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用的马就在观席侧前方的马厩中,不过皆是战马,四肢矫健,毛发油亮,最矮的也已近五尺,
李姝菀站在它面前,能与之平视。
李奉渊从中挑了一匹温顺的,同李姝菀讲了几句初学马术的紧要处,而后掌稳了马身直接让李姝菀踩着马镫扶着他往上爬。
他幼时随李瑛学骑马,李瑛什么都没教,牵稳了马便叫他直接往上爬,错处再改。
李奉渊当时脚掌踩入马镫踩得太深,摔下马背时脚掌卡住,险些扭断脚腕,还是李瑛上前接住他才免于摔成个残废。
他那时候只有三岁,骑了一匹不及半人高的小马驹,马具皆是量身而制,李瑛估计也没料到他能摔下来。
洛风鸢知此事后,少见的动了气,将李瑛训骂了一顿。李瑛自知理亏,默默听着一声不吭。母子两之后好几天都没理他。
李姝菀和那时的李奉渊信任李瑛一般信任他,她右脚踩住马镫,撑着李奉渊的肩便往马上爬。
身下的马打了一个响鼻,她有些紧张地侧坐在马鞍上,李奉渊见此,拍拍李姝菀的腿,道:“左腿,跨过去。”
李姝菀看了眼自己的衣裙,有些犯难:“可是自古以来女子骑马,都是侧身横乘,如男子纵乘,实属不雅。”
骑马当稳,哪管雅不雅。李奉渊有时觉得这些针对女子而设的繁杂琐碎的规矩实在莫名其妙。
他将李姝菀踩死在马镫上的脚掌抽出些许,淡淡问:“那摔死了要不要侧着埋?”
这话直白得骇人,李姝菀不再犹豫,默默抬起左腿,跨坐在了马背上。
066|(66)公主
坐在马背上的视野比在平地上开阔一倍不止,抬眸远眺,目之尽头山脉横连,天地好似都变得更加广阔。
李姝菀看罢远处,又收回目光,低头看向马首旁站着的李奉渊,一眼瞧见他乌黑的发顶。
他依旧是挺拔的少年郎,只是居高临下看去,身形稍不及平日高挑,像矮了一截的青竹。
李姝菀没见过他这模样,觉得有些莫名的趣儿。
李奉渊仰头,看她浅浅勾起唇角似笑又不敢笑,问她:“偷笑什么?”
李姝菀摇头不语。
她手握缰绳,在李奉渊的保护下,些许紧张又小心地骑着马往前走。
马儿步伐缓慢,铁蹄连粒尘沙都带不起来。
李奉渊倒也耐心,不催不急,走一步停一步,拉着马嚼子带着李姝菀在马厩旁的空地上慢慢绕圈,等她适应在马背上的感受。
不远处,一名身姿曼妙的少女站在亭廊下,静静注视着烈烈暑日下闲适的兄妹二人。
少女名叫祈宁,姜贵妃之女,当今的七公主,年仅十五。
祈宁神似其母,容媚似妖,即便神色平静,眉梢眼角也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媚惑之色。
她问身后的宫女:“那便是李奉渊和他的妹妹?”
宫女道:“回公主,是李家兄妹。”
祈宁观了片刻,忽而抬步朝二人走去。身后的宫女忙撑伞跟上。
李姝菀看着朝她走来的祈宁,虽不认得,却看得出祈宁气质不俗,身上所着的衣裙飘逸如云纱,似宫中之物。
她轻轻唤了一声“哥哥”,示意李奉渊往身后看。
李奉渊曾在宫中见过七公主,他回头瞧见祈宁宁,朝李姝菀伸出手。
李姝菀默契地搭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下了马,抚平了弄皱的衣裙。
祈宁行至二人身前,李奉渊抬手行礼:“公主。”
李姝菀闻她身份,并不意外,似已有所预料。她随李奉渊行礼:“问公主安。”
祈宁微微颔首。她看向李姝菀,见李姝菀目清神灵,温婉端庄,含笑道:“听闻大将军有一小女,聪颖明媚,宛如天上仙童,今日得见,方知此言不虚。”
称赞之语李姝菀听人说过不少回,或出自真心,或源自恭维,李姝菀都只是以笑回之。
然而面前的人不是旁人,乃是千金之躯的公主,李姝菀不知她是哪位公主,亦不知她性情,不敢仅以笑相对,是以低眉恭敬道:“公主谬赞。”
祈宁笑了笑,又看向李奉渊,缓缓开口道:“今年春,羌献首领乌巴托西击忽山部,夏初时,已收忽山部于囊中。随后又遣派使者向东欲与烈真部联手。若能成,想来待秋日养肥了兵马便要入侵我大齐。李公子可曾听过此事?”
李奉渊并未直面回答,而是问:“此乃军政要事,公主为何来告诉我?”
姜贵妃与李奉渊不和,李奉渊面对祈宁,亦报有防备之意。祈宁也很清楚这一点。
她语气柔缓道:“没什么,只是方才在亭下看见你兄妹二人,忽然想起了此事。大将军驻守边疆,李公子为人子,定心怀忧思,时时关心着西北的战事。既然碰巧遇见,我想着便来同李公子和李小姐道一声罢了。”
李奉渊面色平平,拱手道:“那便多谢公主好意。”
李奉渊虽守礼,但态度却淡。不过祈宁似并不在意,她道:“大将军久居西北苦地,守国卫民,才有我等安闲,当是我谢大将军。你身为大将军之子,不必谢我。”
李奉渊闻言,不动声色地快速看了祈宁一眼,她神情隐露敬佩之色,这番话语似当真出自真心。
姜贵妃恨不得李奉渊从望京消失,她的女儿没道理待李奉渊此般和善。
李奉渊心生疑虑,却并未表现出来,只道:“父亲为人臣,蒙陛下信任驻守西北,此不过职责所在。”
祈宁道:“当年宫宴上,大将军也曾如此说过,李公子倒颇有令父之风。”
正说着,一阵高高低低的马蹄声忽而从前方的赛场上传来,祈宁抬眸看去,见一队刚赛完的少年郎骑马朝他们徐徐奔近。
祈宁望见那马上带着面具的祈伯璟,目光凝了一瞬,显然认出了他,随后又看了眼一旁另一匹马上坐着的杨修禅与杨惊春二人。
她收回目光,同李奉渊辞别道:“李公子的朋友来了,那我便先行一步,不打扰了。”
李奉渊和李姝菀各行其礼,齐声道:“恭送公主。”
李姝菀看着祈宁远去的身影,小声问李奉渊:“哥哥,这是哪位公主?”
李奉渊道:“七公主,祈宁。”
李姝菀有些诧异:“姜贵妃的女儿?”
李奉渊微微点头:“是。”
祈宁言语温和,待李奉渊和李姝菀的态度称得上和善,半点不似姜贵妃。
李姝菀不解,不自觉蹙眉思索着道:“她与我想象中有些不一样。”
李奉渊也作此想。他仿佛担心李姝菀因这一面之见而对祈宁生出友善,提醒道:“她行事莫名,若今后遇见,不可轻信。”
李姝菀乖乖应下:“好,我记下了。”
067|(67)道歉
参赛的少年郎驰马而归,观席中叫好声阵阵,铁蹄下尘土飞扬。
他人都是一人一骑,唯独杨修禅身前捎带了个闷闷不乐的杨惊春。
杨修禅在李奉渊和李姝菀面前勒马停下。杨惊春似只皮猴,无需搀扶,灵活熟练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这个年纪的姑娘已明了男女之别,渐生男女之思,大多文静典雅,注重仪态,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渐渐有了形貌。
杨惊春却似一头冲出土的春笋,没了泥土的遏制,肆意生长,越发活泼好动。
李姝菀一笑,正准备唤杨惊春,却发现她发间夹杂着许多泥黄色的尘土。
杨惊春瘪嘴,走到李姝菀跟前,委委屈屈地叫了她一声:“莞菀。”
李姝菀见她如此狼狈,愣了愣,关心道:“这是怎么了?摔了吗?”
杨惊春回首冲着杨修禅瘪了下嘴:“你问他!”
杨修禅翻身下马,笑得爽朗:“我已告诉过你了,叫你站远处看,你自己不听,非要凑到跟前来,才让马蹄扬了一身灰,怎能怪我。”
杨惊春娇蛮地哼了一声:“别人的马为何没扬我一头的灰,就你座下的马扬了,自然是故意的。”
杨修禅无奈:“怎么没有?好些人都从你身畔疾驰而过,踩得尘土飞扬,怎就只怪哥哥。”
他说好些人,其实除了他之外,也就一个祈伯璟。只是他不便言明,怕杨惊春当真去找祈伯璟的麻烦。
杨惊春一听,倒是忽然想起来:“哦!都险些忘了,还有那佩戴面具之人!”
杨惊春比李姝菀长得高些,她说着,在李姝菀面前低下头,将粘满了灰的脑袋脑袋给她瞧,撒娇道:“莞菀,帮我拍拍。”
李姝菀伸手替她轻轻拍着发顶,灰尘簌簌抖落,杨惊春看见尘土尽掉在李姝菀的裙鞋上,往后退了一小步,站远了些。
杨惊春今日穿的紫裙,此刻像是北方被风沙打焉儿的茄子。她叹口气,嘟囔着道:“赛马一点都不好玩,赛场是直道,鼓声一响他们便甩鞭奔出三百里,瞧不见人也就罢了,还扬我满嘴的沙,还好莞菀你没来。”
李姝菀听见这话,下意识抬眸看了看李奉渊,李奉渊读懂她的表情,缓缓道:“同你说过了,没什么好看,现在信了?”
他这话仿佛李姝菀刚才在和他闹脾气,她有些羞赧地道:“我没有不信。只是哥哥这辈子只能参加一回武赛,没能亲眼观赏这一项比赛,还是觉得有些遗憾。”
几人正说着,祈伯璟忽然骑马缓缓走了过来。
他似乎听见了刚才杨惊春的话,看向像只小猫低着头让李姝菀撸毛的杨惊春,拱手道:“方才赛马时事出紧急,不小心弄脏了姑娘的乌发仙裙,多有得罪,还望姑娘海涵。”
他声音很是温和,即便嗓音闷在面具下,也清朗沉稳,听得人舒心。
杨惊春并非斤斤计较之人,她方才与杨修禅说那些小气话,也不过是因为和杨修禅是兄妹,二人日常拌嘴罢了,并未当真动气。
杨惊春看祈伯璟高坐在马上和她致歉,问道:“你即是来道歉的,为何又居高临下?岂不毫无诚意。”
杨惊春并不知道面前的人是当今太子,可杨修禅却深知面前这人的面具下藏着怎样金贵的真身。
他一听杨惊春的话,后背一凉,简直想给杨惊春嘴里塞满酸果子。
祈伯璟在场上刻意戴面具不示真容,杨修禅便不好直言一句“太子殿下”以戳穿祈伯璟身份的方式来提醒杨惊春。
正当他犹豫的这一眨眼的功夫,祈伯璟居然下了马。
面具下的眼含笑看向她,祈伯璟当真向杨惊春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再度道:“刚才是我之过,望杨小姐勿怪。”
杨惊春见他言行举止大大方方,敢做敢当,心头一丝丝微不足道的气也消了。她直爽地摆摆手:“好吧,我原谅你了。”
杨修禅实在看不下去了,轻“哼”了一声示意杨惊春不要再说了,再顾不得别的,低头向祈伯璟行礼道:“太子殿下。”
杨惊春一听,顿时吓得眼都瞪圆了。她惊慌失措地看了看杨修禅,又看了看祈伯璟。
杨修禅正准备为杨惊春找补两句,将错揽到自己身上来,不料祈伯璟压根不应他这称谓。
他道:“杨公子认错人了,在下只是一无名小卒,并非太子。杨公子此言,或会要了在下的脑袋。”
杨修禅一听这话,满肚子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句都说不出口了。
祈伯璟不再多言,同众人微一颔首,转身离开了。
杨惊春当真以为杨修禅认错了,她虚惊一场,抬手一拳轰在了杨修禅背上:“哥哥!你什么眼神啊,快吓死我了!”
杨修禅有苦难言,他看向一直闷不作声高高挂起的李奉渊,苦笑道:“好兄弟,你倒是说两句。”
李奉渊看戏不嫌事大,添柴加火道:“惊春说得对,你是该回去练练眼,下次可别再认错了人,说错了话。”
杨修禅:“……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
068|(68)偷看(加个更吧)
下午,赛箭术。一行十人齐比,共射十箭,以中靶数决胜。
骑射皆是李奉渊的拿手好戏,李姝菀错失骑赛,箭术场上,如愿以偿一睹李奉渊赛场上的飒爽英姿。
射箭备的是近两石的强弓,开弓已属极其不易。
然而李奉渊却好似生了一双力大无穷的铁臂,于烈烈酷日下,挽弓搭箭,眯眼瞄准远处箭靶,竟是速射速发,九发九中。
李姝菀在一旁连声叫好,喊得嗓子都发干。
李奉渊身旁便是戴了面具的祈伯璟,他射至还剩最后一发时,祈伯璟忽而偏头看向了他。
李奉渊注意到他的视线,黑眸盯着靶心,双臂发力,肌肉绷起,将弓弦几乎拉至极致!
随即手一松,弓箭破风而出,如势不可挡的闪电直击靶心,竟然一箭将靶心射了个窟窿!
杨修禅见此,面露钦佩,忍不住拊掌喝彩:“好!”
他知李奉渊心中抱负,是以这一声喊得高昂洪亮,似要叫场上众人都知他这兄弟射艺精湛。
不明所以的人听见杨修禅的叫好声,果然议论起来:“怎么了?可是谁又得分了。”
“是李家的公子,他最后一箭将靶子射穿了!”
“强弓穿靶有何稀奇,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弓确为强弓,箭却是不中用的蜡箭头。能穿靶而过,此等臂力绝非常人能及。所谓虎父无犬子,这李公子确有其父雄风。”
周遭喧嚣声起,一时都在议论他。不过李奉渊并未理会,他率先射完十箭,不等结果,放下弓便走。
行过祈伯璟身后,听见祈伯璟低缓道:“宴后,我在此地等你。”
李奉渊在祈伯璟面前施展身手,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应下:“是,殿下。”
赛后,祈伯璟在武场设宴款待众人。
他脱了面具,换回了衮龙袍,以真容出现在众人面前。
赛场上的雄姿英发的面具少年在短暂放纵了两日之后倏然消失不见,又变回了重责压肩的太子。
赛期祈伯璟一直未露面,宴会上,有人似乎已经察觉他与那戴面具的无名少年有些相似,不过往席间一看,又见席中还坐着一名身戴面具的年轻人,便打消了疑虑。
只是众人不知,这人是祈伯璟命人假扮的罢了。
宴上男女分席,中间立了屏风。杨惊春吃饱后,没忍住好奇心,从两扇屏风之间探出脑袋,偷偷看向上座正襟危坐的太子。
他仪态端庄,挺拔如竹。夕阳斜落,照在他身上,好似一幅被火光映红的画。
祈伯璟自小便被立为储君,被一双双眼睛看着循规蹈矩地长大,言行举止也照着未来帝王的要求严格培养。
如李奉渊所言,太子仁厚,却也叫人不可亲近。
杨惊春偷看了会儿,总觉得天边的夕阳晃眼睛,看不太清楚。她收回脑袋,顺着屏风往前走了几步,又把脑袋从另一处屏风间隙里伸了出去。
女席中许多些活泼好动的年轻姑娘,吃饱了坐不住,离了席,拉着相识的姐妹四处玩儿。
四周喧闹,杨惊春撅着屁股伸出脑袋往屏风另一边看,倒也没人注意。
不过好巧不巧,这回她的脑袋一探出去,恰在李奉渊所坐的席位后。
而李奉渊对面就坐着杨修禅。
杨修禅看见一个脑袋偷偷摸摸从李奉渊背后钻出来,定睛一看,险些被杯中酒给呛着。
杨修禅些许紧张地瞥了眼上面坐着的太子,见祈伯璟暂时未注意到杨惊春,忙给李奉渊使了个眼色。
他指了指李奉渊身后,李奉渊放下玉筷,头也不回,直接伸出手将杨惊春的脑袋摁了回去。
而后反手将屏风一拉,把她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杨惊春可怜巴巴地捂着脑袋,见此计失败,苦着脸回去找李姝菀。
李姝菀吃得慢,还在用膳。她见杨惊春头发有些乱,以为她是钻屏风弄乱的,没多问,只笑着问她:“见到太子了吗?”
杨惊春道:“只瞥见一眼。”
李姝菀小口小口咬着绿豆酥,又问她:“好看吗?”
杨惊春这回头点得快:“没看得很清楚,但应当是好看的。长眉星目,甚是端庄”
李姝菀一听,也有些好奇。不过她不比杨惊春胆子那样大,不敢越过屏风去看。
她凑到杨惊春耳边小声问她:“是不是和你之前说的一样,像个小美娘?”
杨惊春认真想了想,死活没想起来方才那张仅模糊看了两眼的长什么样,她一拍大腿站起来:“你等着,我再去看看!”
李姝菀腮帮子撑着,吃得一刻不停,含糊道:“我在这里等你。”
杨惊春聊了几句再去,只跑了个空。祈伯璟已离席,李奉渊也已不在。
靶场上,二道人影正缓步同行。
余晖将地上的影子拖得瘦长,李奉渊落后祈伯璟半步,听着他说话。
祈伯璟背着手,道:“连发九箭,发发众的,最后一箭贯穿靶心,此臂力若在军中,当持长枪铁盾冲锋陷阵,立功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