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屏的手术安排在早上第一堂。
天还没亮透，顾钧成就带着两个孩子到了病房。
林清屏的头发，又全部被剃掉了。
原本看着窗外发呆等护士来的林清屏，听见一声软糯糯的“妈妈”后，转过头来。
一瞬间，她愣在了原地。
两个孩子，掌珠是顾钧成抱在手上，志远走在顾钧成身侧。
三个人，齐刷刷的，都剃着光头。
“你们……”
她话还没说完，掌珠就笑眯眯地朝她扑过去，甜甜地喊着“妈妈”，软乎乎的小脸贴在她脸上的那一刻，林清屏整颗心都化了。
人，总有本能。
她生病在医院里住着这些日子，顾钧成在她心里一点痕迹也没留，但掌珠的模样却时时萦绕在她心头。
这会儿小人儿贴过来，她怎么能不动容？
尤其是小小的人儿，还为了她剃了个光头，整个人圆圆白白的，活脱脱像颗大汤圆。
她亲了亲女儿的脸，眼泪先下来了，“掌珠，你……”
你们这是何必？
掌珠却嘟着嘴，亲了亲妈妈的脸，还奶声奶气地说，“妈妈，不哭，珠珠美！妈妈美！”
说完，还指着顾钧成和志远，“爸爸美！哥哥美！”
“嗯，我们掌珠最美最美。”林清屏哽咽着，摸着女儿的小脸微笑。
“妈妈，不怕，珠珠保护妈妈！”掌珠说话进步很大，现在已经可以说短短的连续的句子了。
“嗯，妈妈，不怕，谢谢珠珠。”林清屏对于手术是真的不害怕，她只是……只是怕出不来，就再也见不到她的小可爱。
掌珠手朝志远一伸，“哥哥，给妈妈。”
“好。”志远自进来叫了一声“妈”之后，就没再说过话，整个人看起来长大了，也沉静了。这会让掌珠叫他，他便宝贝似的，从书包里拿出来一个信封，交给掌珠。
掌珠短短的小手指捏着，交给林清屏，“妈妈，掌珠写信，给妈妈。”
是掌珠写给妈妈的信吗？
那林清屏一定要看看的。
她拥着掌珠打开来，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顾钧成的字迹。
称呼还是力透纸背的三个字：林清屏。
林清屏，不要害怕，我们三个在外面等你，等你出来，我们一家人一起，从头开始。
落款：顾钧成。
和上一次的纸条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在顾钧成的落款底下，有一行同样锋锐有力却略微不那么老练的字迹：妈妈，我们爱你。
落款是：志远。
一只白乎乎的小圆手指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指着“志远”这个名字的下面，一只小小的手掌印，“妈妈，珠珠，爱你哦。”
小小的掌印是掌珠的，她还不会写字，就用红色印泥，盖了个小手掌。
“妈妈也爱你们。”她说的你们，是掌珠和志远。
她含着泪，一手搂着掌珠，一手把志远搂过来，在两个孩子的额头上都贴了贴，“爱你们。”
顾钧成看着这一幕，知道她说的“你们”里面，不包括他。
但是没有关系，他会和孩子们一起，等着她，他承诺的，他们从头开始。
林清屏的目光落在信纸“从头开始”这几个字上，再看着两个孩子剃光了的头发，这四个字的意义，好像又多了一层。
第547章
护士来接林清屏去手术室了。
那封印着掌珠小手掌的信，不能带进去。
但掌珠不知道，指着那封信，要给林清屏，“妈妈，珠珠、爸爸、哥哥、爱，带着！”
要林清屏把一家三口的爱带进去。
护士和二妹费了好大劲跟掌珠解释，掌珠才明白，原来他们的“爱”妈妈带不了。
志远赶紧把妹妹接过来抱着，把信放在掌珠手心里，“珠珠帮妈妈保管我们的爱，等妈妈做完手术出来的时候，交给她好不好？”
小小的掌珠，脸上突然有了一种使命感，抿紧小嘴唇，很严肃地点头。
“好不好？”志远又追问了一句。
掌珠的眼神更加坚定了，大声说，“好！”
梅丽和武天娇也来了，一起送林清屏去手术室。
林清屏躺在去手术室的床上，被护士推着走，目光在来送她的每一个人脸上扫过，每一个人都笑着和她说，“加油，没事的，手术做完就好了。”
她不知道这句话里有几分真，她自己还是知道的，她的病，很严重。
她久久地看着志远和掌珠，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和难过终于排山倒海一般涌了上来。
她朝志远伸出手。
志远原本抱着掌珠的，赶紧腾出一只手来，握住她。
二妹在志远旁边，把掌珠接了过去。
志远便用一双手握住了妈妈的手。
林清屏看着这个年轻的少年，脑海里，是她变成老年后躺在病床上的画面，已经是中年的他，来医院看她，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叫她“娘”……
她的眼泪忽然就坠落下来。
志远，一定是她很亲很亲的人……
“志远……”她轻轻叫他的名字。
“妈，我在。”志远努力地冲着她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一定不能哭出来，不能让妈妈看见他的眼泪。
“答应我，志远。”她哽咽，“会，一直保护妹妹，一直一直。”
就像我梦里保护我那样……
“好，我会，我肯定会，妈，你放心。”志远用力点头，“我和妹妹，就在这里，等你出来，哪儿也不去，妈，你一定要记着，我们在这里等你。”
一定要记着啊，妈，不许当逃兵！志远内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喊。
林清屏微微一笑，点头。
能不能出来她真的不知道，但是，有志远在，她心里多少安心了一些——志远不会食言。
她最近很混乱，分不清梦和现实，在那些混乱的画面里，志远会儿是个孩子，一会儿是个中年人，还有好些人和志远说：遇上你妈，是你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他们哪里知道，遇上志远，才是她梦里梦外都幸运的事……
她和志远交叠的手上，忽然多了一层浅浅的重量——是顾钧成，把他的手重在她和志远手上。
“林清屏，还有我，我们大家，我们一起，都在这里等你出来，你要勇敢，知道吗？”顾钧成保持着微笑，声音却在微微颤抖。
林清屏最后看了一圈大家，点点头。
护士缓缓把车推进手术室，在手术室门关上的瞬间，林清屏看着外面所有人，轻轻开口，用唇形无声地说，“再见……”
再见。
我没有不勇敢，我只是害怕，没有机会再说再见……
终于，手术室大门将她和外面隔成两个世界，那一声“砰”响起的瞬间，志远猛然转身，背对着手术室，爆哭起来……
第548章
没有人劝解他。
因为，谁都知道，他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这孩子有多懂事，大家都明白。
他虽然年纪小，但是什么都懂，林清屏得了什么病，这病有多严重，他看在眼里，放在心里。
他把林清屏看得比亲生妈妈还亲，年纪也不大，心里有多焦急多难过？
然而，他却从来没有表现出来，只默默地在家里帮着照顾妹妹。
明明心里很难过，还要强装笑脸哄妹妹。
压抑了这么久，也该让他释放一下了。
志远也知道自己哭得有些失态，想努力控制住，但越想停下来，反而越哭得越失控。
一只暖暖的小手拉住了他一根手指。
他知道是掌珠，可是，他一直和掌珠说要勇敢来着，他这么不勇敢的样子要让掌珠看见吗？
但，现在要躲也来不及了吧？
那只温暖的软乎乎的小手一直在用力把他往下拽——小小团子个子太矮，和他说话踮着脚很费劲还看不到他的脸。
志远终于还是扭头抹干了泪，蹲下来，和掌珠笑，假装自己并没有什么事的样子。
可狠狠哭过的痕迹哪里还藏得住？
掌珠歪着头看着他，一双眼睛黑亮亮的，而后，小手像大人安抚她一样，摸着志远的后脑勺，做出一脸懂事又慈祥的样子，“哥哥不哭，妈妈好了就出来——”
“来”字还拖得长长的。
这是哥哥在家里常和她说的话。
妈妈在医院里，掌珠在家中常常想妈妈，哥哥就是这么说的：掌珠不哭，妈妈好了就回来，哥哥和珠珠一起在家里等妈妈……
掌珠这话一说，志远心里更是难受，却不敢再大哭出来，只泪水越流越多。
掌珠便张开双臂，让哥哥靠在她小小的肩膀上，拍着志远的背，“哥哥，珠珠，保护！”
一焦急，说话又开始两个字两个字地蹦了。
珠珠要保护哥哥！
志远心里的酸意愈加汹涌，为这样的妹妹，为还在里面做手术的妈妈。
他曾答应妈妈的，要一直照顾妹妹，现在，居然让妹妹安慰他。
他强笑，轻轻抱住掌珠，“哥哥没事，哥哥只是……只是……”
只是突然变回了小孩，那个害怕失去妈妈的小孩……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
他是掌珠心里无所不能的哥哥，是掌珠最坚实的依靠，他不能让掌珠觉得，原来哥哥也是小孩……
“珠珠。”他笑，“哥哥刚刚只是不小心把医院里的药水滴到眼睛里去了，眼睛疼。”
掌珠疑惑地看着他，将信将疑，但最后还是懂事地点着小脑袋，“哥哥小心，下次不要，珠珠小心。”
“好，哥哥下次小心。”志远将掌珠抱紧。
几个大人都在看着俩小孩相互安慰这一幕，梅丽和武天娇也不由扭过了头，两人心里想的都是：无论如何，这俩孩子她们都会好好护着！
二妹也是泪水婆娑的，正准备上前的时候，有人动了。
志远感觉自己被一双强有力的胳膊抱住了，连同掌珠一起，两人都被抱得紧紧的。
“爸爸……”掌珠脆脆地喊道。
他知道是顾钧成。
“都不哭，有爸在，爸会保护好你们，保护好妈妈。”
志远没有回头，但是听见掌珠的声音在说，“爸爸不哭……”
第549章
他，也哭了吗？
“爸爸，你也把药水滴眼睛里了吗？”掌珠的声音疑惑地问。
“是，爸爸眼睛也进药水了……”声音里分明是压抑的哽咽。
志远对顾钧成的感情现在有些复杂。
他从小就生活在军营，顾钧成在军营，特别是在军营小孩们的心里，是英雄般的存在，是崇拜的对象。
后来，他没有了家，是顾钧成把他带回顾家，给了他栖身之所。
他对顾钧成永远崇拜而感恩。
再后来，他又有了妈妈。
在他的成长岁月里，更多的时候，是和林清屏在一起。
他和林清屏相互支撑走过的那些日子，是他生命里最温暖的时光。
他是在心里发过誓的，任何人都不能让林清屏受委屈，但他却发现，每一次真正能伤到林清屏心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他视为榜样和英雄的顾钧成。
他是怨过顾钧成的，后来即便知道这次给顾钧成找后面的媳妇只是顾奶奶一厢情愿、顾钧成本人并不知道，但他仍然觉得，林清屏受委屈的事实已经造成了。
总归是他顾爹没有处理好这件事，在他妈生病的时候还闹这么一出来伤她的心，不然，妈妈能变得不记事？
他也知道，他顾爹是爱他的，也是爱掌珠的，当然，应该也是很在乎妈妈的，但是，他不能代替妈妈原谅他。
这样一想，他也就不纠结了。
反正，他尊重妈妈的态度，他和妈妈站在一起。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态度啊！
手术的时间很长很长……
他们是一大早就陪着林清屏来到手术室的，时间一点一点地熬，分明已经觉得过了许久许久了，但一看，才过去五分钟。
每一次手术室开门，每推一个做完手术的病人出来，他们都不由自主全体起立，但每一次，出来的都不是林清屏。
一次又一次。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
中午，顾钧成给志远钱，让他出去给大家买饭。
志远犹豫了一下，想在这里等到妈妈出来能第一眼看见妈妈，但他还是拿了钱去了。
他是妈妈的靠山，是掌珠的靠山，是这个家的男子汉。
他顾爹的样子，今天看起来不像是能撑事的，一直在手术室外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要么，就是抱着掌珠走来走去。
天娇阿姨和二姨让他别去，她们去，但他还是拿着钱跑了。
给每个人都买了一份饭，但其实，谁也吃不下。
只有顾钧成打开了一盒饭，却是准备给掌珠喂。
但掌珠在经历了手术门打开的一次又一次失望后，现在都有些迷惘了，指着手术室的门，皱着小眉头，“吃饭，等妈妈。”
要等妈妈出来一起吃。
顾钧成一听这话就绷不住了，拿筷子的手都在颤抖，好不容易夹起的一小块肉还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