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母亲温柔地为他扣上衬衫扣子,一点点告诉他,他应该拥有什么样的人生。
管家的儿子跟随在他左右,成为他最亲近的朋友,教会他有关这个世界的规则。
裴言拥有了最好的条件,他开始为另一种人生而努力。
他不敢辜负这个华彩世界向他投来的每一份深重期许。
就像曾经他也不敢辜负养母、亲戚、老师、同学、乃至邻居的期许,即使只是随口一句“小言未来肯定有出息”。
可他在这里,似乎真的不够聪明,做不到叶岚庭想要的那种出色。
所有人都拿他和裴清沅作比较。
最开始,裴言觉得裴清沅是无辜的,还有些感激他主动向父母提出疑问,才导致调换身世的事被发现,让他寻回了真正的父母,拥有了最优渥的物质条件。
如果换作他,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后来,裴言开始憎恨这个总是萦绕在他身边的名字,他想超过对方曾取得过的成绩,让叶岚庭彻底遗忘这个养子。
他拼命地去学母亲安排的课程,即使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他甚至听从好友的建议,想让裴清沅重回原来的高中出丑。
再后来,裴言越来越疲惫。
他渐渐失去了憎恨与仇视的力气。
他不想比了。
他发现憎恨的背后,其实是深深的嫉妒。
裴言嫉妒他的天赋,嫉妒他的能力,更嫉妒他即便回到平凡世界里孑然一身,却从未改变。
明明现在拥有显赫家世和完美家庭的人是他,可他竟然羡慕那个独自搬出去住、要靠打工养活自己的人。
为什么裴清沅不待在规则里?
他不在叶岚庭的规则里,不在罗秀云的规则里,不在任何一个外人定下的规则里。
他在自己的规则里。
而裴言只能仓皇地在无数规则里打转,忍受着那些无处不在的戏弄与排挤。
在这个世界里,他是不够聪明与强大的闯入者,无法成为游刃有余的猎手,只能当可笑的玩物。
直到那场觥筹交错的晚宴。
裴言假装自己知道这幅人人都在谈论的油画,为了维持这个身份应有的见识,试图融入圈子,却没想到落入旁人刻意设下的陷阱,谎言即刻被戳穿,他几近无地自容。
在那个瞬间,有一个人不动声色地拯救了他。
庄闻白给了他更好、更动听的规则。
不知道一幅画不需要被嘲笑,但他该去看看,那是一幅很美的画。
嫉妒裴清沅没关系,他该将嫉妒化为力量,去做自己的事。
他拥有这样的家庭背景,未来应当学金融,既能接班,同时这也是一门有意思的学科。
他的身边有一些心怀叵测的“朋友”,只会给他带来负面影响,他最好远离这样的人。
他的父亲在商业决策上太过偏执,令家业岌岌可危,他应该提前接手父亲的事业。
他继承父亲的公司后,会是庄闻白最信任的朋友与合作伙伴。
不像叶岚庭的强势,不像罗秀云的彷徨,庄闻白只是以朋友的身份,温和平等地向他提供建议。
裴言挑不出毛病,这些建议看起来再正确不过,几乎像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早已习惯了遵照正确的建议往前走。
他总是需要一个引领自己前进的救世主。
于是一步一步,他走到了今天。
在一个又一个救世主的手心里辗转。
而在这些人中,庄闻白是最特殊的一个。
特殊到他无法用语言精准地描述。
一夜未眠的裴言来到公司,早晨通常由司机开车。
他上楼,走进熟悉的楼层,穿过铺着地毯的走廊,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口。
“裴总早上好。”秘书问候道。
她为他推开门,表情里带着微妙的兴奋:“庄总也刚刚……”
门被打开的同时,裴言蓦地看见办公室里那道熟悉的身影。
强烈到眩目的日光里,庄闻白侧眸看他:“早。”
他站在落地窗边,欣赏着墙上那幅风景静谧的油画。
秘书悄然关上门,不再打扰。
“昨晚又失眠了?”庄闻白打量着他的神色,笑意淡淡,“我也没有睡好,天气条件一般,飞机总是颠簸。”
裴言怔怔道:“你不是……周末回来吗?”
“改签是常有的事。”庄闻白移开视线,重新看向那幅高悬的画,“刚挂上的?”
“嗯。”裴言慢慢走到他身边。
这幅昂贵的油画是大学毕业那年,庄闻白送给他的礼物。
裴言仍清晰地记得高中那个晚上,庄闻白开口为自己解围时说的每一个字。
为什么名为《乡村少女》的油画里,却根本没有少女的身影?
——“那是工业革命时期,一些人对旧日田园生活的留恋。乡村还残存着可供想象的废墟,而乡间少女的幻影却只能显现在观者的心里了。”
——“宁静的生活不断流逝,无忧无虑的少女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不知疲倦永不停歇的机器。”
——“那时画家眼中的世界,与我们此刻所见的世界就这样重叠了,的确很美。”
时间流淌至今,世界再次重叠。
此刻裴言也站在生活的废墟里,凝望着已逝去的纯美与天真。
他们并肩站着,直到庄闻白出声打破寂静。
“后悔了?”他语调柔和,“想要回到过去,重新选择一次?”
光影落在他们周身,在白墙上勾勒出裴言轻轻颤抖的轮廓。
庄闻白永远比他自己更了解他。
这两年他时常会想,如果十八岁生日那天,爷爷问他要不要跟着自己生活的时候,他回答要,那他后来的人生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他心里又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庄闻白看向他,似乎完全看透了他的灵魂。
他的声音里带着叹息:“即使重新选择,也不会有太大区别。”
裴言知道他说得对。
因为他又把爷爷当成了救世主。
他的肩膀颓然地垮下去,低声道:“我不想这样结婚。”
不想把婚姻作为筹码交付出去。
如果连相伴余生的婚姻都要这样潦草落笔,那他的人生里,好像不会再有任何新鲜美丽的片段。
“你可以把这句话告诉伯母。”
庄闻白顿了顿,没有等到他即刻的回应,所以又说了下去:“但你不会的。”
“你不敢反抗她。”
裴言又一次无地自容。
长达一分钟的缄默后,庄闻白重新开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幅画送给你?”
裴言用沉默作答。
庄闻白对他了如指掌,他却至今只能仰视对方,常常猜不到他行为背后的意图。
他单方面将这份礼物视作一种友情的象征。
“我们毕业那一年,这幅画的上一个主人自杀了。”庄闻白微笑着,“我还记得她的名字,曼宁,那晚想要奚落你的那个女人,也是你母亲名义上的朋友,她的丈夫杨先生拍下了这幅名画送给她。”
“可惜两年后,因为一连串错误的决策,杨先生破产了,又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他们的生活开始从天堂掉落到地狱,所有财产一点点变卖清算。”
他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沉重:“我想你应该从伯母口中听过这段故事,大概是以谈论八卦的口吻。”
“这幅画是他们最后卖掉的一样财产,曼宁似乎很想保住它。”庄闻白说,“拍卖行刚将油画运走,她就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盛装吞下了一大把药,让生命结束在尚算体面的时刻。”
裴言的确从叶岚庭那里听到过这件事,但那里面没有任何细节,只有凉凉的讽意,印象里这个因破产自杀的平淡故事忽然变得鲜明起来。
即使破产了,明明也可以……
庄闻白替他说出了心中的念头:“你会想,只是没钱了而已,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条路,为什么不能好好活下去?”
裴言屏住呼吸看向他。
他知道接下来才是油画成为礼物的原因。
“因为她被绑在了这个世界的齿轮上。”庄闻白此刻的声音称得上温柔,“就像你我一样。”
“她的齿轮是财富与地位,你的齿轮是母亲,但归根究底,都是为了从别人的目光中获得认可与钦慕。”
他从油画前离开,站在摩天大楼里的小小窗格前,对面高楼的led屏上是色彩鲜艳的大幅广告,马路上穿梭的人群如蚂蚁般渺微。
广告画面里的机器人灵巧地为孩子做错的题目寻找相似的例子,帮助他举一反三,这正是zart公司最新上市的产品。
庄闻白俯视着脚下的一切。
城市拥有精巧的结构,纵横交错的管道、电线与网络构成密密麻麻的体系,体系里充满规则,规则穿过不同人的身体,凝结成一个个具象的齿轮。
“要找出正确的答案,要过上正常的人生,要追逐那些大部分人都拥有的东西,要顺从于那些口口相传的亲缘伦理。”他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坚固的玻璃窗,“这是一种可悲又迷人的循环。”
“所以我将那幅见证品送给你。”
无数齿轮推动人们迈开脚步,空气随之流动,织成透明细网,世界被分割成一格格迥异的纷繁,布满痛苦与悲伤。
裴言怔忡失语,仿佛被这悚然的图景所捕获:“那你的齿轮呢?”
庄闻白回眸看了他一眼,语气饶有兴致:“是有趣的东西。”
“这是一个糟糕的世界,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糟糕。”
“但我喜欢这样的世界。”庄闻白的脸上浮现出浓郁的笑容,“因为永远有许多人在齿轮里挣扎。”
他欣赏这个世界上几乎全部的风景,唯一厌恶的,就是那些将自身作为齿轮的人。
幸好这样的人只是极少数。
另一栋高楼的大屏上,开始播放竞品公司的广告。
豆绿色的机器人带头俯冲进一片游乐池,五颜六色的海洋球高高弹起,滑梯上又冲下一个又一个欢笑着的孩子。
庄闻白淡淡地收回视线,离开了这扇窗。
“无论你要反抗,还是继续听从伯母的安排。”
他与裴言擦肩而过,径直走出了这间办公室。
“我都会支持你的决定。”
裴言立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久久没有动作。
这天晚上,他没有赴约。
他提前给素未谋面的约会对象发去了礼貌的短信,请她原谅自己的失约。
员工们先后下了班,裴言独自待在安静的办公室休息间里,睡了长长的一觉。
他太困了。
深夜,他驱车回家。
家里依然亮着灯,叶岚庭坐在客厅沙发里,不知坐了多久。
他们的视线在空气里相遇,又错开,谁也没有说话。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主动跟母亲打招呼。
裴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继续未竟的睡眠。
他没有失眠,还有美梦相伴。
翌日醒来时,裴言恍惚地在窗台上看见了鸟的影子,翠色尾羽像极美的宝石。
他坐在床上看完了一场浓墨重彩的日出。
只是在起床后,裴言才发现,他的房间里少了一样东西。
他脚步急促地下楼,叶岚庭如往常那样,在花园里吃早餐。
看见他来,她投来笑盈盈的目光,仿佛凌晨的静止从未发生。
“妈,那个木箱去哪了?”
他终于主动开口,叶岚庭眼中笑意更浓,便回答他:“我看它落满了灰,应该是你不要的杂物,所以收拾掉了。”
看见儿子的目光剧烈地闪烁起来,叶岚庭一脸诧异:“怎么了?那里面有重要的东西吗?”
裴言的手指紧紧攥着,指甲嵌进掌心,用力地泛了白。
“有。”
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那可怎么办。”叶岚庭面露分寸恰好的错愕,柔声道,“一会儿我让李妈去找找,我也记不清丢到哪里了。”
但裴言知道,找不回来了。
这是母亲对他试图摆脱控制的惩罚。
叶岚庭又问:“那里面是什么?这么重要。”
裴言定定地看着她:“你知道的。”
她不会容忍视野里存在任何未知。
她一定在很久以前就翻过了那个箱子,然后选择在今天将筹码推上赌桌。
话音落下,裴言没有再看她的表情,转身离开了家。
他没有去公司,而是开着车在偌大的城市里游荡。
他在车水马龙中徘徊,直至跟随本能的指引,拐进一条已有几年没去的街道。
在被认回裴家后的日子里,他一直刻意回避这个街区。
就像回避那本日记。
木箱里的东西并不算多么珍贵,是他从原来那个家里带回来的旧日回忆,都是一些零碎的小东西,母亲节贺卡、游戏卡牌、玻璃瓶……
还有大学时,裴清沅托沈奕铭转交给他的一本童年日记。
其实他搬走的时候,并不是忘了它,而是故意留下,等着罗秀云将它与陈旧的童话书一起打包当作废品卖掉。
可兜兜转转,它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他手里。
收到日记的那一天,他将它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便匆匆将它锁进了箱子。
往后的日子里,裴言一直骗自己遗忘其中的许多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