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柳如夜强打精神前往西苑的新住处。
那是一座精致的小院,题名“听雨轩”,离皇帝的豹房仅一墙之隔。
院内假山池塘一应俱全,几个小太监正在洒扫。
“柳公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柳如夜转身,看见小顺子——他入宫初识的小太监,如今已长成清秀少年。
“你怎么在这儿?”柳如夜有些意外。
小顺子笑嘻嘻地行礼:“陛下命奴婢来伺侯柳公公,这里一切都按您的喜好布置,书房里还备了您常读的兵书和琴谱呢!”
柳如夜心头一暖,随即又是一阵刺痛。
朱厚照对他的好,如今成了最毒的折磨。
入夜,柳如夜正在书房研读《孙子兵法》,忽听窗外一声轻响。
他警觉地按住腰间匕首,却见一个纸团从窗缝滚入。
展开一看,只有寥寥数字:“子时,老地方,事关柳小姐。——张”
张永?柳如夜皱眉。
这位御马监太监虽与刘瑾不和,但怎会知道小妹的事?犹豫再三,他决定赴约。
子时的紫禁城寂静如墓。
柳如夜披着黑色斗篷,悄无声息地来到文渊阁后的一处废弃偏殿——这是他与张永偶尔交换情报的地方。
张永早已等侯多时,见他来了,急步上前:“柳公公,大事不好!刘瑾那老狗在城外别院养了个姑娘,今早咱家的探子认出,那是柳家的……”
“我知道。”柳如夜打断他,“我妹妹如眉。”
张永瞪大眼睛:“原来柳公公早已知晓?那可知刘瑾打算三日后将她送入教坊司?”
“什么?!”
柳如夜如遭雷击,一把抓住张永手臂,“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张永压低声音,“刘瑾已命人准备马车,说是要送柳小姐去最下等的窑子,咱家想着柳公公素日待咱家不薄,特来报信。”
柳如夜浑身发抖,眼前发黑。
教坊司已是人间地狱,而下等窑子更是生不如死!刘瑾这是要逼他就范!
“张公公。”他声音嘶哑,“可有法子救我妹妹?”
张永面露难色:“难啊,那别院守卫森严,又是刘瑾私产。”
突然,他眼睛一亮,“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请动陛下手谕。”张永意味深长地说,“以柳公公如今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柳如夜如坠冰窟。
求朱厚照?那个下旨处死他全家的皇帝?
可眼下,这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多谢张公公。”他勉强拱手,“容我想想。”
回到听雨轩,柳如夜彻夜未眠。
天亮时分,他终于下定决心——为了小妹,哪怕向仇人低头也在所不惜!
但就在他准备求见皇帝时,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来:“柳公公!不好了!陛下在豹房大发雷霆,点名要见您!”
柳如夜心头一紧。
难道刘瑾已经揭发了他的身份?
豹房内一片狼藉,朱厚照脸色铁青地站在中央,脚下散落着撕碎的奏折。
“陛下。”
柳如夜刚跪下,就被皇帝一把拉起。
“如夜,你看看这个!”朱厚照将一份密折塞到他手里。
柳如夜定睛一看,竟是东厂查获的刘瑾贪污军饷、卖官鬻爵的罪证!
其中一条赫然写着:“正德元年扬州盐案,刘瑾收受盐商贿赂,构陷柳明远通倭……”
“这……”柳如夜双手发抖,几乎拿不稳奏折。
朱厚照怒不可遏:“朕一直以为刘瑾只是贪财,没想到竟敢欺君罔上,构陷忠良!”
他转向柳如夜,眼中怒火熊熊,“如夜,朕命你即刻带锦衣卫查抄刘瑾府邸,将这老狗下诏狱!”
柳如夜脑中嗡嗡作响。
天赐良机!刘瑾倒台,小妹就有救了!
“奴才领旨!”他强压激动,正要退出,朱厚照却突然叫住他。
“等等。”皇帝的眼神变得复杂,“如夜,你可认识柳明远?”
柳如夜心跳骤停。
皇帝这是在试探他?
“奴才略有耳闻。”他谨慎回答。
朱厚照深深看他一眼,突然从案头取出一幅画像展开:“那这个人呢?”
画中是一位妙龄少女,杏眼桃腮,与柳如夜有七分相似。
柳如夜如遭雷击——那是他小妹如眉的画像!
“陛……陛下……”他声音发抖,几乎站立不稳。
朱厚照轻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正是柳如夜入宫时贿赂净身房老太监的那块!
“五年前,朕初登大宝,被刘瑾蒙蔽,错批了柳家案子。”
皇帝声音低沉,“等朕察觉有异时,柳家男丁已处斩,女眷充入教坊司,朕秘密派人寻找柳家后人,只找到一个下落不明的儿子,和这个被刘瑾私藏的女儿。”
柳如夜浑身发抖,泪水模糊了视线。
原来皇帝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原来那道朱批是被刘瑾蒙蔽!
“如夜……”
朱厚照轻唤他的名字,“或者说,柳如夜公子,你恨朕吗?”
柳如夜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五年隐忍,五年痛苦,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朱厚照蹲下身,轻轻抱住他颤抖的肩膀:“朕已命人救出你妹妹,她就在偏殿……你们兄妹团聚吧。”
柳如夜抬起泪眼,看着这个他既恨又爱的少年天子,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谢陛下。”
这一刻,他分不清心中是释然,是感激,还是其他更复杂的情感。
只知道,命运的齿轮,就此转向了不可预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