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凌登时失笑,对乳母道:“使他爬一爬。”
那乳母不知如何应对,不敢抗旨,只得小心翼翼放开双臂。
齐昱登时身体前扑,两手撑榻。
“使他坐起来。”
乳母只得又扶。
“朕听中护军说,观其眸子,足知其人。”齐凌观察他片刻,对曹舒等道:“这小儿还是像阿姊。”
曹舒面上应个不住,眼神观察小儿形状,见他在那里趴着,双目渐渐流露委屈之色,暗叫不好。
果然,骤然被放出乳母的温暖怀抱,不知被他所慑,还是感受到了来自周遭之人的不自在。
齐昱极无安全感觉的左顾右盼,嘴一瘪,逐渐哭了出来。
如此这般——
脾气极好,从来也不轻易哭的小太子,就被他父皇三言两语、两三动作惹哭了。
……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这时,朱晏亭方从内殿出来迎接,一来就听见婴孩响亮的哭声,打雷一样响彻殿宇。
齐凌转头见她面带讶色眉心紧蹙,未来得及辩解,身侧衣袂擦过,香风一拂,查看齐昱去了。
齐凌只得讷讷转回内殿,宽衣解带,自己方便。
他只着寝衣,执卷在手,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朱晏亭才回来。
四下寂寂,帷幔低垂,华灯初上人定时。
朱晏亭奉茶给他,低声道:“太子又不是上林苑豢的小兽,陛下怎能拿他玩耍呢?”
齐凌见她面上犹带愠色,放下书卷,笑着兜揽她腰,臂圈纤纤不盈尺,隔薄纱抚背脊。
“阿姊莫疼爱他太过了,国之储君,三岁开蒙移居东宫,四岁习艺,六艺精通,将来受的挫磨多了去了,这才哪儿。阿姊总不愿旁人说他‘长于深宫之中,妇人之手’。”
朱晏亭被他带的一个踉跄,膝跌跪榻上,又被他温掌托住,一节节顺抚背脊。
身如浸温水,昏昏然就要跌入他含笑的双眸之中。
听他狡辩。
“这便是陛下戏耍你孩儿的由头?”
齐凌面上浮过微微僵硬之色,忽想起什么,放开拥她的手,道:“朱晏亭。”
他鲜少这般直呼其名,手搭在膝头,一双清凌凌黑眸沉沉的,静静地看着她。
朱晏亭呼吸微微一滞,后退半步:“陛下?”
“你可知错了?”他问。
朱晏亭怔怔一刻,失笑道:“陛下做什么,说不过妾了便要这般寻回颜面?”
齐凌嘴唇抿着,沉默了一会儿,道:“朕想起,今日是为了惩罚你来的。”
朱晏亭又退了半步:“妾做错了什么?”
“你自己想。”
她看着面前登时变色的冷面君王,看起来竟逐渐严肃起来。
齐凌性子多疑,极擅阴阳反复,绵里藏针。
即便方才意兴和谐,她也摸不准他到底是否动着真怒。
她竟不由得怵然生惧,一时间思绪万千。
齐凌见她缓缓放下提裙之手,面颊上渐渐泛出沉凝之色,眼眸睁着,似一只受惊的鹿麎。
在心里悠悠的叹了口气。
向她招手:“你过来。”
朱晏亭僵着身体慢慢靠近。
齐凌抓她的手,放到自己腰间的玉带上。
羊脂玉温暖冰凉的触觉。
她在那只手的引领下,一直摸到了腰侧边,直至摸到了甚么,才面上骤然一红。
齐凌道:“如何,有阿姊这么做夫人的么?”
他这日才系了自己做好的那条玉带,可侧边摸出来硬生生长了两指来宽。
“自己郎君腰有多宽,阿姊都记不住?”
不消抬头,便能想象他控诉的眼神。
朱晏亭似乎心头才落地,又似乎刚刚被提起,悬得忽上忽下,不知何时起的一阵砰砰直跳。
“我总共就要了这么一件东西,你就这么敷衍朕?”
玉带是比着皇帝从前的衣带做的。
但因为玉牌要请工匠一个一个琢磨,工期很长。
而他最近清减了许多,故而会长出这么一截。
她满面红涨,不能争辩,轻声道:“妾身有罪。”
“那要怎么罚你呢?”
“……”
齐凌探出两只手指,轻轻将她下巴抬起来,于是咫尺相对,气息相拂。
他悬胆堆玉一样的鼻峰,温温柔柔的抵到面上。
“罚你一会儿用两条手臂抱稳了,好好量一量,重新再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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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长乐(十)
灯烛高照,
帷幔低垂,玉带缭绕,
昏糜一夜。
这夜正好是鸾刀守夜,
按未央宫旧例,即便最私密的寝殿和夜深人静时都必须有侍候在内的宫人。
但皇后不喜欢,皇帝拗不过她,
后来众人都退至第二道门外,远远望着那道凤尾金屏听候差遣。
鸾刀坐在氍毹上昏昏欲睡。
至后半夜,皇帝传了水,
再次惊动众人的时候,
已是卯时。
待齐凌离开,
她才往里去。
香炉里乾陀罗耶香的味道馥郁,走烟似丝绸牛乳,流泻在承香的玉盘之内,那玉盘径三尺,中有鲤鱼、水鸟、饮泽之鹿……烟雾一起就如波澜翻滚,走兽飞鸟也在机拓下逡巡走动,生机盎然,
名为“云梦”,是齐凌今春送给朱晏亭的,
为了让她时时能看一眼故乡的云泽。
鸾刀行走内殿几无足音。
焚出的香越靠近帐帷越浓,
这种来自西国的香味道独特,非任何一种草木麝乳之香可形容,独得皇帝喜爱,每年的贡品仅供上用,
诸夫人欲得一指甲盖沾衣且不能,
却在椒房殿里却豪肆铺张、浸骨渗肌的焚着,
恩宠隆重可见一斑。
此刻,隔帐影影绰绰可见,朱晏亭还睡着。
鸾刀将幔帐挂上金钩。
见她青丝拖于枕畔,枕上还放着那条翳珀螭纹的羊脂玉带,手腕上微微一道红还未消尽,与这带一般宽。
鸾刀眼皮也未动一下,将玉带放好,又取来消淤的乳香膏在她手腕间细细抹上。
规整了她的睡容,抹平衾被之间的褶皱。
这样大的动静,朱晏亭竟还未醒来。
鸾刀看着时辰实在不像话,轻声将她唤起来。
这时,才叫屏外的宫人进来侍奉。
鸾刀观她今日容貌,恰如为露水浸透的牡丹,不施脂粉而面颊生晕,唇上微肿,益发觉得透骨的香味都是从她肌骨里渗出来的。
朱晏亭未觉有异,兀自说:“给陛下做的玉带长了,退回来了。”
鸾刀道:“今晨见它在枕上,奴已收入匣内,要去几寸,请殿下示下。”
“比原来短两指来宽。”
“统共几寸?”
“……”
“殿下?”
她似乎难以启齿,沉默良久才道。
“……二尺六寸。”
“诺。”
……
那晚之后,齐凌在椒房殿吃了许多天的闭门羹。
第一晚他来,皇后以“身体有恙”拒。
他犹不知有事,问“阿姊病了?昨晚不还好好的吗?”
在众人不得进的金屏后面,被从里间一路推到了外间。
始知有过,但不愿低头,只得息兵偃旗而去。
……
第二日,不知是朝中诸事太繁杂,还是没把床第之争往心里去,齐凌竟忘了得罪她这件事。
兴致高了,诏皇后去桂宫。
自然什么也没有诏来。
皇帝有些尴尬,但又不好发作,想起她还在怒中,即选了几样珍宝送过去,意图平息她怒。
朱晏亭本来心无起伏,看见他送的珍宝中还有白玉匣子装的活血化淤没药乳香……愈发羞恼,一样没收全部退了回去。
……
第三日,皇帝终于来认错了。
“阿姊何来这么大怒火,莫非伤到哪儿了?朕看看。”
自然是无功而返。
……
朱晏亭渐渐看清,在认错这件事上,齐凌就在上林苑兰台殿稳定发挥了一次,而后次次非但不效,反而愈发挑火。
如此这般,闭门羹成了他的常馔。
直至那条玉带上的螭首慢慢的打磨了、丝络缓缓的重结了,方才一切如常。
……
自从叛乱平定,天下稍平,百业既安,元徽二年的岁节庆祝得无比隆重,从临近“腊日”开始,隆重的欢庆意味便笼罩着整个长安城。
腊日的前三天,发生了一件震惊天下的大事——
孟骊入长安。
这日,朱晏亭正带着齐昱在临沧台上玩耍。太子已满周岁,咿咿唔唔,正是学说话的年纪,乳母和宫娥等都爱逗着他玩。
他父皇秉承少慈多严的想法,极少答理他,然而太子还是很有孝心的第一个会说的字便是“翁”。
这自然是黄门乳母等有心教导的缘故。
朱晏亭逗弄娇儿,正欲哄他也说句“阿母”来。
这时间,一小黄门疾奔而来,险些跑丢了鞋,狼狈的在一片宫娥笑声中,对朱晏亭道:“殿下……太子殿下,殿下大喜!”
朱晏亭愕然:“究竟是谁大喜,喜从何来?”
那人对道:“东边的大贤士!先帝请了数次仍不肯出山的孟骊,孟老夫子带着他的子子孙孙……不、学生们,来……来长安了。”
朱晏亭对此人有所耳闻。
孟骊之所以受先帝重视,不仅在于他名扬天下的学问好,还在于他出身汝阳孟氏,背后代表着整个汝阳的有才之士。
但是先帝只是渴才,未能请得动他出山。
至于今上——如今那位爷表面上做足礼贤下士的功夫,但从不惯文人的清高脾气,别人不来,他也不请。
但是极为反常的,这位高居深屋的大贤居然主动到长安来了。
朱晏亭正纳闷间,听那小黄门喜道:“孟老先生携学生六十人,求作太子殿下的门客。”
……
她脑中先是轰然一喜,又是心里一揪骤然生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