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出莹抬眼看向案桌后的少卿大人,晨雾在他眉宇间结了一层薄霜。
她恍惚间想起六年前那个雪夜——乱葬岗的野狗撕咬着冻硬的尸体,咯吱,咯吱。
她蜷在尸堆里,十指抠进冻土,血水浸透单衣,结成了冰。
山道上的雪混着血,像打翻在地的胭脂。
竭力到山脚时,她撞见一座新坟,碑前供着三块冻硬的糕饼。
沈玉莹回味这那股生涩的味道,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拱手道:“回大人,听说缉妖司月俸四十两,管三顿饭,还包住。
”录名人瞪着黄豆大的眼睛:“就为这个?”录名人名叫杜蒙,洛阳县仁风乡杜家村人。
家里一点也不富裕,几年前年少有为的大哥被妖怪迫害,音讯全无。
老母身体抱恙,杜蒙只好担起家里的担子,走了大哥的老路,进缉妖司。
临行前,老母特意告诉杜蒙,不要落人笑话,学学大哥,嘴里要常说“匡扶正义”,“救济百姓”,“为天下大义”。
杜蒙不解问:“为什么?”老母瘦的凹陷的脸笑起来:“虽说都是狗屁,城里人都吃这一套!”却见沈出莹神色坦然,明目张胆道:“嗯,家里穷。
”杜蒙神色闪烁地看了一眼沈出莹,想起他说自己亲人俱逝,这种市侩的回答大约是无人教化的缘故。
如此想来,杜蒙不但理解,还心生出同情来。
沈出莹心依旧悬着,不知这回答有没有满少卿大人的意,也不知他还要问什么。
裴晟的视线赤裸,沈出莹感到一种毒蛇滑过背脊的冰凉黏腻感。
好一会儿,裴晟道:“下一个。
”檐角铜铃又晃了一下,这次终于漏出半声清响。
黑猫管杀不管埋,约莫刚刚的动作消耗他稀松平常的修为,一坨肥硕的身体已经窝在沈出莹怀里睡下了。
裴昇默不作声,沈出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裴昇身边。
杜蒙录名刷下来一批人,留下一批人,途中又放弃一批人。
过了多半个时辰,队伍已经不剩几个,刚刚与沈出莹冲撞的纨绔垂头丧气地撇在队尾,他有几次想直接离开,但最后又生生忍住。
纨绔又一次到录名案前。
杜蒙动了动酸痛的肩颈,问:“名字。
”纨绔张了张嘴,露出一个苦笑:“刘……”裴昇听了这话,冷冷地剜了他一眼:“你姓刘?”纨绔的神经随着裴昇的话绷紧到了极致,脸上的那点苦笑也不见了:“崔望,崔子盼。
”裴昇眉头微微蹙起来,朝杜蒙道:“杜录事,此人永不录用。
”闻言,崔望又急又恼:“表哥!”又称裴晟为表哥,又姓崔。
沈出莹心里估量起来,她好像对崔望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听说他父亲早逝,母亲病弱,是家中独子,因此备受宠爱。
但他性格傲慢,看不上其他人,不与人言。
喜捉妖,早年拜三大圣手之一的白泽仙人为师,不过进益不大,倒是每天丁玲桄榔一身宝物得了修行。
“怎么?”裴晟抬了下眼睫。
崔望被他一眼扫过,登时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表哥……我熟识各类妖怪,少时跟在捉妖大能身边。
就算我天资平庸,我身上还有各类法器,区区妖怪能奈我何?我为何不能进缉妖司?”“姨母疼你怜你,她知道你来吗?”裴晟道。
崔望噎了一下,默不作声。
“捉妖不是儿戏,入了门就要把命交给缉妖司,你敢交你的命,缉妖司也得能承你的命。
”裴晟声音不高,约莫已经有些火气。
可惜崔望领悟不到:“我宁愿我不姓崔!我想做什么都不成!表哥你小时候事事疼我,现在一点也不向着我!!!我……我怎么不能捉妖了?你旁边的这个小白脸都行,我为何不可以?我崔望哪里不如他!”“小白脸”沈出莹不气不恼,煽风点火朝崔望得意一笑。
崔望顿感七窍生烟:“你!”“崔望。
”裴晟喉结滚动,一字一句道,“我问你,倘若有一天,惨死的是妖,动手的是人。
你当如何?”崔望没想到裴晟会问出这种问题,登时一愣:“什么……”这答案像是压了千斤重,崔望无论如何也不想撬起那块巨石:“大、大人,我……”沈出莹唇角微挑,乖觉地站直身子,朝裴晟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她的眸光不留痕迹地划过裴晟的眉眼,有个念头迟来地冒上心头:阴山那夜,裴晟为什么故意放走她和青桐?“沈七。
”裴昇的目光从崔望身上缓缓移向沈出莹。
沈出莹还没想出所以然,猛然回神,一个哆嗦:“大人。
”“崔望,你不是说为何他能能胜过你吗?”裴晟眸色深沉如墨,“你来答。
”沈出莹直白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杀妖偿命……痴心妄想。
”裴晟又道:“先帝年间,一只画皮妖吞了八十一名少女,那妖物怀了孩子,是个人。
妖物诞下胎儿后被缉妖司处死,结果那孩子长大后,造成十几条人命的血案,皆是我们同僚的亲属。
若是你,你能否一开始就下杀手?”崔望哑然,肩膀立刻就塌了下去,连着整个人都矮了三分。
他不敢答,只能眼睁睁看着裴晟离去。
沈出莹抱着睡得正酣的黑猫,迟疑一瞬,还是抬脚跟了上去。
她低着头正注意着不能把猫晃醒,没留神前面的人突然顿住脚步,险些一头撞上那袭玄色衣袍的后背。
“明日按时来考核。
”裴晟头也不回,“过时不候。
”听见这一声宣告,崔望浑身一震,心脏抑制不住狂跳起来。
“谢大人!”沈出莹跟着裴晟穿过回廊,裴晟越走越急,似要把她狠狠甩在后面一般。
“大人”沈出莹小跑着跟上,刚想开口,却见裴晟倏地转身。
“沈七。
”裴晟微微俯身,眼底闪过一丝促狭,“本官可是正经人家的公子,你这般尾随,怕是不妥吧?”树影浮浮沉沉,在他轮廓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裴晟说话时唇角微扬,偏又端着副正经神色,活像只逗弄猎物的狐狸。
沈出莹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怀里的黑猫恰在此时伸了个懒腰,肉垫啪地拍在她手背上。
她咬牙道:“是大人贵人多忘事。
”裴昇挑眉,指尖轻轻点了点黑猫的鼻尖。
黑猫懒洋洋地“喵”了一声,不屑于理会大人,往地上一跃,另找个舒坦地方睡觉去了。
黑猫在沈出莹身上呆了太久,又是实打实地重,沈出莹两只胳膊酸痛无比,还微微泛着麻。
“是本官不对。
”裴晟似乎终于良心发现,他又往沈出莹靠近几分,薄唇微启,“要本官如何补偿你?”“比如透露给你一点明日考核的消息?”“大人说笑了,要真说补偿,小人斗胆要些钱两。
其余的,不敢奢望。
”沈出莹才不上当。
裴晟忽然侧身,微微俯首,薄唇几乎贴在她耳畔,嗓音压得极低:“明日猎妖,数量多者胜,最好用弓弩。
”他修长的手指虚握,做出持弩的姿势,指尖不偏不倚地抵在她咽喉处。
冰冷的玉扳指擦过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而且猎到大妖者,优先晋级。
这消息能卖出几两,全看你本事。
刚刚来报名的都有哪些人,我想你都记下了吧。
”沈出莹没有后退,反而微微仰起脖颈,让那虚抵的“弩箭”更贴近自己的咽喉。
她唇角勾起一抹浅笑,眼底映着晨光:“这些消息明日诸位同僚一来便知,根本不值几个钱,大人不妨跟我说点更实在的?”“当然,你想听,我都告诉你。
”……翌日清晨。
五十名应试者已在猎场列队,铁弓劲弩在晨光中泛着冷芒。
崔望站在人群前列,背后斜挎着一柄弓弩。
他手上还提着一个鹿皮袋,正被撑得变了形,凸出几块棱角。
沈出莹姗姗来迟,她腰间只别了把旧匕首,跟一众全副武装的人格格不入。
崔望跟沈出莹对视一眼。
崔望心说:真自大,切。
沈出莹心说:真有钱,哼。
崔望觉得他狂妄,心里一阵不服,暗暗想着一定要比这小白脸猎的多。
正想着,见沈出莹仰头,目光掠过人群,直直望向观礼台。
观战台上传来一声铜磬声。
裴昇不知何时到的,正倚在朱漆栏杆边把玩一枚箭簇。
一张乌沉沉的巨弩垂在裴晟膝边。
弩身通体漆黑,弓臂足有三尺余长,非千斤之力难以拉开。
崔望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沫。
他认得这武器,是缉妖司镇司之宝,据说自先帝年间就极少有人能独自张弦。
可此刻裴昇单手抚过弩身,修长的手指搭上弓弦,竟轻轻松松就将这凶器拉至满月。
副使高声喊道:“诸位,考核只此一项,猎妖。
密林中有大大小小的妖物,数量不多。
猎小妖者,以数量取胜,猎大妖者,直接晋级!”“咚!”裴晟又射出一箭。
“妖物凶残,若有人被妖物伤到,不能作战,算作失败;若有人中途放弃,只需高喊退出,玄鹰卫自会保你无虞。
”“咚!”“妖邪不净,誓不归鞘!”随着最后一声击磬余音消散,场中令旗猛然挥下。
崔望第一个冲了出去。
他身形矫健地穿过灌木丛,踏过潮湿落叶。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在林子边缘逡巡,而是径直朝着密林最幽暗的深处奔去。
那里古木参天,枝叶交错得几乎透不进光,传闻中常有百年大妖出没。
他才不要猎那些无名无姓的小妖,跟别人比数量,而应该直接晋级!他的手指紧握着师父留下的弩箭。
这柄弩经过特殊改制,箭槽里卡着的三支箭都淬了妖血,可以说一击必杀。
周围的应试者们已经四散开来,各自寻找着容易对付的小妖。
沈出莹跟了上去。
阳光还能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
她太清楚了,真正的百年大妖根本不会出现在这种考核中,那不过是用来吓唬新人的幌子。
“百年大妖?”沈出莹低声自语,“让我们给大妖塞牙缝吗?”她的目光扫过地上几处不自然的痕迹:折断的树枝、凌乱的爪印,还有几缕几乎微不可察的妖气。
这些都是普通的小妖留下的。
观战台上,裴晟的视线从林中深处收回,落在了那个慢悠悠在林缘踱步的身影上。
他手中的巨弩微微调整了方向,箭尖所指之处,正是沈出莹脚下不远处的一丛灌木。
那里藏着一只正在打盹的狸妖。
“嗖!”乌黑的箭矢破空而出,带着凌厉的尖啸声穿过层层树影。
两名铁面覆颜,左右侍立的玄鹰卫静静看着。
他们太熟悉这一箭的威力了。
箭簇命中后会瞬间爆开,足以让一只近百年道行的妖物瞬间魂飞魄散。
为首的玄鹰卫甚至已经预见那幅画面:箭矢贯穿妖喉的刹那,妖血会像炸开般喷溅,而那只倒霉的狸力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会化作一簇青烟消散。
那新人会不仅猎不到妖,还要溅上一身血,被其他猎妖人当妖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