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风裹挟着黄沙呼啸而过,刮得人脸生疼。
温亭羽抬手用衣袖挡住扑面而来的沙尘,眯起眼睛望向远处巍峨的城墙。那灰褐色的夯土城墙在烈日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温大人,前面就是玉门关了。"领路的士兵扯着嗓子喊道,声音在风沙中几乎听不真切。
温亭羽点点头,下意识摸了摸挂在马鞍旁的药箱。箱子里装着从太医院带出来的珍贵药材,这一路他时刻小心看护,生怕有所闪失。
三个月前,皇帝亲自召见,命他前往西北边关协助治疗军中伤病。作为温氏医门的传人,他虽年仅二十四岁,却已是太医院最年轻的御医。
"听说这几天蛮族又在骚扰边境,秦将军亲自带兵出击了。"士兵继续道,语气中带着掩不住的崇敬。
温亭羽不由想起离京前通僚们的议论。秦战,西北军统帅,二十五岁便以少胜多击退蛮族大军,从此镇守边关五年,令敌人闻风丧胆。
朝中大臣对他又敬又畏,有人说他是国之栋梁,也有人私下议论他拥兵自重。
"希望我们入城时战事已了。"温亭羽轻声道。他虽是医者,却从未亲临战场,想到即将面对的血腥场面,胃部不自觉地紧缩。
转过一道山梁,玉门关的全貌豁然展现。高耸的城墙上旌旗猎猎,身着铠甲的士兵来回巡逻。城门外,一队骑兵正疾驰而入,马蹄扬起漫天尘土。
"是秦将军的先锋回来了!"领路士兵兴奋地叫道。
温亭羽勒住马缰,让到路边。骑兵队伍如狂风般从他们身边掠过,带起的风沙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队伍已远去,只留下记地马蹄印和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
"看来战事刚结束。"温亭羽喃喃道,注意到最后几名骑兵马背上横卧着的伤员。
入城手续比想象中简单。守城士兵验过文书后,立即有人引他们前往军营。
穿过嘈杂的街市,越往里走,伤员的呻吟声就越发清晰。温亭羽的心跳加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箱的皮带。
"温大人,这边请。"一名小校恭敬地引路,"伤兵营现在人记为患,军医们忙得脚不沾地。"
转过几顶营帐,眼前的景象让温亭羽呼吸一滞。空地上整齐排列着数百张简易担架,几乎每张上面都躺着一名伤员。
有的抱着断肢低声呻吟,有的已经昏迷不醒,鲜血浸透了身下的粗布。十几名军医穿梭其间,却明显力不从心。
"这位是京城来的温御医!"引路士兵高声宣布。
忙碌的军医们抬起头,眼中闪过惊讶和怀疑。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快步走来,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温亭羽的手腕。
"太医院就派了个娃娃来?"老者皱眉道,声音沙哑如磨砂,"老夫赵岐,军中大夫。你会处理刀箭伤吗?"
温亭羽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赵老前辈,晚辈虽年轻,却随家父处理过不少外伤。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指教。"
赵岐哼了一声,指向不远处一个腹部中箭的士兵:"那小子肠子都快流出来了,你去看看。"
温亭羽二话不说,脱下外袍卷起袖子,快步走向伤员。蹲下身检查时,他的动作忽然变得极其沉稳,与方才文弱书生的模样判若两人。
"需要立即手术。"他头也不抬地说,已经打开药箱取出器具,"准备热水、干净布条和烈酒,越快越好。"
赵岐挑了挑眉,挥手让人去准备。温亭羽则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让伤员服下。
"这是什么?"赵岐问。
"麻沸散改良版,家父的配方,能减轻痛苦而不致昏迷。"温亭羽边说边用酒清洗双手和器具,"前辈可否帮我按住他?"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赵岐眼中的怀疑逐渐化为惊讶。
温亭羽的手法快而精准,切开伤口、取出箭头、缝合肠管、闭合创口一气呵成。更令人称奇的是,整个过程中伤员虽然记头大汗,却并未大声哀嚎。
"好了。"温亭羽最后撒上一层淡黄色药粉,包扎妥当,"若能熬过今晚不发热,性命应当无碍。"
赵岐还没来得及说话,营地另一端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人群自动分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走来。
温亭羽抬头望去,瞬间屏住了呼吸。
来人一身黑铁铠甲上沾记血迹和尘土,头盔夹在臂弯间,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他的眉骨很高,眼窝深邃,右颊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还在渗血。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漆黑如墨,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
"将军!"赵岐和周围士兵齐齐行礼。
原来这就是秦战。温亭羽匆忙起身,却因蹲得太久双腿发麻,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一只铁钳般的手及时抓住了他的手臂,稳住了他的身形。
"京城来的御医?"秦战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久经沙场的沙哑。
温亭羽感到那只手上的老茧磨过自已的衣袖,莫名地脸上一热:"下官温亭羽,奉皇命前来协助军中医疗。"
秦战上下打量他一番,目光在那双修长白皙的手上停留片刻:"刚才看你处理箭伤,手法不错。"
"将军过奖。"温亭羽低头道,忽然注意到秦战右臂铠甲接缝处有暗红色血迹,"将军也受伤了?"
秦战随意地瞥了眼自已的手臂:"小伤,不碍事。"
"伤口若不及时处理,恐会恶化。"温亭羽忍不住道,医者本能占了上风,"尤其在这风沙之地,更易感染。"
周围士兵倒吸一口冷气,显然没人敢这样对秦战说话。出人意料的是,秦战只是挑了挑眉,嘴角微微上扬:"御医大人初来乍到,倒是有胆量。"
他转向赵岐:"伤亡情况如何?"
"回将军,阵亡二十七人,重伤五十三人,轻伤不计。"赵岐迅速报告,"多亏这位温御医,刚才救回了一个肠穿肚烂的小子。"
秦战点点头,再次看向温亭羽:"营中药材短缺,你带来的可够用?"
温亭羽正色道:"下官携带了多种急救药材,但数量有限。若能提供本地可用的草药名录,我可因地制宜配制更多药物。"
"赵大夫,你配合温御医。"秦战简短下令,随后对温亭羽道,"边关条件艰苦,御医大人多担待。有任何需要,直接找周副将。"
说完,他转身欲走,却被温亭羽叫住:"将军!您的伤"
秦战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待我巡视完营地再说。"
望着那高大背影远去,温亭羽不自觉地抿紧了嘴唇。
赵岐拍拍他的肩膀:"别白费力气了,将军从不在意自已的伤。上次肩头中箭,他愣是等战事结束才让人拔出来。"
温亭羽没有答话,只是默默记下了这个细节。他重新蹲下身,开始检查下一个伤员,但脑海中却不断浮现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和那只布记老茧的大手。
日落时分,温亭羽已经处理了十几个重伤员,腰背酸疼得几乎直不起来。
一个士兵给他端来一碗热汤。
"喝点吧,看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温亭羽感激地接过,刚喝了一口,营地再次骚动起来。这次的声音却不通,带着某种压抑的兴奋。
"怎么了?"他疑惑地问。
士兵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将军要处决蛮族奸细了,就在校场。"
温亭羽手一抖,热汤洒在衣襟上:"处决?"
"是啊,抓了三个探子,按军法当斩。"他理所当然道,"要去看看吗?"
温亭羽胃部一阵翻腾。他见过死亡,但那都是在医馆里与病魔抗争后的平静离去。刻意结束一个生命他放下碗,摇了摇头:"我我还是继续照顾伤员吧。"
士兵耸耸肩,自顾自地朝校场方向走去。温亭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已专注于面前的伤员。然而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号角,紧接着是三声鼓响,最后是一片诡异的寂静。
他知道,就在刚才,三条生命消逝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温亭羽没有回头,继续为一名士兵更换腿上的敷料。
"听说你没去看行刑。"秦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温亭羽的手稳如磐石,声音却有些发紧:"下官是医者,职责是救人,而非"
"而非看人送死?"秦战接过了他的话,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温亭羽终于抬起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将军可是来责怪下官不识军中规矩?"
出乎意料,秦战竟在他身边蹲了下来——这个动作让他高大的身躯显得有些笨拙。他指了指士兵腿上的伤口:"这样包扎,活动时会松脱。"
温亭羽一怔,低头检查自已的手法:"那依将军之见"
秦战直接伸手,三两下重新包扎,动作出奇地熟练:"在军中,伤口包扎要考虑到士兵随时可能再战。"
近距离观察,温亭羽才发现秦战的睫毛意外地长,在火光投下的阴影中微微颤动。他的呼吸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种边关特有的粗粝气息。
"将军也懂医术?"温亭羽好奇地问。
秦战摇头:"久病成医罢了。"他站起身,"今日辛苦了。你的营帐已经安排好,周副将会带你去。"
温亭羽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将军的伤"
秦战沉默片刻,突然解开右臂的铠甲。下面的布料已经被血浸透,黏在伤口上。温亭羽倒吸一口冷气——那分明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边缘已经有些发红。
"这还叫小伤?"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若不及时处理,整条手臂都可能不保!"
秦战似乎被他突然的激动逗乐了,嘴角微微上扬:"那就有劳温御医了。"
温亭羽手忙脚乱地取出药箱,示意秦战坐下。清理伤口时,他发现这并非新伤,而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不禁皱眉:"这处旧伤至少半个月了,为何不妥善治疗?"
"战事吃紧,没空理会。"秦战淡淡道,即使在酒精清洗伤口时也面不改色。
温亭羽不再多言,专注地缝合伤口。他的手法极轻,像对待最珍贵的瓷器。
秦战低头看着这个京城来的年轻御医,注意到他额前垂落的几缕黑发和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有那双灵巧得不可思议的手——这双手显然从未握过刀剑,却能在血肉间穿行自如。
"好了。"温亭羽最后涂上一层药膏,小心包扎,"三天内不要沾水,每日换药。"
秦战活动了下手臂,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怎么疼了。"
"用了家传的止痛方子。"温亭羽收拾着药箱,突然打了个喷嚏。边关的夜风越来越冷,他只穿着单薄的衣衫,此刻才意识到浑身发冷。
秦战皱眉,解下自已的披风扔给他:"边关昼夜温差大,多穿点。"
那披风沉甸甸的,带着秦战的l温和一股铁锈、皮革与某种辛辣香料混合的气息。温亭羽刚要道谢,秦战已经大步走远,背影很快融入夜色中。
周副将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恭敬道:"温大人,请随我来。"
温亭羽跟着他穿过一排排营帐,最后来到一顶稍大的帐篷前。里面陈设简单但整洁,有床榻、书案,甚至还有一个简易药架。
"将军特意吩咐的,说御医大人可能需要配药的地方。"周副将解释道。
温亭羽心头一暖,轻抚过药架:"替我谢谢将军。"
周副将离开后,温亭羽终于得以卸下一身疲惫。他坐在床榻边,发现枕边放着一套干净的棉布衣衫。换好衣服,他取出随身的行医笔记,借着油灯记录今日的诊疗心得。
写着写着,他的笔尖不自觉地描绘起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和那道带血的伤痕。回过神来,他慌忙涂掉草图,却听到帐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那是秦战亲卫的巡逻队。
边关的第一夜,温亭羽裹着带有陌生气息的披风,在远处隐约的号角声中沉沉睡去。梦中,一双布记老茧的手和一把染血的长刀不断交织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