望。可惜他从娘胎里带了一身病，自小就是拿药当饭吃，病得久了，性子也古怪，少言寡语的，也不会跟人争抢。这个家怕是就这么散了。”
“夏先生夫妇都是好人，却落个这样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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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人唏嘘，里面的人也唏嘘。
陶明明长叹一声，坐起身来，看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又颓然躺了回去。
她现在就是刘家婶婶口中那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小柔，大名叫夏晚柔。她还有个药罐子哥哥，叫夏端蒙。
三天前，夏氏夫妇和爱女乘坐的马车从山崖上摔了下去，夏氏夫妇当场死亡，七岁的夏晚柔却神奇地活了下来。
陶明明听救她的人说，那山崖有十几丈高，马车摔得粉碎，连拉车的马都摔成了一滩肉泥。
可是她身上却只有几处擦伤，连骨头都没断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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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因为夏氏夫妇在生死关头用尽全力把女儿举了起来。
想到这些，陶明明心里一阵感动又一阵沉重。
她背负着夏家父母沉甸甸的爱和期待，还有这位夏晚柔小姑娘的美好生命，她要活出三人份的幸福，才不算辜负了他们。
眼下最大的问题是，夏家父母死后，她和哥哥一时没了依靠，亲戚们如狼似虎地盯着他们的家产，却并不打算认真接管他们兄妹二人的生活。
这种做法于情于理都是说不通的，但如果那些人一定要这么做，她能怎么办？
她这小细胳膊拧得过人家大腿吗？
单打独斗胜算太小，她需要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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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蒙哥儿，你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仔细别吹着了。”李家大嫂忽然提高了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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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咳嗽声由远及近。过了一会儿，一个略显稚嫩的嗓音低低说道：“我来看看妹妹。”
陶明明一怔。
哥哥来了。
她对这个哥哥毫无印象，也全然不知他们兄妹之前的相处模式。心里飞快转过几个念头后，陶明明干脆把眼一闭，来个以不变应万变。
外面又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妇人说道，“李家大嫂，刘家婶婶，这两天幸亏你们在这里帮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们。”
这是照顾夏家兄妹的陈妈，她嗓子哭得有些沙哑。
李家大嫂道：“快别说这样的话。都是街坊邻居，能帮的就帮一把。大事我们也帮不上，也就是照看一下柔丫头，干点边边角角的杂活儿。”
李家大嫂的嗓门完全盖住了夏端蒙的脚步声，要不是他时不时咳嗽两声，陶明明根本觉察不到他已经进了门，并且走到了床前。
她闻到阵阵草药的味道，苦苦的，有一种别致的清香。她有点好奇，不知道她的哥哥是什么模样。早知道就不装睡了。现在突然睁眼会不会太生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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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醒着。”夏端蒙轻轻说道。
陶明明“唰”地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看向床边。
床边站着一个清瘦的少年，身穿孝衣，脸色苍白，一双眼睛漆黑如墨，薄薄的嘴唇因血气不足而呈现出浅淡的粉白色。
前一世的陶明明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病弱的美少年，一直期待有一个这样的弟弟让她好好疼爱。
没想到现在有了一个这样的哥哥。
陶明明，啊不，是夏晚柔小朋友，爬起来，乖巧地叫了一声“哥哥”。
夏端蒙在床边坐下，静静地打量着她，目光落在她手背青紫的淤血上，眼睫轻颤了一下，眼中浮起了一层水汽。
夏晚柔立刻道：“快好了，一点都不疼。”
实在是看不得他伤心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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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端蒙诧异地看看她，低声问，“为什么装睡？”
夏晚柔咬了咬嘴唇，小声问，“你怎么看出我装睡？”
“你真睡时会张嘴打呼，双腿夹着被子，还会吃手。”
可是她刚才躺得规规矩矩，嘴巴紧闭，呼吸清浅，睫毛还不时抖动。
陶明明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哥哥貌似不好糊弄啊。
她小心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真睡时的样子？”
“昨天和前天我都来看过你，那时你都是在真睡。”
原来如此。
不过他看到的都是陶明明的不雅睡姿，至于夏晚柔小朋友原本的睡眠习惯，她不知道，看来他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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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天她听李家大嫂和刘家婶婶聊了不少关于夏家的事。
他们的爹夏存正是个有名的仵作，但据说他是有状元之才的，因为家底丰厚，不需要为生计劳神费力，又对名利看得比较淡，所以就随心而动，做了自己喜欢的行当，不想也做出了些名堂，破了几个轰动一时的大案，连皇帝都知道了他的名字。
俗话说月满则亏。
夏仵作工作上顺风顺水，生活上却难免有些不如意。他的第一位夫人是父母生前订下的，过门两年后生下夏端蒙，此后便缠绵病榻，一年后撒手人寰，留□□弱多病的幼子。后经同僚做媒，夏仵作续弦娶了一位私塾先生的女儿，就是夏晚柔的娘。
所以，夏晚柔和夏端蒙是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妹。
夏仵作工作数年换了三四个地方，担心儿子受不了搬家奔波的劳苦，就把夏端蒙安排在父母留下的老宅静养，只带着妻女赴任。
不知道是不是突然对工作失去了兴趣，今年年初，夏仵作突然辞去了官职，带着妻女回到老宅，提前过上了退休生活。
只是安逸了没多少日子，一场突如其来的横祸，就让夏家兄妹变成了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