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方的表情可谓十分难看。
轩辕族供奉的离火认自已为主已经够离谱了,没想到还有下限更低的玩意儿。
他歪歪脑袋,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是你呢?”
这言语中的味道,确实有些过于直白。
“我是很弱。”楚璠垂着脑袋,若有若无地摩挲着手腕,“但阿兄很强,或许小花是看在阿兄的面上才……”
“呸呸呸!”毕方急忙打断她,摆了摆手,“那更不可能了,花有灵性,怎可认夺它之人为主!”
楚璠低低“哦”了一声,回道:“那我也不知道……那晚醒来之后,鸳花就已经浮在手腕上了。”
毕方扭头哼了一声:“再说了,你那阿兄都被天魔抓走了,看样子也没强到哪去啊。”
楚璠眉头一皱。
“还请不要这般说我阿兄。”她音色薄,在雪天中尤显冷清。
她可以被毕方的这种直言中伤,但是不喜欢阿兄被这般挖苦讽刺。
毕方原本就不喜十年前那个没礼貌的剑修,他双手叉腰,生气道:“不过说了两句,至于吗?喂,你别忘了,鸳花是子微先生的东西,这么算,十年前可是先生救了你!”
“我知道。”楚璠加快步伐,面色淡淡,“我愿意付出代价,不管子微道长是要血,还是要我的命,我都没有一丝怨言。”
毕方听到这话,愣了一下,一脸欲言又止。
前面那么久都没生气,说了她兄长两句便不理人啦?
楚璠嫌这条路太长了,又不舍得拿白泽当拐杖,随意在雪地里捡了个枯枝当作拄杖,便磕磕绊绊地往前走,速度快了不少。
毕方清咳一声,默默跟上。
昆仑山甚少有生人上山,子微近年来总是闭关,他没什么人说话,语气不免尖锐了些,现在想想,有些后悔。
毕方心里纠结好久,刚欲开口,楚璠先看到前方的客居,抢先一步说话:“到了,谢谢你。”
她顺势把灯笼也递了过去。
毕方没有接,僵硬道:“先生说送你了。”
楚璠没多推拒,点了点头,拄着拐杖就要进门。
毕方硬生生把她拉了回来。
楚璠无奈扭头道:“还有什么事吗?”
“我说你弱,并不是嫌……”他和楚璠对视很久,突然指了指自已的眼睛,迟疑道,“你不会是哭了吧……”
楚璠茫然地抬头,又茫然地揉揉眼睛:“啊?”
毕方指着她眼尾的红印和水渍,语气复杂道:“你真的哭了啊?”
他年龄还算不上大,目光澄澈,唇红齿白,一脸纯真的稚气,除了嘴毒一点,没什么不好的。
楚璠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笑:“真的没有,你看……”她把脸仰起来,雪花大片落下,在眼角和面颊融化成水珠,这么一看,就像是哭了一般。
她摇摇头,把脸上还未化掉的雪甩了下去,认认真真道:“我从小热气就比别人足一些,但是又格外惧冷。倒没这么容易哭的。”
毕方尴尬地后退几步,面色通红,支吾着说不出什么连续的句子,最后强行把头扭到一旁,斩钉截铁道:“我才没有关心你呢!”
楚璠点点头:“嗯。”
毕方一脸羞愤,急忙转移话题:“你们人族的体温,这么高吗?”
“高吗?”楚璠把脑袋重新缩进毛领中,“我还蛮冷的呢……”
毕方乃火象灵属,黑袍红带,打眼一看就热腾腾的,楚璠好奇地问他:“你体温很低吗?”
“当……当然了!妖都是这样的。”毕方羞恼道,“你冷是……是因为你弱!春夏秋冬,灵气自成循环,我就算体温低,也不冷的!”
“真羡慕啊。”楚璠小声逗他道,“可不知冷热,不也很没意思吗?”
“哎呀!”毕方不想和她聊天了,跺跺脚,“我管你冷不冷呢,我……我先走了!”
他走之后,楚璠也笑着进了房间。
她觉得这小鸟有一出没一出,咋咋呼呼的,真是小孩子呢,还怪可爱的。
这间屋子像是空置已久,人气更是不足,简简单单的,没有窗,也没有灯火,任何照明的东西都没有。
楚璠把手里的灯笼放在床前的桌上。
她好好清洗了一番,躺在床上后,把白泽剑搂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摸着它的剑柄花纹。
剑身冰凉,上面亮着淡淡弧光。
“白泽……”楚璠拍了拍剑鞘,轻轻念着,“好好休息吧。”
长剑暗了些许。
楚璠放下白泽,准备休息,她少时上蜀山养成了点灯睡觉的习惯,便下意识看向屋内唯一的光源。
那盏灯笼不知是什么做的,焰芯长而明亮,这么久也不见灭,透着朦胧橘黄的光,看起来很温柔。
这让她想起了晚上看见的,那提着这盏灯笼的人。
他笑得很温柔。
可楚璠在那温柔的脸上看见了一丝疲惫。
楚璠把脑袋缩进被子里,这种环境会让她觉得安心。她不能再想太多了,现在以血做交易,救出阿兄,才是她要做的事情。
第二章
滚烫
与狐说
第二章
滚烫
次日清晨。
与子微约的时间是月出,但她等不到那时候,也闲不下来,想再去看看。
楚璠打开房门,发现雪好似停了一晚,远没有昨日寒冷,天边有不少流光飞来飞去,她远远望去,看着像是修土的形迹。
子微道长昨日说要把昆仑解禁,没想到这才过了一夜,就已经有人闻到了风声。
她走到竹楼时,子微恰好正在见最后一位客人。
是位高瘦老者,身着玄色道袍,袖口纹着炽焰尾羽,鹤发鸡皮,一双眼睛精明有神。
“看到道长渡完生死劫,老朽就放心了,不知毕方那个小家伙,有没有扰到您的休息?”
“谢长老挂念。”子微微微点头,温声道,“毕方虽年幼,但至情至性,不算顽固。他体内的离火凶性,已经散去八分了。”
那老者笑笑,有些试探之意:“不知道长功力恢复几何?近日天魔作乱,蜀山失守,我派了些弟子过去,可惜他们学艺不精,连炽渊的门道都摸不出来。”
这应该是轩辕山黄氏的长老,传闻中毕方鸟的居所和族群。
这些人,说辞都是一个样子,只派些外门弟子过去,都不愿意派精英,当然摸不到天魔的衣角。
楚璠攥紧了手指。
“是谁在那里?”老者一声厉喝,手中玉杖朝她的方向刺去。
“是我!”楚璠连忙出声。
那杖柱虽停,可威压仍在,楚璠有些受不住,喉咙里冒了一丝血腥气。
“我的侍剑者。”子微放下杯盏,衣袖浩然一荡,昆仑剑飞入楚璠怀中,和白泽并靠,蕴着皎然辉光。
轩辕长老收起武器看着她,眉头收紧,眼神带着股审视。
楚璠被盯得浑身难受。
侍剑者?远在上古时期,有些顶尖剑修为了给本命剑蕴养充沛灵气,会找一些少男少女滋养剑气,说是以身侍剑,还不如道是以身饲剑。
说得不好听点,就是剑奴罢了。
要是放在以往,子微怎会做出这等事情,看来传言他妖魄生长、妖气溢出一事,应该是真的。
这岂能让他不喜?轩辕长老露出了一个笑容:“原来如此,甚好。”
子微面色淡淡。
他先是看了一眼楚璠,然后再对老者说:“天魔之事我已有耳闻,此番开启昆仑结界,也有这个缘故。”
轩辕长老看了眼他臂上的白纱,有些讶然:“道长功力已恢复了吗?”
子微只道:“快了。”
老者面上笑意更深:“那我便放心了,道长要注意身体,天魔现世,比上次更为强劲了些。”
他又嘱托了几句,看似不经意地扫了楚璠一眼,这才转身下山。
他刚走,毕方鸟便从黑暗中飞了出来,闷闷道:“先生,这老头是不是又在讲我坏话?”
子微没有理他,对靠在墙角的楚璠说了句:“过来吧。”
楚璠走上前,将怀中的昆仑剑递给他。子微没收,只低声道:“你先拿着,它可以帮你蕴养神魂,不必惧怕旁人的威压。”
怪不得方才昆仑剑一入怀,那股心悸的感觉便消失了。
“可是……剑修的剑不是很重要吗?”
楚璠常和蜀山那群修剑者打交道,按理说也算是阅剑无数了,可从小到大,碰过的剑还真的只有白泽一柄。
子微稍顿了一下,缓声道:“我并不算是剑修。”
楚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抱着两把剑,沉甸甸的,心里却有些莫名的开心,撸袖子都轻快了不少:“可以开始了吗?”
子微眉头一跳,竟有些无言以对:“你这么急着取血?”
楚璠有些担忧道:“可时间紧急……”
“时间虽紧,焦虑却也无用。”子微略略低头,声音平静温柔,“便是我把你吸干了,天魔不露风声,也救不回你兄长。”
楚璠想说:您可以把我吸干的……
可她大抵知道子微不屑于做这种事情,只能略显拘谨道:“谢谢道长。”
子微无奈地摇摇头,带她和毕方去了二楼。
楼舍不大,只有两层,楚璠随着子微走上阶梯的时候,恰好又绕过那个最深处的闭关室,肉眼无法辨清,只感觉到让人汗毛倒竖的凉意。
她有些好奇,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
毕方加快步子走到楚璠面前,轻咳了两声,小声传音警告:“别什么都看。”
楚璠默不作声地把脑袋摆正,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她知道自已不该多问。
藏书阁内,满壁皆是书架,比楚璠在楼下看到的更多。明明开了天窗,周边明亮,她依旧感受到了一股沉凝古旧的气息。
很厚,也很沉重,夹杂着淡淡的纸墨香。
纸墨和竹简不易存放,修真界已经少有这种书籍存在了,大都是灵纹刻的玉简,可以直接映在识海中。
没想到昆仑山上居然还有这么多古籍。
子微让他们坐在蒲团上,去书架上挑了一堆书籍,一本放在毕方桌前,另外的全都递给了楚璠。
楚璠小心接下,顿感手臂一沉,那一摞书放上去,都能把她的头给挡个完全。
她从书后伸出脑袋,有些惊讶:“这……这么多吗?”
她一手抱着两柄剑,一手吃力地抱着书,面颊憋得泛红,昆仑剑柄碰到了她的衣领,动作之间,露出一小块柔软而白皙的皮肤。
子微转移了视线。3739
他抿唇笑着道:“是给你看,让你放桌上的,不是让你……抱着。”
“哦,哦!”楚璠连忙把书放下去。
毕方小声嘲笑:“你是笨蛋吧。”
楚璠脸红,不好意思道:“习惯了,在蜀山时,我常帮人搬书搬药草什么的……”
毕方品出些不对来:“帮?他们难道没有乾坤袋、芥子囊吗,为什么要让你搬?这不是帮,这是使唤吧?”
他喋喋不休:“你那个好兄长呢?就看着你被欺负?”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楚璠不愿意说,直接略过了这个话题。
她问:“道长是要教我法术吗?其实我在蜀山也和他们一同修习过,但是……没什么用的。”
毕方鼓起腮帮,抢先道:“先生和蜀山的那些老头子能一样吗?”
子微转身,用平静的目光注视毕方。
毕方脖子一梗,瞬间心虚认错:“先生……”
子微心如止水:“你的守壹清心诀今日要念多少遍?”
毕方垂下头,全身都写满了拒绝:“三百遍。”
“再添五十。”
毕方抱着子微刚给的书,一脸菜色地进了隔间。
原本想二人一同教习,现在看来果然不方便,子微又挥手给毕方的房间封了禁制,这才觉得安静许多。
楚璠还乖乖地候在那里,见他转身后,躬身叫道:“道长。”
姑娘家,果真是省心不少。
子微在书案后坐下,然后示意楚璠坐到他面前。
他抚过书脊,长指轻点:“先全都看看。”
蜀山剑法、方诸咒术、昆仑道衍,甚至还有南疆蛊法、阴阳丹道,楚璠仔细翻阅,一字不漏,看得眼睛都累了。
直到日光西斜,她才彻底放弃,合上了书籍。
她一本都看不懂。
那些字体连接的语句,在脑子里根本过不了半点痕迹,旁人说的丹田生热、窥探内视,她完全都感受不到。
本就不应该抱有期待的。
少时楚地国师说她命柱相冲,是极凶极弱的命格,这辈子都要漂泊孤苦、懦弱无依。
她经历亡母和亡国,如今连阿兄都遭遇不测,竟还奢望自已能修得法术,得天道垂怜。
天窗的光一圈圈投下,恰好落在子微身上。3904
子微闭目坐定,纹丝不动,他一身暗青道袍,长发如绸一般落下,眉目清绝,看不出虚实。
大概这才是被天道偏爱的人。
而她只是被抛弃的蝼蚁罢了。
渺小并不可叹,无能为力才最可悲。
楚璠手指发颤,她小心呼气,怕碰坏了这些脆弱纸张。
废灵根、凡人、弱者,这些词汇在她脑海中不停翻腾,几乎已经到了让人难以忽视的程度。
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突然,楚璠感觉额头上有一抹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