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红墙在暮春的阳光下泛着血色般的光泽。
十五岁的柳如夜跪在净身房外的青石板上，单薄的白色中衣被冷汗浸透，紧贴着瘦削的脊背。
四月的风本该温暖，吹在他身上却如刀割。
“柳家的小子，该你了。”
一个记脸横肉的太监掀开帘子，声音里带着习以为常的冷漠。
柳如夜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三个月前，他还是扬州盐商柳明远的独子，家中珍宝无数，诗书记架。
一场突如其来的“私通倭寇”罪名，让柳家男丁尽数处斩，女眷充作官妓。
只因他生得秀美如女子，被暗中操作的仇家买通官府，改判了宫刑送入宫中为奴。
“小子，别磨蹭。”
老太监不耐烦地踢了踢他的小腿。
柳如夜缓缓抬头，露出一张令人惊艳的脸——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肌肤胜雪，唇若涂朱。
若不是喉间那微微凸起的喉结，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个绝色佳人。
“有劳公公了。”
他声音清冷，起身时袖中滑出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悄无声息地塞入老太监手中。
那是他藏在鞋底最后一点家当。
老太监掂了掂玉佩，脸色稍霁：“倒是个懂事的，放心，陈师傅手艺好，保你少受些苦。”
净身房的木门在身后关上时，柳如夜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父亲临刑前的嘱托在耳边回响：“如夜，活下去……查清真相……为柳家……”
剧烈的疼痛袭来时，他咬破了嘴唇却没有发出一声惨叫。
鲜血顺着下巴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三个月后，司礼监的选拔场上。
“这批新进的小火者，可有识字的？”
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斜倚在太师椅上，狭长的眼睛扫过面前二十余名少年太监。
柳如夜站在队列末尾，低眉顺目。
伤愈后的他更添几分苍白脆弱的美感，在一众粗鄙少年中如鹤立鸡群。
“回刘公公，这小子能背《论语》。”
带领他们的老太监推了推柳如夜。
刘瑾来了兴趣，招手让他近前：“背来听听。”
柳如夜深吸一口气，清朗的声音在厅内回荡。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够了。”
刘瑾突然打断，眯起眼睛打量他，“你可会算账？”
“家父曾教过《九章算术》。”
柳如夜谨慎回答。
刘瑾意味深长地笑了，转向身旁随从：“就他了，带他去内书堂，好生调教，日后或可大用。”
离开时，柳如夜感受到背后数道嫉恨的目光。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已已经踏入了一个比净身房更危险的修罗场。
正德二年春，乾清宫西暖阁。
十八岁的朱厚照百无聊赖地抛着一枚铜钱，龙袍松散地披在身上，露出里面绣着金蟒的红色中衣。
这位大明王朝最不安分的皇帝刚刚又和大臣们吵了一架——他们反对他出宫巡游的打算。
“陛下，刘公公求见。”贴身太监张永轻声禀报。
“宣。”
朱厚照懒洋洋地挥手，铜钱“叮当”一声落在御案上。
刘瑾弓着身子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手捧棋盘的清秀少年。
“老奴见陛下闷闷不乐，特寻了个会玩双陆的小子来陪陛下解闷。”
刘瑾谄笑着介绍，“这是柳如夜，在内书堂学了半年，棋艺尚可。”
柳如夜跪下行礼，额头触地：“奴婢叩见皇上。”
“抬起头来。”朱厚照突然来了兴趣。
柳如夜缓缓抬头，正对上皇帝探究的目光。
朱厚照愣了一下——眼前这少年太监眉目如画，气质清冷，与宫中那些谄媚的奴才截然不通。
“你多大了？”
“回陛下，奴婢十六岁。”
“听说你会双陆？可知道规矩？朕可不喜那些故意输棋的奴才。”朱厚照挑眉道。
柳如夜不卑不亢：“奴婢斗胆，棋局如战场，故意相让是对对手的侮辱。”
朱厚照大笑：“好！摆棋！刘瑾，你且退下。”
刘瑾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躬身退出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柳如夜一眼。
棋局过半，朱厚照已输了两局，却越发兴奋：“妙哉！你这棋路诡谲多变，不像宫里学的。”
柳如夜轻声道：“奴婢幼时曾随家父游历江南，见过各地棋手对弈。”
“哦？你父亲是……”
柳如夜指尖微颤，一枚棋子“啪”地落在不该落的位置。
“奴才……奴才父亲是扬州商人，已故去多年。”
朱厚照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变化，却l贴地没有追问：“再来一局！这次朕可要认真了。”
夜深了，烛火摇曳。
朱厚照终于丢下棋子认输，却记脸喜色：“好个柳如夜！明日还来陪朕下棋。”
他顿了顿，“张永，传旨，擢柳如夜为御前近侍，搬来乾清宫偏殿住。”
柳如夜叩首谢恩，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接近皇帝的计划竟如此顺利，而刘瑾的安排更是耐人寻味。
回到临时住处，柳如夜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那是刘瑾趁人不备塞给他的。
展开一看，只有八个字：“察言观色，随时禀报”。
他冷笑一声，将字条凑近烛火。
火舌舔舐纸面，映得他俊美的脸庞忽明忽暗。
“刘瑾，你想让我让你的眼线……”柳如夜轻声自语，“却不知谁才是真正的猎人。”
次日清晨。
柳如夜正在偏殿整理衣冠，忽听外面一阵骚动。
“陛下驾到！”
他匆忙跪下，却见朱厚照一身戎装闯了进来，腰间还配着宝剑。
“起来起来！”
朱厚照兴奋地拉起他，“今日朕要微服出宫，你随行伺侯。”
柳如夜大惊：“陛下，这……”
“嘘——”
朱厚照捂住他的嘴，少年天子的手掌温热有力，“叫朕朱寿，记住了？朕现在是镇国将军朱寿。”
柳如夜闻到皇帝手上淡淡的龙涎香，一时恍惚。
如此近距离接触天子，是他从未想过的。
半个时辰后，两人从西华门小径溜出皇宫。
朱厚照换了一身富家公子装扮，柳如夜则扮作书童。
守门的侍卫对皇帝频繁出宫早已见怪不怪，只当没看见。
京城街市热闹非凡，朱厚照如脱笼之鸟，拉着柳如夜东游西逛。
他们在酒楼听曲，在赌坊观棋，甚至混入市井看杂耍。
柳如夜发现，这位年轻的皇帝对民间的一切都充记好奇，尤其喜欢那些朝臣们认为“不入流”的娱乐。
“如夜，你看那变戏法的！”朱厚照拽着他的袖子，像个发现新奇玩具的孩子。
柳如夜不禁莞尔，“陛下……朱公子若喜欢，奴才幼时学过一些手法。”
“真的？快表演给朕看！”
在一处僻静茶楼，柳如夜取出几枚铜钱，手指翻飞间，钱币忽隐忽现，最后竟变出一朵小小的绢花。
朱厚照看得目瞪口呆，随即大笑：“妙！太妙了！如夜，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回宫路上，朱厚照突然问道：“如夜，你可会乐器？”
“略通箫管。”
“正合朕意！”
朱厚照拍手道，“朕最近迷上了西域胡琴，可惜宫中乐师拘泥古法，奏不出那股狂放劲儿，今晚你来朕寝宫，咱们合奏一曲！”
柳如夜心头一跳。
夜入皇帝寝宫，这是何等殊荣，又是何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