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窈去推他的面颊,反被他笑着捉住手,“适才是我出口伤人,可阿窈冰雪聪明,怎会不知那些话当不得真?午后我给阿窈寻匹上好的料子裁新衣,权当赔罪可好?”
其实傅窈知道他是为了试探摇光才刻意那般说,也没有真的生气,但女儿家娇矜心思作祟,硬是要人放下身段来就她。
季无月早将她那点嗔意尽收眼底,他偏偏就爱俯首哄人。
他心爱她,便想将她捧起来,别说是哄,就是任她搓圆揉扁亦甘之如饴。
再者,阿窈肯与他生气,说明同样心里有他,不若,怎么不见她恼旁人。
*
正厅内,季无月正为吴抱朴斟茶。
后者双手接过茶盏,道了声“有劳少主了。”
季无月抬眼温声:“吴叔本就是我至亲,又为季家操持多年,谈何有劳。”
此话倒非虚言。
吴抱朴本名季抱朴,原是季氏同宗,四十年前其父辈勾结妖邪,时任家主挥剑斩断旁支,唯留襁褓婴孩改姓承罪,这才有了如今垂首饮茶的吴姓掌事。
男人身形滞住一瞬,“原来少主还记得……”
“怎会记不得,吴叔和我父乃是同辈,父亲生前常叮嘱我日后要宽待吴叔。”
吴抱朴徐徐咽下茶水,“是啊,家主仁厚,待我的好我都记着。”
“可吴叔却忘了父亲生前立的家训。”
少年声线倏然一沉,如清泉乍凝为冰,“妖邪须诛,人心当悯。吴叔对佃农横征暴敛,纵妖下山为祸时,可曾想过这八个字?”
吴抱朴身形骤然僵住,喉间挤出两声短促的涩笑:“少主是指增赋一事?”
他苦哈哈道:“此事也并非我本意,只是府中突然添了百余张吃饭的口,涨租也是没有办法的权宜之计,待秋收后,必当复归八石旧制。”
“原先的人手已然够用,何必再招揽这么多仆役,择个日子将身契银子都还给他们吧。”季无月垂眸,“后山的妖逃出锁妖大阵,为祸佃农,吴叔可知晓?”
吴抱朴后颈沁出冷汗,“此事我正要禀报少主,新来的护卫莽撞,巡山时无意间坏了阵法放了妖物下山,正要请少主前去修补呢。”
季无月点头,与此同时厅外走进几个侍女,侍女捧着数匹衣料款款来到他跟前。
少年眉眼一松,指背轻抚堆叠的料子,又垂眸思忖片刻,转向旁边妃色软烟罗:“外衫用这个。夏天暑热,穿着清凉。”
冷玉指节又指向另一面料,“内衬再添些丝绵。”
山上湿气重,阿窈体寒。
衣料随着他的点选渐次铺开,盛夏蝉鸣声里,少年郎君眸光温柔流转。
吴抱朴视线随少年而动,忽地开口道:“下月初七便是夫人忌辰,少主多年未归……”
后者指节蓦地顿住,“七年未归,我自当好好祭奠母亲。”
男人见他神色不改,又问:“少主当真要与小姐成婚,她到底害了夫人,若让夫人知晓,九泉之下恐怕……”
季无月眉梢微敛,“母亲生前也疼阿窈,千叮万嘱要我好生照顾她,如今我与阿窈两情相悦,若为夫君,岂非更能名正言顺护她周全。”
“可夫人之死——”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少年沉声打断,“吴叔,母亲已故去多年,七年光阴还不够消磨往事么?”
季无月不愿再回想七年前的纠葛,他对阿窈的感情足以抹平过往芥蒂。
“何况吴叔不是一向疼爱阿窈,也素来让我体谅宽宥她吗,我既认定阿窈,还望吴叔莫要再提此事。”
说话间,捧着衣料的婢女正垂首退至门边。
季无月眼尾扫过那抹身影,突然觉得对方身形格外滞涩僵硬,他问吴叔:“新进的仆役行事怎这般笨拙?”
吴抱朴身子一僵,“少主忘了,这还是从前府里的旧人啊,叫秋霜。”
后者稍作回想,依稀记得是有这么个人,遂没深究,转身出了正厅。
中年男子却没走,自顾自又斟了杯茶,他将茶盏往对面一推,显然不是为自己斟的。
正要唤暗处之人现身时,未料想少年竟折返回来。
“少主还有吩咐?”他捏了把汗。
季无月瞥到桌上他斟的另一杯茶,不动声色收回眼,浅笑道:“突然想起,定亲礼当日究竟是谁给阿窈传的话?告知阿窈我寻她之事?”
“什么?”男人瞠目,一副意料之外的样子,“定是府中阴险之辈暗害小姐,叫季家在仙门前难堪。”
季无月视线四散,负手又问,“那吴叔可知府中人苛待阿窈之举?”
吴抱朴冷汗直淌,“竟有此事!我看那帮人是太清闲了,竟做出苛待主人的事来!也怪我,年岁上来了,平日事务繁杂,竟没察觉到小姐受苦,回头我定严惩刁奴!”
“说的也是,吴叔年纪大了,是该到了享清福的时候,我不忍见吴叔辛苦,就在山下安置了座别庄,往后吴叔就在庄子上颐养天年,如何?”
吴抱朴踉跄跪倒,他吃准了季无月心软,哀声道:“少主这是嫌老奴无用了?”
“吴叔这是做什么?”季无月俯身虚扶,地上人却不肯起,浊泪落下,他道:“老奴愿为少主再守三年季家。”
少年见他泪眼婆娑,终是不忍再拂意。
厅内沉寂半晌,吴抱朴回到桌前,没来由来了句,“出来吧。”
少顷,屏风后走出一年轻男子,男子折扇一挥,幽幽一叹:“唉,这傀儡丝果然不如千机线好用,炼出来的傀儡太过僵硬。”
此人正是先前在夜城逃脱的孔行舟。
先前夜城失利,不仅没擒得傅窈,还被捣毁了多年心血。他自是心有不甘,故而离了夜城就直奔峤南季家。
原以为一个人在季家守株待兔是死里求生之举,不想这季府管事也不是个忠心之辈,孔行舟的目的是抓傅窈当人傀,这吴管事竟是要杀季无月,夺回季府主人之权。
“你胆子竟这般大,在少主眼皮子底下躲藏。”吴抱朴脸色不佳道:“还有心思想你那劳什子傀儡,如今少主已然对我其疑了。”
孔行舟勾唇轻笑,“有什么不敢,这阖府上下不都是我们的人么。”
旧日家仆皆被他炼作傀儡,新招的仆役也都为吴抱朴驱使。
“说起来,我也真是不明白,你为何那般不待见那丫头。”孔行舟问。
吴抱朴冷哼,“他季守拙容得下邪魔,我可容不下。”
他们这一脉父辈就是因为被妖物蛊惑,勾结妖物才被斩断,他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重掌季家,诛魔除妖。如今季守拙居然认魔物为养女,还养在家中十年,如此一来,他父辈当年受到的严惩仿佛是个笑话。
故而,他在定亲礼借季无月的由头放她出去,原以为能借仙家之手诛杀她,没想到她命大,不仅没死,还让季无月将她放在了心上。
孔行舟不欲理会他那些弯绕心思,径直问:“如今兔子都回来了,何时收网?”
吴抱朴抬眼,“只怕你得手不了了。”
“为何?”孔行舟脸色微变。
“摇光还在季家,少主又带回来两人,我们如何得手?就算熬到外人都走了,那丫头又与摇光是血亲,带不带她回仙门还未可知。”
“季无月不是说要与她成亲吗,又岂会轻易放人走。”
吴抱朴摇头,“你不懂,那丫头身上有魇魔,就算成亲也会是在魇魔被诛灭之后,魇魔岂是容易诛杀的,我看她还是会同摇光回仙门。”
“那便现在就下手。”孔行舟搁下茶盏,眸光幽深。
季无月刚迈出游廊门槛,眼前倏然掠过另一桩旧事,恰撞见吴叔步入廊檐,遂疾步上前:“吴叔可知当年救我性命的仙医是何人?”
吴抱朴愣住,眸光闪烁,若将真相和盘托出,只怕这痴儿更要对那丫头生出万般愧悔,后转念一想,左右这二人将要做对亡命鸳鸯,届时季家家主是他季抱朴,就算季无月同邪魔成婚了,谁又会记得呢。
于是他微勾唇角,“仙医是何人暂且不论,少主可知那位医者为你驱魔时,腹中正孕育着骨血?”
季无月颔首,旧时护卫确实是这样说的。
吴抱朴抚着胡须,目光骤然裹挟上悲悯之色,“那是个可怜孩子,还未临世,便被少主体内魇息浸透经络,一辈子要受魔气噬心之苦。仙医当真是菩萨心肠,舍了亲骨肉换少主平安。”
季无月喉间蓦地发紧,不知为何心底隐隐不安,他问:“……那个孩子,如今何在?”
中年男子瞳中幽光流转,哀声道:“仙医当年怀着的,正是小姐啊。”
季无月五指骤然收紧,指甲狠狠掐入掌心。
荒唐。
何其荒谬。
原来阿窈受的苦都是为他所受,他却曾因阿窈的魇息百般厌嫌过她,若没有自己,阿窈该有更好的人生,而非在季家被困七年。
那些魔气啃噬心脉的苦痛,旁人背地里的白眼与苛待,本都不该是她该承受的,本该是自己受的。
他曾怎敢用“邪魔”二字伤阿窈的心。
他原是配不上她的。
少年踉跄后退撞上廊柱,眸中光彩熄灭,伴随着歉疚的是心底翻涌的惧意,他急问吴叔,“阿窈……阿窈可知晓此事?”
听到否定的回答,悬空的心脏重重落回胸腔。
绝不能让她知道,她若知道了,定然怨了他,不会再与他在一起了。
纵使要耗尽余生来偿还对阿窈的亏欠,他都要深埋这个秘密。
季无月垂首自嘲,他实在是一个卑劣至极的人。
第96章
“阿窈把我当你的小狗吧”
再回到从前的房间,
傅窈的心境已和从前大不相同。
她在桌案前坐下,案上斜插着几支素白的花,另一端则摞了许多封自己曾和沈澈案往来的信件,
她扫了一遍,当时的自己满心都是想如何逃出去,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天居然开始期待起与季无月成亲。
她在桌边辗转,又跑到榻上趴了会。
窗外蝉鸣阵阵,午后暖阳斜洒下来,
微风轻拂中,少女眯了眯眼,便觉困意来袭。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出现一道修长人影。
“阿窈。”
少年轻扣门扉,小心翼翼的语气。
榻上人抖了抖眼皮含糊应了声,她都快睡着了。
“我给阿窈挑了几匹料子,
约莫一会就有婢女来为阿窈量体裁衣。”他语气有些滞涩,
想到吴叔说的那番实情就心里苦涩,
分明人就在屋外,却不敢进去看她一眼。
屋外人顿了许久,傅窈迷迷糊糊睁眼,
以为他都走了时却发现人影还在原地,
语调慵懒道:“你还在那做什么,我都要睡着了。”
屋外人方如梦初醒,声气又弱三分:“……我还挑了几件新衣裙,
阿窈一定要试试。”
“知道了。”
榻上人好像有些不耐烦,翻了个身就没再理会他。
季无月堪堪收回眼,
步子一拨往后山的方向去,他要去修补锁妖大阵。
他此番回来,
总觉得吴叔所为疑点重重,待解决完魇魔,他定要彻查阖府上下。
*
一盏茶后,傅窈被悄然现身的婢女惊动。
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婢女正伏在榻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
“奴婢要为小姐量体裁衣。”婢女脸色木然。
傅窈支着身子坐起,任其执尺丈量肩宽腰围。待布帛摩挲声渐歇,侍女捧起另一叠在案头的衣裙:“少主亲手择的衣裙,烦请小姐试衣。”
傅窈没动,忽而问了句:“你手怎么了?”
她的动作怎么这般僵硬,莫不是做活时伤了胳膊。
侍女动作凝滞,脖颈微偏凝望她,仿佛不解其意。
接着双唇翻动,又说了一遍:“请小姐更衣。”
话音未落,指尖已探向少女腰间丝绦,妃色衣裙被卸下,露出莹润雪白的双肩,婢女唇角微勾,将素白衣裙层层裹上。
不知为何,穿好新衣的刹那,她突觉心头惴惴,傅窈还以为是午睡被惊扰的缘故,目送婢女离去后,便又要躺会榻上再小憩片刻。
可那股惴惴不安愈甚,一股刺痛沿着脊骨炸开,她脑中突然迸出一道声音,本该沉寂的习通像是被踩到了尾巴般吼起来:“镇魔符!你身上全都是镇魔符!”
与他话音同时落地的,是周身愈燃的灼烧感,她几乎立时就脱力跌在地上,低头时才发觉朱砂咒文自裙褶渗出脉络,密密麻麻的朱砂符箓近乎将素白的衣裙染得猩红。
额前沁出冷汗,少女蜷缩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她试图褪去衣裳,可裙裾寸寸收紧,她根本动弹不得,只能清楚地感知着一股又一股扎入脊髓的痛意。
“他还是想杀你,你从蓬莱镜里不都瞧见了么!”习通急切开口,“快把那破铜板丢了,让我融合阴泉接管你的身体,眼下唯有我能保你性命!”
镇魔符镇的了现在虚弱的魇魔,可制不住与阴泉相融的他。
傅窈耳畔响起季无月走前的那句“一定要试衣。”,执拗地拨动了传讯戒,戒指微亮,那头却没有回应。
他为什么不应,她好疼啊……
在她以为自己就要死去时,视线里闪过白衣女冠的衣角。
*
季无月从后山折返时,半路碰到急寻他的楚云渺。
那时他才知道阿窈出了事,危在旦夕。
他赶回府,见摇光守在她身边,榻上少女眉头紧缩,正痛苦地痉挛着。
“她如何了?”少年声线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意。
“拜你所赐,中了镇魔咒,现在镇魔咒解了,却被魇魔反噬。”女冠声音极冷,“季少主,你到底是欢喜她还是要害她。”
季无月瞳孔骤缩,他瞥到散落在地的素白衣裳,裙面上布满可怖的朱砂纹路,正是密密麻麻的镇魔符。
季无月素来只用铜板为媒介引阳泉为傅窈镇魔,便是因为她的身子不能直接接触阳泉或是旁的镇魔术,如果不然,便会被符箓或阳泉灼伤。
眼下情景他来不及思索是谁的手笔,忙上前试图为她引渡阳泉,岂料榻上人却往床角瑟缩。
“阿窈……”他指节微颤,她在怕他。
“你是不是,还在怨我害死了柳伯母。你若是还耿耿于怀,那便一剑给我个痛快。”
纤指攥紧被角,冷汗顺着蝴蝶骨蜿蜒而下,她眼角划过因痛意溢出的泪,“这样,折磨得我好痛。”
看着傅窈眸内的畏惧与惊惶,他更是心痛到无以复加。
季无月掌心拂过她发间铜物,阳泉灵力源源不断涌入,在少女即将昏厥之际,他指节发白扣住冰凉的腕子:“信我。”
……
阳泉引渡后,摇光便不准他再靠近傅窈。
纵使他心急如焚,也明白摇光的不信任合乎情理,当即开始彻查衣物被动手脚之事,却惊闻,送衣料的侍女早已投湖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