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要解释,李奉渊却像是认定她是个贪吃嘴,伸手揩去她嘴边的点心酥渣,道:“近来不空,先馋着吧。等月末先生放了假,再带你去。”
李姝菀看他一眼,在心头辩解:我不馋的……
047|(47)暂别
光阴似江中水流,长远不见尽头,却也匆匆。
日复日,月复月,吃过几次酒楼,逛过几回除夕夜市,转眼四年已过,又是一年烈烈盛暑。
十二岁的李姝菀拔高了身形,颊边的婴儿肉也消褪了。这些年李奉渊将她养得如润玉明珠,真真切切成了一位端庄知礼的小姐。
她仍在含弘学堂念书,也还是从前的先生。只是温和的先生如今变得严苛许多,不再视他们为懵懂孩童,而将他们当做了读圣贤考功名的学子。
如当年早出晚归的李奉渊一般,李姝菀如今每日晨间午后都要去学堂,学的东西也越发晦涩难懂,头发搔乱了也想不明白,常往李奉渊的书房里钻,向他请教。
书房里的屏风如今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屏风一展,李奉渊在沙盘一侧读兵书演战术,她便在另一侧埋头苦学。
用李奉渊的桌案,练李奉渊临过的字,读书架上李奉渊曾读过的书。一步步走他走过的路。
这日暮色临近,宋静揣着宫里送来的请帖来到书房,摇曳烛影下,恍惚一眼竟将书桌前端坐的娇小身影看作了年幼的李奉渊。
再一瞧,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年正背对房门,抬手在书架上取书。而桌案前的小人儿穿裙梳髻,哪里是李奉渊,乃是长高了的李姝菀。
宋静心头感叹万千。仿佛昨日还丁点大的人儿,眨眼便都长大了。
李姝菀面前的桌案上放着只算盘,正拨弄作响,她此刻算的是将军府下几处庄子的账。
将军府下的庄子田地丰饶,账本也厚。往年都是年末宋静才把各处的账本收上来,拿来给李奉渊过目。但前些日李奉渊却让他把庄子今年春的账册和各庄的鱼鳞册一同收了回来。
宋静起初还不知要做何用,眼下见李姝菀面前摊开了账本,抱着算盘算得眉头紧锁,才明白原是用来教她管帐。
李奉渊听见宋静的脚步声,回身看过来。
比起性格愈发开朗的李姝菀,如今的李奉渊反倒更加寡言,也更加成熟稳练。
他将满十七,身上青涩尽褪,面骨轮廓削薄,透着一股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锋锐英气。常年习武的骨架长开后,往那儿一站,俨然已有了能独当一面的气势,实实在在长成了个男人,让人心安。
宋静笑着从怀中掏出帖子,上前递给他:“少爷,宫里送来的。”
李奉渊接过,还没打开看,像是已经知道是何事,开口问道:“武赛?”
望京每五年都会在城郊外的武场办一次武赛,专邀束发至弱冠之年的年轻人,比射御蹴鞠之能。
文武官不论,只要年龄相仿,都可参加。
这武赛最初本是为选拔世家中的年轻武将之才而设,是以十多年前比得尤为血腥,设了数方擂台,真刀真枪地比。
李瑛当年便是在武赛中崭露头角,弃了祖上传下的墨笔,入军从戎。
不过也是那年,一名老臣的儿子妄自尊大,在擂台上惨败,重伤摔下擂台,没撑得过来,一命呜呼。
老臣失子悲痛,于朝堂上伏地痛哭,求圣上还其公道。
从此后武赛便改换了形制,撤了擂台,免了无眼的刀剑,只比一比无伤大雅的君子射御之能。
若是体魄强健,还可赛一赛蹴鞠。
宋静道:“回少爷,是武赛,听说今年还是太子殿下举办的。”
李姝菀本在算账,听见这话,有些好奇地看了过来。
李奉渊瞥她一眼:“算清楚了?”
李姝菀立马又苦着脸缩回脑袋:“未曾。”
先生才教算学不久,李姝菀学得尚浅显,庄子的账册又复杂,她算了两遍也没算明白,心中很是颓败。
她低着头又拨起算盘珠子,李奉渊见她继续,收回视线,拆开帖子看了看。武赛定在六月十五,李奉渊看罢将帖子一合:“去不了。”
宋静一愣:“这……”
他见李奉渊面色淡然,提醒道:“少爷,这是宫里递来的帖子。”
李奉渊道:“前些日江南来信,今年外祖母花甲之寿,让我若有时间便下江南看看。”
李奉渊的外祖母当年本就不满李瑛与洛风鸢的婚事,落风鸢病逝之后,她悲女痛极,更少与将军府来往,这些年一直居住在江南。
李奉渊曾与她书信,她也鲜少回,即便回信,信中口吻亦是冷淡漠然。
她不喜李瑛这个女婿,怨女儿的死是李瑛的疏忽所致,连带着神似李瑛的外孙李奉渊,她或也是带着怨愤。
也如今主动来信,想来是终于从悲痛中走出,才肯见他。
既是这个原因,宋静便不好再劝。他算了算时日,又道:“少爷如果贺寿归来加紧行程,或许还能赶上武赛。”
李奉渊道:“若应下后途中又生变,赶不回来岂不落人口舌,还是拒了为好。明日我书信一封,说明缘由,你派人送入宫中。”
宋静只好应下:“是。”
宋静退下,李姝菀又从拨乱的算盘珠子里抬起了头,她看向李奉渊,问道:“哥哥,你…….”
她本是想问“你要去江南吗?何时回来。
可话到嘴边,却又只改成平平淡淡的一句:“你不去武赛了吗?”
李姝菀听杨惊春提起过武赛,她说杨修禅这些日一直在家中搭弓挽箭,拉着兄弟练蹴鞠,决心要在人前一展身手,展示杨家儿郎的风采。
武赛既是比赛,自然设了坐席。各家不参赛的少爷小姐都可在一旁欣赏年轻人的风姿。
李姝菀本还期待着在席间看李奉渊展示武艺,没想他却不能去。
李奉渊听她语气有些低落,问她:“想我去?”
这算什么问题,他武艺如此出众,不去不是可惜。
李姝菀正要回答,李奉渊忽然又问:“是想我陪你去武赛?还是不想同我暂别?”
他侧目看着她,李姝菀挪开视线,低下头不说话了。
自她来到将军府,便从来没有与李奉渊分开过,心中自然不舍。
可他此番是要去看他的外祖母,于情于理,她都不该相阻。
她拨正算盘,将记乱的账又重头算起。
李奉渊看她脑袋越埋越低,抬腿走过去:“不高兴了?”
李姝菀摇头,声儿低低的:“没有,只是这账怎么都算不清楚。”
李奉渊没有拆穿她,他站在她身后,手越过她肩头,将账册一合:“那便不算了。”
048|(48)担忧
李奉渊这些年头一次出远门,准备只带刘大一路随行。宋静怕出岔子,劝李奉渊多带几名随从,路上稳妥些。
然而李奉渊自己一身武艺,连如今的杨老将军也难敌他,他嫌旁人拖累,没应。
宋静劝不动从前的李奉渊,而今他大了,更听不进宋静连声絮语。
但宋静怎么都放心不下,李奉渊临行前一日晚,他梦见李奉渊去江南的途中遇到山匪,李奉渊拔剑拼杀斩尽匪寇,自己也被砍出一身血。
宋静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第二日一早,宋静挑了十来名身强体壮的侍卫打算塞给李奉渊,不过他并没去找李奉渊,而是直奔了东厢。
李姝菀今日向先生告了半日假,替李奉渊送行,天蒙亮便醒了。
宋静来时,桃青正替她梳发。狸奴在她脚边蜷着。
宋静站在一旁,先同李姝菀寒暄了几句,而后状似随意问道:“小姐昨夜睡得可好?”
李奉渊此去江南要离开二十来日,这些日李姝菀的不舍藏都藏不住,宋静是看得清清楚楚。李奉渊今天要走,她昨晚又怎么睡得香。
果不其然,桃青替李姝菀回道:“小姐这几日都没睡好,昨天半夜里更是醒来好几回。宋官事,要不去请个郎中来瞧瞧,开几副安神的药。”
宋静应道:“好,待会儿送走少爷,我便让人去医馆请郎中。”
李姝菀这儿伺候的人安排得足,一般用不着宋静守着。往常早晨这时辰,他不是在厨房盯着便是往李奉渊那处去了。
今早他在李姝菀这儿无所事事地站着,李姝菀猜他或是有话要说,开口问道:“宋叔,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同我讲?”
宋静正不知道要怎么提,听她问起,轻轻叹了口气:“说来怕惹小姐不高兴,老奴昨晚做了个梦,惊得心慌。”
李姝菀偏头看他:“什么梦?”
宋静徐徐道:“老奴梦见少爷去江南的路上遇上一伙劫财越货的山匪,起了争执。”
他提这梦,本意是打算让李姝菀等会儿帮忙去劝一劝李奉渊,让李奉渊多带几名随从一道下江南,并不想吓着李姝菀,是以简简单单说了这么一句便停了。
李姝菀听得担忧,蹙眉道:“哥哥这一去的路途中盗匪猖獗吗?”
宋静忙安慰道:“少爷去江南走官道,想来遇不上匪徒。只是个诡梦罢了,老奴不该说的,平白让小姐担心。只是梦里少爷身边无人护着,老奴想起少爷此去江南又只带了一人随行……”
李姝菀才松了口气,听见这话心又吊了起来,难以置信道:“只一人吗?谁?刘大?”
李姝菀平时出个门李奉渊都起码安排六人跟着,很难想象李奉渊自己出门竟只带一名随从。
宋静终于把话引到关键上,忙道:“是。只刘大一人。老奴本打算安排十多名随从,不过少爷担心人多拖累脚程,老奴便只好作罢。”
李姝菀听得这话,刚展平的眉一紧:“路途遥远,自然是稳妥最为重要,怎能任性。”
桃青插上最后一支发簪,李姝菀站起身便往西厢去,边走边吩咐道:“还是要有侍卫护着才安全,宋叔,劳你再去挑些能手,备下良马一路跟哥哥去江南,我去劝劝哥哥。”
宋静弯眼一笑,忙应道:“老奴这就去安排。”
今日虽要离京,李奉渊一早还是去了武场练枪。风雨不惧,李姝菀一日都未曾见他歇过。
西厢门开着,李姝菀进去,李奉渊正坐在椅中擦拭长剑。剑鞘斜放在桌上。
他方沐过浴,头发未束,凌乱散在肩背,长及腰身。
几根发丝缓缓从额前垂落,挡住视野,他抬起手将额前的发随意往后一抹,露出剑眉星目。
跟在李姝菀身后的桃青微微看红了脸。
李奉渊见李姝菀此刻来,有些意外地看了眼门外天光,问道:“今日不贪睡了?”
李姝菀走过去,在他身边的椅子坐下来,轻声道:“睡不着。”
李姝菀直接问道:“哥哥,你这次去江南只带刘大吗?”
李奉渊一听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擦着剑,头也不抬:“宋叔和你说的?”
李姝菀“嗯”了声,劝道:“哥哥,再多带几人吧。山高路远,你若只带着刘大,宋叔不能安心的。”
李奉渊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看向她。李姝菀微抿着唇,亦看着他,神色有几分祈求之意,显然怕他不答应。
宋静劝了好几次李奉渊都置若罔闻,李姝菀这一劝,李奉渊倒并未直接拒绝。他问她:“是宋叔不能安心,还是你不能安心?”
这话问得奇怪。李姝菀不懂这有何分别,李奉渊看她神色茫然,语气平平地解释道:“宋叔看着我长大,或许是可怜我从前一个人,自小我无论做什么他都总忧心忡忡,担心飞来横祸。不必太在意。”
宋静受李瑛嘱托,这些年照顾着李奉渊和李姝菀,深觉肩头的担子比天大,忧思过重已成了习惯,偶尔让人负担。
李奉渊说着又道:“若是你也不能放心——”
这次他话没说完,李姝菀便轻声回道:“我自然也不放心的。”
她声儿低低的,听来柔柔弱弱,一双杏眼满心满意地望着他,尽是藏不住的担忧。
好似他这一去,她便要没了哥哥。
李奉渊猜到宋静多半是说了什么话唬她,才叫她一早来当说客。
不过李奉渊并没深究,他看李姝菀面露忧色,直接答应了下来:“既如此,我此去便多带几人。”
049|(49)别离
得了李奉渊的允诺,李姝菀总算能稍微安下心。
可她一想到他此去要近一月的时间,又忍不住叮咛道:“此行路途遥远,天气又正炎热,哥哥不若路上受不住暑气,便多在客栈歇一歇,晚一两日的,想来老夫人也不会怪罪。”
她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话讲得慢吞吞的,说完又道:“江南雨足,哥哥你若要出门玩,记得带上伞,不要淋了雨又不当回事,染了寒症就不好了。若是水土不服,很难将养好的。”
李奉渊一手持剑,一手拿着柔软干燥的帕子,认真擦过剑身,就连剑上血槽也一点点擦得干干净净。
他垂着眼,好像眼里只有手上的活,没听李姝菀在说什么。
可每在李姝菀话语的间隙,他又会轻“嗯”一声,示意自己听着,也记下了。
李姝菀知道他的性子,吃得苦,嫌麻烦,更不爱拖沓。
莫说天热,便是天上降下冰坨子,他都不见得会在客栈里白白多休息一炷香。
她听他淡淡应了两声,渐渐止了声。李奉渊扭头看她:“不说了?”
李姝菀有些无奈:“我知道你在敷衍我。”
李奉渊听见这话,倒还笑了一声:“既然这样不放心,为何不同我一起去江南?”
擦拭得干净明亮的剑身反射出锋利剑光,光线闪过清澈的眼眸,李姝菀趴在桌上,脑袋枕在手臂上,伸出一只手指头去碰他的剑。
李奉渊微转剑身,避开剑刃,将剑脊面向她,道:“小心伤着。”
指腹蹭过剑身,即便在这六月盛夏,也透着一股极其寒凉的冷意。
李奉渊看她好奇,索性将剑放到她面前,自己又拿起剑鞘擦起来。
他少用剑,多用枪,这把剑在库房吃满了灰,剑鞘上多雕刻,一时半会儿难擦得干净。
他不收拾行李,只顾着拭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此去是要上山剿匪,而非探亲。
李奉渊没听见李姝菀回答,又问了一遍:“当真不去?你若改变主意,现在收拾行李还来得及。”
李姝菀缓缓摇头:“我和惊春约好了,要在武赛上为修禅哥哥鼓劲,不能去了。”
这些年,李姝菀一直没提过江南的旧事。她不主动提,李奉渊也没问。
可江南毕竟算是她的故里,她又显然是个念旧重情之人,没道理不想回去看看。
李奉渊知道她给出的理由只是个借口,但并未追问,转而委婉道:“你在江南还有故人吗?若有旧人,可书信于他们,我替你带去。”
李姝菀听见这话,脑海中立马浮现出一个年迈驼背的老妇人的身影。
嬷嬷照顾李姝菀多年,后又同她相依为命。当年离开江南时,李瑛给了嬷嬷一笔不菲的钱财,足够她安度晚年,为的便是让李姝菀宽心,忘却旧事,永不记挂江南。
李姝菀记得李瑛的叮嘱。她做了他的女儿,在他的荣光之下享受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过着从未有过的好日子,自应当埋葬过去,不提起自己的身世,损害他的威名。
李姝菀很听话,这些年从没提起过任何有关江南之事,只是偶尔午夜梦回,她会回到那小小的寿安堂中,在夜中点一盏灯,和嬷嬷一起借着微弱烛光穿针引线,绣扇缝衣。
李姝菀眨了眨眼睛,将目光慢慢从眼前的剑身转到了李奉渊的侧脸上。
有一瞬间,她想将曾经的一切同他和盘托出,可最后,她仍只是浅浅摇头:“没有了。没有故人了。”
她语气轻缓,听来怅然若失。她既不愿说,李奉渊便没再追问。
李奉渊此番前往江南,行囊收拾得轻便,两身衣裳,一把银钱,外加擦拭干净的锋利长剑。
用过膳,李奉渊便准备启程。
李姝菀和宋静到门口送他。李奉渊把行李挂上马鞍,宋静将一壶灌了凉茶的水囊递给他:“老奴让人煮了一壶祛暑的凉茶,少爷拿着路上喝。”
李奉渊伸手接过,也挂在了马鞍上。
李姝菀站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叮嘱的话都说了好些遍,这时候反倒没了什么话讲。
在李奉渊将要上马之时,李姝菀突然张开手朝他扑了上来。
李奉渊像是早有预料,自然而然地摊开双臂,任由李姝菀结结实实撞上来,将她接了个满怀。
软和的身体撞上来,小脸埋在他胸前,李奉渊垂眸看着李姝菀的头顶,揽着她的背,明知故问道:“舍不得我走?”
李姝菀点头。她抱得很紧,但却并未任性缠着他不放,只一会儿便松开了手,睁着有点红的眼,仰头看着他。
她似乎有话想说,可出口的却只是一句:“哥哥,一路顺风。”
李奉渊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脑袋,随后一撩衣袍利落地翻身上马:“走了。”
说罢,双腿一夹马腹,带着一队侍卫驰骋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