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飘到傅窈跟前,“你失忆了,姑且可以把我当作,过去的记忆。”
傅窈眉心紧锁,正消化着这些信息,蓦地抬头:“是你给我吃的忘忧草,习通。”
那是前几日梦里出现过的场景。
在悬崖边,有个模糊的人影将幽蓝光团送入原身口中。
她苦笑,原来最后自己竟是那吃了忘忧草的人。
“所以,当日你让我去劝解习通莫生执念,其实是你早就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以让我去阻止。”
习通语气怅然,“未料天意不可违,令你劝解之举反促成了他入魔。”
他睨了眼少女腰间同心结,又与原身的虚影对视:“正如我让你失忆,你不还是同季无月在三生石上刻了名姓。”
当日蓬莱,他当真以为那两人是为蓬莱三生石而来,又因傅窈促使他入魔,便费尽心思企图更易个中因果。
三百年后,他以为让她失忆了,傅窈便不会同季无月走到一起,也就不会去到蓬莱搅动因果,岂料还是本该如此。
因果相生,他既是因,也是果。
傅窈明白了。
习通蛰伏三百年,他想回到三百年前更易结局,如若不成,就将阴泉抢到手好占据她的躯壳,只是眼下来看,他一早就没抱希望能改变过去,是以原本的目的就是彻底夺舍自己,所以才有了她醒过来的第一幕:
以系统之名,诓骗失忆的她窃取阴泉。
“那你凭什么说季无月会杀我?”傅窈想到。
原身冷笑,“他本就想杀你,也迟早会再次下手。”
虽说都是自己的意识,但这些日子见她对季无月春心萌动的模样,便觉丢脸可耻,若她能掌控身体,定然会戳穿他虚伪的面皮,叫他再也演不下去。
“现在你该回来了,傅窈。”原身贴近她,虚影骤然与她的意识融合。
傅窈霎时头痛欲裂,无数纷杂的感知浪潮般涌进识海。
大多数时候是不快乐的——
初到季府的畏怯不安,她站在冰天雪地里,听到季守拙对她说:“往后季家就是你的家。”可他们落到她身上的眸光是她看不懂的复杂。
她的魇息初显,仆役们背地里欺辱她,用桃木钉将她钉在降魔阵中,他们隔着结界狞笑:“小魔种就该趁早诛杀!”
有的则格外畏惧她,对她敬而远之。
傅窈讨厌他们,又歉疚无比,她深知他们是受她牵连的无辜人,
不过也有快乐的时候。
比如,她很喜欢逗季家的小少主玩,她在他面前扮一扮乖,小少年就巴巴地跟在她屁股后头,又教她术法,又送她东西。
有了季无月的庇护,她的日子好过很多。
他会惩治那些借势欺负她的恶仆。
可是后来她也牵连了他和柳伯母。
从此她失去了这个唯一的朋友。
为什么是朋友,她才没把他当过兄长呢。
傅窈带着前世的模糊记忆降世,因而面对季无月时,面上装得乖巧,却在心底自认自己比他成熟好些。
季无月离家的七年,若她被恶仆欺负了,她便告诉季守拙,伯父虽然看起来严厉可怕,但很是关怀自己,是以那些恶仆便不敢明面上欺负她,只是时常背地里议论编排她,视她如过街老鼠。
但傅窈也没办法,她自己本就是个邪魔之身,害死了柳伯母又牵连了季无月,事实如此,她又不能堵住他们的嘴巴。
直至伯父离世,季无月归家。
他比她高了好多,轮廓锋利,冷眼睨过来时,像把亟待出鞘的刀,不再是记忆里逗一逗就脸红的小少年。
她试图和从前一样唤他兄长,那人却一脸漠然,让她和家中旁人一样唤他少主。
这意思便是,如今她在府里的地位不再是小姐,她和仆役一样,要依靠着他才能活下去。
她被恶奴欺辱,又遭季无月厌恶。
他定然是欲对她杀之后快的,不然怎么会放青鬼唬她,甚至最后,在定亲礼上把她唤出去,明知仙家主司诛魔,仍刻意让她现身人前,借仙家弟子的手除掉她。
她本盘算着逃出去,投奔沈澈安。
但当日魇息跑出来,致使自己心神失控,她竟试图自戕了断性命,谁知跳崖前被后山追过来的魇魔喂了忘忧草,还附在她的身上救回了她。
而后,便是傅窈现今的记忆了。
*
少女这一觉睡了很久,从黄昏睡到入夜。
窗扇被风吹得轻晃,季无月合上木窗,又回到床前擦干她额际的细汗,眸光凝重又担忧。
他醒来的那刻便知晓,阴泉被她吸纳了体内,少女体含魇息,倘若吸纳阴泉只会让魇息更加狂暴不受控,刻眼下看来,她身上的魇息并无什么变化。
那便是万幸。
季无月劫后余生般紧攥住她的掌心,生怕她的身子出任何差错。
傅窈从混沌中醒来,阴泉的力量没让习通夺走,反倒助她与记忆融合,解了忘忧草的功效。
她眼睫微动,转头第一个见到的是季无月。
“阿窈醒了?”少年温声细语,是对曾经的她从未用过的情态。
她怔了怔,随即只觉季无月眼底的情意让她恶心。
傅窈猛地抽回手,在季无月疑惑的目光下,赤着足走到窗边。
推开木窗的刹那,夜风扑面,她长长地呼吸,至此,才将从前和现今的记忆彻底融合。
从前她总是对自己是谁感到困惑。
系统告知她是现代人,但她关于现代的记忆只有寥寥,她只把自己当偷了傅窈人生的人。
她真是个傻瓜。
傅窈这样对自己说,如今她才想通,她就是傅窈呀,仅此一个,如假包换的傅窈。
更因在某种意义上死过一回,她才更珍惜现在的自己。
想到这,傅窈骤然顿住,她脑中浮现的竟然是季无月今日对她说的——“你要喜欢、珍爱阿窈。”
“别着凉了,把鞋子穿好。”
季无月语气无奈。
少女冷眼看着他提鞋紧随自己身后。
她垂眸看着季无月探向自己脚踝的手,偏不遂他意,足尖轻抬,不偏不倚抵住他心口。
少年顿住,眸光微抬。
傅窈勾唇,足弓弓起轻踢了他心口一下,表情却天真无害。
很明显,她是故意的。
故意羞辱报复他。
第90章
让我守着阿窈,好不好?
季无月轻笑一声,
骤然钳制住她裸露的足踝,指尖碾过她踝骨处淡青脉络,眼尾向上一扫,
眸中也不见恼,倒像是……与之调情。
“松开!”
傅窈被反客为主的戏弄惹得气恼,夺回脚踝匆匆套上绣鞋。
他把自己当什么了,随意狎昵的玩物吗。
熟料季无月又跟屁虫般紧随自己,指节将她稍显散乱的发拢顺,
又摸出怀里蝴蝶珠花,熟练给她簪到了发上。
铜镜里映出少年熟稔替她挽发的模样,修长手指穿梭在乌发间,连珠花坠子都摆得端端正正。
“少主如今这么爱伺候人?”
傅窈冷笑,声音寒泉般冷冽。
镜中身影动作微滞,“可是弄疼了?”
面上虽从容,
但心底已有一个隐隐的猜测浮现。他已经许久没听到她这样唤自己。
“季无月,
伺候我伺候地开心吗?”
傅窈懒得再与他周旋,
她恨透了眼前人,不仅因他曾欺辱自己,或是借仙家之手置她于死地,
更因她身上缠绕十七年的魇息与厄运,
皆由他而起。
这是她被困识海时,习通亲口告知的真相。正因如此,当目睹失忆后的自己与季无月缱绻缠绵时,
她才愈发怒不可遏。
季无月恍若未闻,语气不由更和缓了:“晚上街头有庙会,
可要一起去走一走?”
傅窈犹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正要发作,
就听门外传来沈澈安的声音:“阿窈阿窈,晚上有庙会,去不去玩?”
沈澈安是傅窈尚未失忆时结识的旧友。
本是在沼泽林救下来的人,相处下来,傅窈看出他不是坏人,虽话多却秉性纯良。孤单惯了的傅窈难得遇到个能解闷的活物,便将其划进了友人的范畴。
谁知季无月一回来就勒令她不准和沈澈安通书信,不仅如此,还处处与她作对,更纵容恶仆暗里刁难、放出厉鬼唬人,若非吴叔拦着,那些磋磨手段怕是要变本加厉。
这些傅窈都咬牙咽下了。
毕竟柳夫人确为她殒命,季家仆役亦受她牵连,就连季无月离家疗养魔气侵染的身子,桩桩件件皆与她这灾星脱不开干系。
她确实是颗命带灾殃的孤星。
傅窈心里冷笑不止,可这所有的一切皆因季无月而起,所有加诸己身的厄运,原本就该季无月来承受。
季无月先天不足,当年柳夫人为保爱子性命,听信习通蛊惑动用禁术,却在术成之际被那魔物附身婴孩。虽被季守拙强行打断,但残留魔气几乎要了婴孩性命。
傅窈娘亲便是此时被季家请来的,天医灵脉可妙手回春,夫妇二人希冀着她能挽回爱子的性命。
彼时娘亲正怀有身孕,她不知道魔气非同小可,孕中的天医力量微薄,很难与之抗衡,稍有不慎便极易反噬到己身。
是以,虽救活季无月,却残留着未消的魔气。
魇魔忌惮天医,便转寄她腹中未成形的骨血,从此如蛆附骨缠了傅窈十七载。
难怪幼时撞见柳夫人对季守拙泣诉,说季无月这条命是傅窈给的。
倒也不假,若非她这具容器,魔气早将季无月啃噬得尸骨无存。
但傅窈并不打算解开这层疮疤。
季家养她十余年,柳夫人为她丧命,季无月也因魇息苦修七载,这笔孽账本该两清,偏生季无月还要勾结仙门取她性命,而今,又扮作深情模样作戏。
她心中有怨,这口恶气非出不可。
“阿窈?”
沈澈安的声音再度传来,她正想应,指节却被另一人缠住,“不准去。”
季无月单膝点地仰首望她,指节圈住她放在膝上的手,“今夜乞巧,该与我放河灯的。”
好像自她醒来,他就是这般伏小作低的姿态。
他仿若浑然不觉她已恢复记忆,语气乖觉:“我们挑盏最亮的灯,教你用符咒催着游起来可好?”
“少主说笑了。”
傅窈抽回手,向门外之人扬声:“等我收拾一会就去!”
妃色掠过门槛,季无月怔忪垂眸,指节不断揉搓着剑穗上的同心结,再敛眸时,歉疚与悔恨已被凝成眼梢不甘的占有欲。
*
一男一女并肩走出客栈,沈澈安语气惊喜:“我原以为你会推诿呢。”
毕竟有那个人在,往常傅窈多半不会与自己单独出去。
“有好玩的为何不去。”
傅窈百无聊赖把玩着头发。
现下已是夜里,街上却灯火通明,长街悬起万千明灯,恍若星河坠入人间。
看来今日庙会热闹。
沈澈安忽然驻足:“你今日……倒有些不大一样。”
他回望客栈的方向,压低声音问:“那位可知道?”
话一出口沈澈安又懊悔了,知不知道的又有何妨,本该就是自己先与傅窈交好,如今反倒偷偷摸摸的见不得人一样。
“聒噪。”傅窈疾走两步,“偏要提不相干的人做什么?”
“说的也是。”沈澈安追上去,朗声道:“走阿窈,带你去吃好吃的去。”
并肩而立的两道人影自成一对和谐的剪影。
客栈三楼,玄色身影久久伫立在窗边,直到人影走远,他才迈步到桌案边,不辨神情铺开黄表纸。
“阿窈,你爱吃的枣泥糕。”
沈澈安从油纸包里拈起一块枣泥糕,见她两腮微鼓,唇角还残存着点心碎屑,便伸手要替少女锴去。
傅窈倏地仰头,自己胡乱擦干净唇角,兴致缺缺:“买太多了我都吃不下。”
青石桥畔浮动着千百盏河灯,沈澈安神思一动,“那边好多放河灯的人,我们去看看?”
可天不遂人意,两人刚来到河边,便下起了雨。
空气中弥漫开泥土潮腥气,河水在骤雨中翻涌着水泡。
傅窈拉着沈澈安忙躲到檐下,望着河面腾起的雾气纳罕:“奇怪了,方才出来时还万里无云的,就这么一会就下雨了。”
地面暑气被冲散,夜风一起,便有些凉意。
傅窈抱着沁凉的手臂,今日燥热,因而出门时她穿得轻薄。
“夏日时有阵雨,怪我疏忽没带伞具。”沈澈安探头打量了眼街头,见桥下有卖伞具的,对傅窈道:“你在这等我,我去那头买伞具,很快就回来。”
绣鞋鞋尖被雨滴洇湿,傅窈蜷缩着往墙根贴紧。
街上人流渐散,沈澈安去了半盏茶功夫还没回来。
傅窈突然就懊悔今日应了他来这庙会了,她现在好冷,发丝都带着潮汽。
正沮丧着,头顶撑过一把伞,霎那间雨水和寒意皆被隔绝在几步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