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日记被丢掉之后，记忆的阀门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如潮水汹涌而来。

    充满生活气息的街道上商铺林立，糖水铺与面包店比肩而邻。面包店的橱窗里摆满了漂亮诱人的食物模型。

    店里不断有顾客出入，胖胖的中年人热情地招呼着客人，不时抬手抹去额头渗出的汗水，有个十岁出头模样的小女孩坐在小圆桌旁写作业，动不动便抬头跟陌生顾客搭话，惹得中年人一脸无奈，其他人则笑个不停。

    裴言站在玻璃橱窗外，怔怔地望着店里的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的风铃声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何世文从店里走出来，一脸欣喜:“是你啊，这都多少年没见了，你也长大了。”

    他在店里看了半天，才确定这个年轻人是曾经的小客人。

    裴言有些惊讶:“您还记得我？”

    “记得啊。”何世文笑呵呵道，“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印象里，头一回见你时，你比现在的星星还要小一些呢。”

    裴言从小便住在这附近，他在这里上了幼儿园和小学，初高中的位置也不远，直至高三时转学，彻底告别这方天地。

    何世文刚开这家面包店的时候，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那时的裴言正在念小学，是每个月都会收到一本《童话新编》的年纪。

    面包店刚开业的时候，罗秀云带他来买过，两人都觉得味道很好。

    后来亲戚说要少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罗秀云便不敢多买了，最多隔两周给他买一次。

    可裴言真的很喜欢这家店里贩卖的面包的滋味。

    放学后，他常常要在店门外磨蹭半天，才肯回家。

    有时候他会掏出零花钱偷偷买一个。

    有时候他会犹豫，剩下的五块钱是买面包，还是去买游戏卡牌？

    徘徊的次数多了，年轻的店老板渐渐记住了他，时不时会请他试吃新品。

    每一样新品都很好吃。

    可面包是主食，导致裴言经常以吃饱了的状态回家，又不敢告诉母亲，只能硬撑着继续吃晚饭。

    母亲看着他扭扭捏捏的样子，无奈地叹口气，把他碗里的米饭挑出一大半倒进自己碗里，然后揪揪他的耳朵，说下次不许再这样了。

    结果他还是常常不能抵挡美味面包的诱惑。

    每次吃到新口味的面包，他就会写在日记里。

    [今天的豆沙好好吃。]

    他用最直白的词语记叙。

    [何shhu说下个月有x的口味。]

    店门口悬挂的风铃陪伴他整个童年。

    橱窗里透出橙黄色的灯光，温暖芬芳的气味令人魂牵梦萦。

    [开面包店好幸福。]

    在班上同学们还在用笔画简单的“开心”的时候，他已经在日记本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幸福”。

    在裴言开始收到《智慧与探索》的那一年，何世文与一个常来店里的顾客恋爱结婚了。

    在罗秀云照着书单为他买教辅的那一年，何世文的女儿出生了。

    她有一个童话般的名字，星星。

    裴言收到过那份装满甜蜜的喜糖，他也见过在父母怀抱里睡得香甜的婴儿何星星。

    他越来越喜欢这家面包店，不仅仅是因为面包。

    他在日记本里写下了一个简短的梦想。

    [想成为何叔叔那样快乐的人。]

    [他看起来很幸福。]

    幸福。

    多年以后，裴言站在相同的位置，回忆起写下幸福的那一日。

    写有幸福的那页纸已经被人丢弃。

    何世文看着他失魂落魄的神情，原本喜悦的笑容渐渐敛去。

    在街上行走的人们，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片刻，就流露出这样不堪一击的脆弱。

    所以他向眼前的客人招招手，如儿时那样:“进来坐，店里有新品，很好吃。”

    风铃叮当作响。

    爱凑热闹的何星星立刻转头望过去，看见爸爸领进来一个陌生的客人。

    他看起来不像是来买面包的。

    但爸爸把店里最好吃的面包都拿了一圈，装在大大的盘子里，放在那个客人面前。

    等何世文恰好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何星星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小声问道:“爸爸，那个哥哥为什么表情这么难过？他要哭了吗？”

    何世文没有回答，他的脸上划过一丝怅然，拍拍女儿的脑袋:“你作文写完了吗？”

    “写完啦，你随便检查。”

    何星星老实把作业本递给爸爸，然后拿起收银台旁的抽纸盒，放到裴言面前，这是她对陌生客人惯有的关心。

    裴言声音干涩地对她说了一声谢谢。

    何世文尝试让气氛好起来，转移一下这位老朋友的注意力，他翻看着女儿的作业本，才读了一行就笑了:“你想成为一个每天一边跟客人聊天一边做出好看发型的理发师……这么长的定语？”

    “干嘛，不可以吗？”何星星瞪他。

    “可以可以。”何世文连声道，“我就是有点好奇，去年你说想当理发师的时候，还只是想做最漂亮的发型，今年又多了一个细节。”

    “跟陌生人聊天多有意思。”何星星撇撇嘴，又看向裴言，语气老成，“你不开心吗？不开心可以找人倾诉，比如我，我很会开导人的。”

    裴言怔怔地听着父女俩的对话，没有立刻开口。

    何星星想了想，仔细打量他的发型，认真评价道:“你的发型看起来不错哦，很适合你，蛮帅的，我会记下这个发型。”

    “等你长大了，可以来找我剪头发。”她说完，又自己摇摇头，“对不起，我不小心说反了，是等我长大了。”

    何世文忍不住笑她:“这么早就在储备客户了？我的生意经全让你学走了，幸好你不是想开一家面包店。”

    “当然啦，我这么聪明，开店肯定会比你厉害。没听过那句话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父女俩平常地拌着嘴，裴言却听得出了神。

    他的眼眶酸涩，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日光落在活泼外向的小女孩身上，在玻璃橱窗上影影绰绰地闪动，时光回溯，与很多年前那个在店门外张望流连的小男孩渐渐重叠。

    那时他看着簇新的世界，以为未来将美丽而无限，每块面包都有不同的滋味，每个人身上都闪烁着不同的色彩。

    可到最后，他的眼前只剩一副静止的油画。

    昂贵的镀金画框里凝结着优美盛大的风景，其间却不再有人的踪影。

    无忧无虑的少女正站在面包店里，拥有一种让她眼眸闪闪发亮的憧憬与想象，一点一滴都属于她自己。

    如果时间能重来，如果真的能回到过去。

    他该回到的是这一天。

    他走过香味丰盈的面包店，亲笔写下有关幸福的这一天。

    “你没有说反。”裴言深深地凝视她纯粹的笑容，“是等我长大。”！

    你身边有不少朋友还没看到本章呢，快去给他们剧透吧

    ===第136章

    番外

    秘密===

    绿荫掩映的场地里，

    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间或夹杂着交谈声与笑声。

    路过的小区居民时有驻足，看着在球场上挥洒汗水的年轻人们。一个三分球脱手而出，

    在篮板上旋了半圈后落进筐内，

    紧张地盯着球筐的年轻男人立刻发出欢呼声：“进了！”

    站在他旁边的男人往前走了几步，捡起球，应声道：“这个球很漂亮。”

    这是季桐完全靠自己投出的三分。

    场上还有几个十一二岁到十六七岁不等的男孩，见状也很捧场地鼓起掌。

    热闹的声音里，季桐抬手随意地抹去额头落下的汗水，

    笑着朝裴清沅伸出手：“我想再投一次。”

    篮球便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力道落进他怀里。

    每到有空的周末，

    季桐和裴清沅会来小区里的篮球场打球，

    次数一多，

    就和这些同样喜欢打篮球的少年们熟了起来，

    经常一起玩。

    裴清沅高中时代是打过全国比赛的，

    即使后来接触它的时间少了，

    球技放在普通人中也足以碾压，让这群小孩崇拜得不得了。

    比起一般男生，季桐接触这些体育项目的时间不长，

    也不算多有天赋，但他学得认真，

    老师又相当负责耐心，如今算是中等水平，所以跟这群精力旺盛的小孩也能玩得起来。

    每次在球场里玩到衣服完全被汗水打湿的时候，裴清沅就会想，他选了一个不错的小区。

    大学毕业那年，

    他们决定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

    季桐没有什么太多要求，

    只说离公司近点就可以，这样上班可以不用太早起床。

    当时的两棵树公司已经颇具盛名，裴清沅经常以商业新贵的名头登上各种杂志报刊，同事兼好友们听说他们俩想买房子，立即兴奋地报出一堆豪宅的名字，比自己买房还激动。

    他们似乎应该买大房子、别墅、豪宅……越贵越能彰显身份。

    但裴清沅从小在那些邻里相距甚远的富人区豪宅里长大，在那样的世界里，人们的时间是宝贵的，不会浪费在无价值的事上，邻居间密切的往来通常预示着资源与人脉的某种交换。

    而季桐是一个下楼丢趟垃圾都能被偶遇的邻居家奶奶拉去家里做客吃点心的人。

    所以裴清沅最终将房子买在了一个环境优美、生活气息浓厚的中档小区，和曾经租住了好几年的那个小区差不多，只是离公司更近。

    而且小区里有几栋排屋，比普通的住宅面积更大，隐私性也更好，自带花园后院。

    季桐可以在晴朗的天气去院子里侍弄花草，也可以在宽敞的客厅里随意弹钢琴，还可以在夜晚一边溜短腿小白狗，一边跟偶遇的邻居聊起明天的天气。

    猫咪花花在体验过一次遛狗的滋味后，渐渐食髓知味，经常在不想当猫的时候跑过来蹭蹭季桐的裤腿，湛蓝的眼睛里写满非常矜持的期待。

    晚风里，裴清沅牵着季桐的手走出家门，在昏黄的路灯光下并肩迈过一丛丛树影，认真地讨论今晚餐桌上的哪一道菜口味最佳。

    绳子另一端的小白狗依然像个可爱的玩具，欢快地在石板路上蹦跶，旁边路过的每一个人都会忍不住看它。

    幸福有了具体的形状。

    第二个三分球稳稳地落进筐里，这次连边框都没有撞到。

    季桐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模仿以前见过的高中生，得意地折回身子和裴清沅撞了撞肩膀。

    一旁的男孩们也由衷道：“季哥牛逼！”

    季哥很容易被夸得心花怒放：“一会儿请你们吃雪糕。”

    玩得累了，他们坐在场边休息，顺便听这群半大孩子聊起没写完的作业和最新流行的歌曲，青春的气味瞬间蜂拥而来。

    这是明媚的春天和悠闲的周末。

    篮球场边有活泼的少年，也有安静的小男孩。

    缀满爬山虎的铁丝网旁，一个十岁左右模样的小男孩坐在那里，似乎很羡慕地望着他们，不时推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这是季桐第三次看到他了，他凑到裴清沅耳边说悄悄话：“你真的觉得不像吗？”

    “……”裴清沅欲言又止，终于决定顺从他，“像。”

    季桐每次看到皮肤黝黑、虎头虎脑，还戴着副眼镜的小学生，都会觉得像方昊。

    对此，方昊本人的评价是：我那么帅！哪里像了？！！

    听到裴清沅的认同，季桐点点头，顺口补充道：“不过他还是没有小昊黑。”

    裴清沅不禁想，幸好方昊听不到这句话。

    今天季桐去球场旁边的小超市里买雪糕的时候，特意多买了一根，分给这个皮肤比方昊要白一点的小学生。

    “你叫什么名字？”季桐蹲下来，将雪糕袋子敞开让他挑选，“你想打篮球的话，可以跟我们一起玩。”

    小男孩有些惊讶，结巴道：“我、我叫方平平，我妈不、不让我打篮、篮球，会弄、弄脏衣服……”

    季桐起初以为他是因为和陌生人交谈很紧张，多说了几句才发现，他说每句话都是这样的。

    所以他不知道这个小朋友到底是叫方平，还是方平平。

    季桐觉得方平平听起来更可爱一点。

    很巧，他和方昊都姓方。

    方平平生性内向，季桐索性把他觉得最好吃的雪糕塞进小朋友手里，还老实地自报家门：“请你吃雪糕，我住在最右边那栋排屋，周末想打篮球可以来叫我。”

    他愈发觉得这个孤零零坐在角落里的小朋友像方昊。

    方平平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捏着雪糕，磕磕巴巴地说谢谢。

    “我家在、在左边第二栋。”

    他坐在窗口的书桌前，经常能见到这两个大哥哥走过，其中一个大哥哥总是微笑着。

    他们看起来就是很好的人。

    方平平吃着甜甜的雪糕，有些开心地这样想。

    下一个周末，方平平写完了作业，一个人在小区里玩，走着走着，又走到了篮球场。

    眼熟的大哥哥们在场上打篮球，战况激烈，方平平轻手轻脚地在角落里坐下，认真观看。

    一局终了，大家擦着汗喘气，憧憬地讨论着即将举办的国内男子篮球联赛总决赛。

    季桐看到了小朋友，立刻走向自己挂在一边的背包。

    他从包里拿出一件崭新的儿童篮球服，朝方平平晃了晃：“穿这个打球，就不会弄脏自己的衣服了，也不会被妈妈发现。”

    方平平怔怔地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季桐拍拍他的脑袋：“我有一个朋友，年纪跟你差不多大，是他让我送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