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
青桐的手指细微动了动,喉咙发出一声呻吟。
裴晟余光捕捉到,立刻看过去。
只见青桐一头白发,喘息却渐渐平稳,眼里的银光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几分清明。
在裴晟注意力分散的刹那,沈出莹作势要揭下面具的手突然变招,袖中暗藏的烟丸猛地砸向地面。
"砰"的一声,银灰色的烟雾瞬间吞没了三人身影。
雨水很快将银灰色的烟雾涤荡干净。
副使看着站在原地不动的裴晟,忍不住唤了一声:“大人?”裴晟目光仍停留在沈出莹消失的方向,闻言,方才回神道:“怎么了?”副使提醒道:“大人不追吗?”裴晟不解起来:“追什么?姓甚名谁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不一定与我登对。
何况我还赌输了,十分没面。
”副使:“……”大人到底在想什么?为何我听不懂?算了,琢磨也琢磨不明白。
副使:“大人,那寐仙……”裴晟瞥了一眼这一地的血污:“不是有条胳膊吗?带回去,反正还会长。
”副使应声:“是!”陇西郡·渭源县废弃茶马司。
这里官道早已改道,只剩几间漏雨的瓦房和半截塌了的马棚。
灶台是现成的,井水还能用,后院的野苜蓿长到齐腰高。
沈出莹照顾了青桐大半个月,青桐的断臂处已经慢慢恢复,起初只是团模糊的肉芽,后来渐渐分出五指。
现在除了不能提重物,其他跟正常人的胳膊没什么区别。
“伤好的真快。
”沈出莹坐在窗边擦拭短刀,刀面映出青桐活动手指的模样。
青桐低头看着更为纤细的手臂,问沈出莹道:“韫玉姐,你说等我伤好之后就离开,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沈出莹收刀入鞘,语气平淡:“进缉妖司。
”青桐微微怔住,十分不解道:“为何?”“我有自己一定要做的事情,这件事情非进缉妖司不可。
”沈出莹解释。
“那韫玉姐为何要舍命救我?拿着一张告示上我的画像就在阴山寻找,还为了救我受伤。
”青桐问,“你这样进去不是羊入虎口吗?”“有位无名寐仙于我有恩,救寐仙是我的承诺。
”沈出莹缓了缓语气,看青桐略显激动,应当是怕留她一人的缘故。
青桐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又问道:“可缉妖司收男不收女,且不说玄鹰司,就说管民间妖事的青鸾司,也未见得有女子……”“是没有,所以他们早该改制了,我这天下第一捉妖师进了缉妖司,可不便宜了他们?”沈出莹调笑道。
“那你该如何进去?”青桐执意道。
“女扮男装,有何不可。
”沈出莹站起身,重重咳了几声,刻意压低嗓音道,“我名唤沈七,吴兴人,来缉妖司是为了除魔卫道,匡扶正义。
”这声音压的太假,到尾处还破了音,终于惹得青桐一笑。
青桐的笑声很轻,转瞬便散了。
想来她跟沈出莹只是落难者与救命恩人的关系,萍水相逢却恩义深重,青桐孤身一身,不自觉想要黏在她身上。
但这肯定只能是一时的。
想到这里,青桐也不再纠结了,她起身伸手拽住她的袖口,往自己身上扯,娇俏道:“沈七公子。
”这声称呼叫得百转千回,又带着几分揶揄,让沈出莹先是一愣,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对视着,笑声在破旧的屋檐下回荡。
笑过之后,沈出莹收敛了神色:“寐仙平日与常人无异,只要不大喜大悲,大哀大怒,很难被他人发现。
”“我是凡人,并非神仙,如何能做到?”青桐苦笑。
“我找了几个可信的人,可以将你送入佛庙吧,找个偏远僻静的地方,清心静气,还有善人相助。
”“好。
”沈出莹给青桐留下一些盘缠,不过晌午已经匆忙离开。
一天一夜后,沈出莹赶回长安。
她背着包袱穿过熙攘的西市。
她刻意避开官道,却还是被缉妖司门前的人群堵住了去路。
朱漆照壁前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正对着新贴的招贤榜指指点点,估算着时间,缉妖司也该招新了。
“让一让。
”她压低嗓音,手肘巧妙地在人缝中开路。
“哟,这小郎君急什么?”有个挑担的汉子被她撞到,正要发作,却在看清他面容时愣住。
少年人清俊,肤色偏白,有些女人相。
正是女人们爱好的小白脸模样。
“好生白净”卖花娘子的团扇半掩着唇。
沈出莹充耳不闻,指尖已经触到告示边缘。
纸面还带着未干的浆糊,被她整个揭下,围观人群骤然安静。
络腮胡的镖师朝地上啐了一口,率先开口说:“莽夫!我呸!”花娘子“唰”地合拢扇子:“有本事你也长这副俊模样?”镖师翻了个白眼,表示不跟女人一般见识。
沈出莹避开人群,细细查看告示一条条罗列的要求:年十六至四十,身家清白,无作奸犯科之案。
通晓《妖物志》《山海经》等典籍者优先。
能辨妖气、破幻术、识毒瘴者优先。
还有其余俸禄待遇,武试内容,时间地点云云。
沈出莹对这些胸有成竹,只是遥想前一个月阴山种种,就怕正巧碰上那位大人。
希望她运气没那么差。
……大理寺的朱漆大门在晨雾中半开,檐角铜铃轻晃,声音却像被什么吞了似的,传不到三丈外。
青石阶上排着蜿蜒长队,都是来应征缉妖司的。
缉妖司是先帝特设,隶属于大理寺,专司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案子。
自开元盛世以来,这皇城根下的浊气便一日重过一日。
妖物最是乖觉,趁着人心浮动时,便混迹市井,化作人形。
队伍中有抱剑而立的侠客,也有闭目捻诀的道士。
沈出莹裹着件半旧的灰布衫,站在队头,脚下碾着一粒青石子,骨碌碌地滚过来,又骨碌碌地滚过去。
“嗒”的一声,沈出莹踢开碎石,心中默算时辰,暗忖考官可能问寻之事。
忽闻身后人声骚动,回首间,一道瘦高身影已蛮横挤至身前。
“让道。
”那人头也不回,语气轻慢。
沈出莹皱眉,抬头打量——这人穿着刻意做旧的衣裳,却仍能看出是官家子弟的样式。
他站姿松散,脖颈微昂,活脱脱是横行惯了的京城纨绔子弟。
“这位兄台,队尾在后面。
”她伸手轻叩对方肩头。
那人侧目,易容后的面容平平无奇,眼中倨傲却藏不住。
他上下扫了沈出莹一眼,嗤笑一声:“小兄弟,你这身板,进了缉妖司也是枉送性命,不若让我先行,省得耽误时辰。
”“排队。
”沈出莹不退不让,”或者我帮你排,用脸着地的那种排法。
”对方眯了眯眼,似乎没想到他敢顶撞,语气渐冷:“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不知,脸易容了。
”沈出莹淡淡道,“易容了还要别人猜,什么怪癖。
”这话似戳中痛处,对方骤然变色,猛地推来:“找死!”沈出莹没硬接,只是侧身一让,同时足尖悄无声息地往前一递——“你!!”那人推空的力道收势不及,又被绊了个正着,竟直挺挺往前扑去。
眼看要摔个嘴啃泥,慌忙间抓住前面人的衣带才堪堪稳住。
被拽的壮汉抬头怒目而视,他顿时气红了脸。
沈出莹负手而立,唇角勾起一抹清晰的弧度。
那人又正欲发作,忽然——“吱呀”一声。
朱红色大门徐徐敞开,人声顿寂。
一人率先从门内迈出,眼如寒刃,目光冷冷扫来。
鸦羽睫下眸光沉沉,却又在深处凝着点星芒似的光。
一副谪仙相,偏生九幽寒。
队伍中有人惊呼:“这是少卿大人……”沈出莹暗暗一惊,之前在阴山天色深沉,根本没看清裴晟的模样……只一个照面,方才还嚣张的纨绔顿时面如土色,身体僵住,随即仿佛反应过来,缩着脖子想往队尾钻。
沈出莹眼疾手快拽住他后领:“兄台别走啊,不是要插队吗?”别走别走,千万别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放开!”纨绔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我让你插队,我让你插队,你别动了。
”沈出莹扯着对方后领,急道。
纨绔以为沈出莹是在明里暗里羞辱他,急得脸上青红交加,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偏生还挣不开他!纨绔心说我哪里受过这种委屈?!裴晟目光扫过这场闹剧,在沈出莹脸上停留一瞬,唇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径自走向录名处。
仪门后,青石路尽头录名处摆着一张榆木案,案后坐着两个人。
左边是个精瘦身板黝黑皮肤的年轻人,架着一口洛阳腔:“各位到这边来!”案桌右边则是裴晟,其人肤色极白,却非文士苍白,而是像鞘中刃,雪里松,冷而沉。
他膝上伏着只黑猫,肥得惊人,皮毛却油亮如缎。
那猫尾尖偶尔一勾,缠住他半露的腕骨。
“姓名?”录名人也不抬地问道。
“刘、刘……”纨绔觑着裴晟的神色,支支吾吾。
裴晟轻笑一声,道:“下一个。
”录名人对着纨绔歉意一笑,复述道:“下一个!”纨绔气急,却不好发作,指节攥的青白一声不吭往队尾去了。
沈出莹缓步上前,在案前站定:“大人好。
”录名人刚要开口,裴晟先一步道:“姓名。
”“在下吴兴人,名叫沈七。
”沈出莹脸不红,心不跳道。
她报的是母家姓氏与行第。
六年前那场灭门惨案后,“沈出莹”这个名字就随着沈氏满门一起葬在了乱葬岗。
裴晟凤眸微眯:“吴兴沈氏?”“大人明鉴,在下是沈家远支,自幼长在陇西。
”沈出莹拱手。
“年岁几何?”裴晟问。
“一十有九。
”沈出莹垂眸作答。
“婚配否?”裴晟一手顺着黑猫的毛,忽然话锋一转。
沈出莹一时间拿不准裴晟是什么意思,只好咬了咬牙,如实告知:“未曾。
”闻言,裴晟似乎敛去兴致,又成了录名人身旁一散人。
录名人于是朝沈出莹解释道:“我们缉妖司年年招新纳贤……新人一半都会折在第一年,因而我们更加倾向于录用无亲无故之人。
”出身平凡,无亲无故,沈出莹自觉已经踏入第一条门槛了。
“刚刚是我误会大人了,在下愚钝。
”沈出莹顿了顿,继续道:“家父家母在世时,曾以捉妖为生,小人常年跟在父母身边奔波,略懂些捉妖之术。
”略有本领,小有所成,第二道门槛也轻松踏入。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黑猫倏地从裴晟膝头跃起,肥硕的身躯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在榆木案上。
录名人吓得往后一仰,惊呼出声:“猫大人今日怎么……”不由分说,黑猫已扑向沈出莹!她下意识抬手,黑猫竟顺着她手臂攀上肩头,油亮的黑毛蹭过下巴,猫爪在她衣襟上踩了踩。
沈出莹硬着头皮去接,猫黑就着她臂弯里打了个滚,露出雪白的肚皮,还颇为谄媚地叫了一声。
这一幕让周围的人群都惊呆了,纷纷投来惊异的目光。
录名人侧头看向身边人:“少卿大人……”“沈七,”裴晟眸光微动,漆黑眼眸盯着沈出莹,悠悠开口,“你为何想要加入缉妖司?”檐角铜铃突然静止,连风声都凝住了。
沈出莹感到黑猫的尾巴尖在她腕间轻轻一勾,那触感让她指尖微微发颤。
一种莫名的直觉涌上心头:她不能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