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啊――”齐瀚渺目眦欲裂地冲向前方,后脖领却明显被谁拽了一下。
盔甲撞击之声响起,护卫队长一跃而上冲向了坠落的两人,另有一道黑影疾冲而出。
太极殿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有一段时间里,姜悟被殷无执缠的死死的,力道不重,但他的肌肉却因为紧绷而僵硬着,就像乘秋千飞出去被他接住的那日一样,老半天都掰不开。
因为他人已经昏了过去,最终还是谷晏施针,才总算把姜悟救出来。
从殷无执的身体上离开,姜悟扭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殷无执,是个好人。
虽然姜悟很坏很坏,可他在危机时刻,还是紧紧护住了姜悟。
也许有愚忠的成分在吧。
这样的大事毫无疑问地惊动了太皇太后,她匆匆过来之后,先是把姜悟揪着检查了一遍,确定一点擦伤都没有,才阴沉着脸道:“殷无执呢?”
殷无执刚醒来便听到了这一声,他自龙榻上强撑起身子,姜悟的声音忽然响在耳边:“是朕让他这么做的。”
太皇太后脸色难看地坐在主位上,道:“把他叫出来。”
齐瀚渺哆哆嗦嗦地钻进了后头,在场的其他人已经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只有姜悟坐在椅子上没有动,他再次开口:“是朕让他这么做的。”
太皇太后看了他一眼,强忍着没有训斥他,而是重重敲了一下拐杖:“殷无执呢?!”
“臣在。”
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齐瀚渺扶着殷无执走了出来。
姜悟抬眼去看,只见对方脸色苍白,嘴唇跟脸几乎一个颜色,额头还有体力透支后渗出的虚汗。
他撩袍跪下,虚弱道:“是臣护卫不严,使陛下受惊,请太皇太后降罪。”
“你还有脸说!”太皇太后站了起来,恨声道:“陛下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怎么,这地上不够你蹦?还非得去屋顶上?!”
殷无执嗓子干燥,他舔了一下嘴唇,没有为自己辩驳:“臣知罪,请太皇太后责罚。”
太皇太后瞪了他片刻,扬声道:“来人,请刑仗!给我打,还有这些看管不力的奴才,全拖出去,打!”
奴才们无妄之灾,当即叩头哀嚎:“太皇太后饶命,太皇太后饶命。”
“等等。”殷无执膝行上前,强撑着道:“今日之事是殷戍一人所为,太皇太后慈悲,切勿牵连无辜。”
“你还敢替他们求情?!”
太皇太后更怒,袖口忽然被人拉了一下,文太后轻声道:“既如此,便罚殷戍一人吧。”
她说罢,看了一眼姜悟的反应,后者果真掀起睫毛看了过来,那剔透的眼珠子,分明清澈的一望到底,可却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文太后避开了他的视线,望着殷无执的眼神里染上了几分忧心。
刑仗很快请了过来。
太皇太后直接在主位坐定,道:“就在这里打,太极殿一干人等,都好好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便是护卫不力、害天子受惊的下场!打!”
姜悟去看刑仗。
那刑仗很粗,也很大,姜悟没有被它打过,但光是它的模样,就已经足够渗人。
这一仗毫不留情地抽在了殷无执身上。
姜悟转动眼珠,去盯着行刑的太监。
那太监被盯得心神大乱,下意识去寻求太皇太后的帮助,后者目光一寒:“怎么,没吃饱饭?”
太监硬着头皮又给了殷无执一仗。
姜悟开口:“要打多少?”
“打到哀家消气为止!”
姜悟想了想,又问:“怎样才算消气?”
“……”太皇太后被他问住,板脸道:“怎么,皇帝要为他求情?”
“万事万物皆有尽头,这行刑,自然也得有个尽头。”
“那便五十仗!”
姜悟没有再说话。
整个行刑的过程,他一直在看殷无执。
他的脸色很白,并且越来越白了。他的脊背挺得很直,一开始,手只是垂在身前,然后也许是因为撑不住了,随着脊椎弯下去,他的手臂重重撑在了地上,并且不受控制地曲起。
冷汗从额头滑落鼻尖,滴落在地面。
殷无执,很痛苦。
他转过脸来看姜悟了。
姜悟偏了偏头,依旧专注地望着他。
殷无执扯了一下嘴角,用口型对他说:我,没,事。
姜悟:“?”
“四十八,四十九……”
报数的太监尽职尽责:“五十。”
行刑太监放下刑仗,跪地行礼:“回太皇太后,行刑完毕。”
殷无执撑在地上的手臂彻底一软,直接趴了下去。
太皇太后脸上划过一抹慌乱,文太后立刻道:“谷太医,快看看他!”
殷无执很快被抬了下去处理伤势,文太后和太皇太后不约而同地来看姜悟,后者神色始终没有任何波折,并没有因为自己喜欢的人受伤而露出半分仓皇无措。
两人对视了一眼,太皇太后拿着拐杖来到他面前,对他道:“日后,再有如此荒谬之事,哀家还要拿殷世子问罪!”
如果是这样的话,殷无执是会恨他,还是恨别人呢?
姜悟只是思考着,没有说话。
像一个无情无欲的死物。
太皇太后眉心跳了一下,嘴唇微微发抖,头也不回地从他面前走了出去,文太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追上了太皇太后的身影。
“母后……”
一直到走出太极殿,太皇太后才道:“你看看他,你看看他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他分明,就是根木头!哀家打殷戍,那不是他心尖子么?他竟一声不吭!”
“悟儿一定会好的。”
“先帝糊涂,糊涂啊……”
太极殿彻底安静了下来。
谷晏为殷无执处理好了伤势,走出屏风后向姜悟行礼:“陛下不用担心,殿下伤势应当无碍,只是因为体力不支加上受了重刑,养段时间就会好了。”
“嗯。”
“微臣告退。”
姜悟静静地坐着,没有理他。
谷晏离开之后,齐瀚渺来到姜悟跟前,试探地问:“陛下,要不要吃点东西?”
姜悟感受了一下肚子,确实有些饿了,便道:“蛋羹。”
齐瀚渺喂他吃了饭,姜悟坐在桌前没有动,他看上去像是在想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的坐着而已。
天色越来越暗,又一道身影来到他跟前。
“陛下。”是十六:“已经亥时了,可要上床休息?”
“嗯。”他的确坐累了。
十六将他抱了起来,顿了顿,又问:“陛下,要不要去看看殷世子?”
第31章第31章
如果姜悟的喜好也算是喜好的话,那么午夜必然是他来到这具躯体里面,排名第一喜欢的。
因为可以理所当然地睡觉。
除非特殊情况,天只要暗下来,姜悟就会让底下人搬自己上床,不给任何人逼他干活的机会。
今日算是个意外。
“陛下,要不要去看看殷世子?”
十六问这句话的时候,姜悟其实也在想殷无执的事情,应该是关于殷无执的事情。
当初他宣殷无执进宫,把皇祖母气的够呛,不断从各个方面给他分析利弊,唯恐他的所作所为会惹怒定南王,威胁到他的皇位。
可为何今日她打殷无执,居然比自己还要毫不留情。
他都没把殷无执打晕过去过。
文太后不是殷无执的姨母吗?为何不开口阻止。
“陛下?”
“谷太医说他无事。”
“……不看看么?”
“为何要看?”
“因为世子受伤了。”十六耐心地说:“为了陛下受伤的。”
“朕去看了,他便会好了么?”
“……”好像是这个理。
十六默默把他送到了龙榻上,为他掖好被子拉上床帏。
眼前一片昏暗,这种昏暗的环境也是姜悟喜欢的,最好只有他一个人,让他可以沉浸式放空。
他闭上了眼睛,思绪却并未随之飘远,而是转出太极殿,落在了附近的殷无执身上。
今天的事情,殷无执是会恨他,还是恨皇祖母呢?这算是拉到仇恨了么?
将近子时的时候,文太后来到了偏殿小房,殷无执还在昏迷,身侧是齐瀚渺在照顾。
“太后。”
文太后示意他轻声,徐徐来到了床边坐下,望着少年苍白的面容,道:“太医怎么说?”
“主要还是因为体力透支,太医让多休息。”
文太后叹了口气,看了他一会儿,目光倏地一凝,停在他的眼角。
就是这档的功夫,殷无执睫毛抖了抖。
意识刚刚恢复的一瞬间,他嗅到了淡淡桂花的香味,迷蒙间仿佛看到姜悟正坐在床头。
陛下,居然不犯懒了么?
眼前的人影逐渐清晰,文太后的声音传来:“阿执,你怎么样?”
殷无执彻底张开眼睛,第一反应便是朝身旁看了看,姜悟不在,所谓的桂花香,是从他枕下压着的香膏里传来的。
“阿执?”文太后一脸忧心:“太皇太后只是为了看陛下的反应,提前跟行刑太监说过,下手的时候要看上去狠,打在身上不能重了,他们皆是训练有素之人,应当不会出错。”
殷无执彻底回神,顿时撑身,文太后一把将他按住:“你若是不舒服,还是躺着吧。”
“谢太后关心。”殷无执不太习惯在别人面前躺着,多多少少有些失仪之过,他靠着床头坐起身,道:“微臣无事,只是体力透支罢了。”
从第一仗落在身上,他便发现了太皇太后的用意,确如文太后所言,只是看上去狠,不能说不痛不痒,毕竟频繁对着任何地方的皮肤拍上五十下,也都会泛红浮肿,但要说那是用刑,委实是有些夸张了。
否则以他当时完全透支的状态,根本不可能撑过五十仗。
当时那么多人在看着,姜悟也在看,他不可能揭穿此事。
更何况,他心里清楚,当时姜悟已经松口答应从屋顶下来,是他自己明知体力透支还要逞强,结果害得天子从屋顶摔下,太皇太后便是真打他五十仗,也是活该。
文太后稍微放下心来,道:“你没事就好,其实我这么晚过来,也是想留给陛下来探望的时间。”
殷无执眸色微动,却见文太后微微摇头:“没想到,他连你受伤都不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他挨打的时候,姜悟一直在盯着他看,眼睛都未眨一下。
殷无执为姜悟分辨:“太晚了,陛下应当是又开始犯困,我这又不是什么大伤。”
“今日亏得陛下暗卫和仇首领在,否则你必得摔断一根骨头。”文太后想起来都有些后怕,道:“陛下如今与以前不同,若是有什么怪异要求,你大可拒绝,不必为了哄他开心真的去做。”
“臣也是……为了尽早套出姚太后的话。”
文太后于心不忍,道:“不管怎样,都委屈你了……若是你实在为难,便告诉姨母,我寻个机会,送你出宫。”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臣不会半途而废。”
文太后赞许地点了点头,殷无执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盯着某处,下意识道:“臣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好像……”文太后缓缓伸手,殷无执僵坐着,感觉柔软的指腹擦过左侧眼角,便自己拿袖子蹭了一下,道:“怎么了?”
“没,也许是哀家眼花了。”文太后收手,准备离开之前,又来叮嘱他:“既然受了重伤,就得有重伤的样子。”
这是让他装病,殷无执下意识拒绝:“陛下需要臣照顾。”
“他身边那么多人,不缺你一个。”文太后道:“好好养着吧,这五十仗落在身上,没有十天半个月只怕是下不了床的。”
“……”殷无执觉得最多三日,他就能生龙活虎。
太皇太后此举明显打乱了姜悟的计划,他一直思考到凌晨才迷迷瞪瞪地睡过去,虽然最终也没得出什么结论。
想太多的下场就是第二天睡的更久了,哪怕是被饥饿唤醒时,还是明显感觉没有睡够。
眼睛酸胀,努力睁到最大,还是好像看不清楚东西似的。头重脚轻,虽然姜悟平时就觉得身体很重不愿走路,但这一刻,明显比往日还要重上几分。
这种沉重又不是完全的沉重,还有点脚不沾地的虚浮感,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背着一座小山在磕磕绊绊地飞,明明已经竭尽全力保持平衡了,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起起伏伏。
姜悟木然地接受了投喂,然后便熟练地缩在椅子里,闭上了眼睛。
往日一闭眼,意识便悄悄地飘远了,但今日完全不一样,意识也飘不动了,脑子仿佛被浆糊黏住了一般,搅起来都费劲。
……我这是,怎么了?
“陛下。”齐瀚渺给他沏了果茶放在桌上,试探道:“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丧批反应了半拍,才说:“睡不好。”
“让人来给陛下按按头?”
“嗯。”
很快有婢女过来,帮他捶打沉重的四肢,太阳穴的酸胀也得到了细微的缓解。
丧批闭着眼睛,神情却始终没有趋于安详。
他还是不太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像是,生了什么大病。
这厢,齐瀚渺两边跑着,又来给殷无执送了茶,一脸喜气洋洋地说:“文太后到底还是猜错了,陛下哪里是没有反应,他反应可大了。”
殷无执:“?”
他心中微动,迫不及待想知道姜悟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十分泰然地捧着茶没有追问,总归齐瀚渺一定会说的。
“陛下昨日失眠了。”
殷无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