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微伸出手指,轻柔地抵住她眉心。
他淡笑道:“你也要和毕方一起去念守壹清心诀吗?”
楚璠颇感抱歉:“道长,我可能真的……真的不太行。”
“我是让你,不是要你思考理解。”他道,“别迈进了死胡同。”
楚璠一时有些无措:“可……我没有看得懂的。”3508
“不是还剩下一本吗?”子微放下手,指尖还残存一点温热。
楚璠微讶,手捏着纸页一角,略显疑惑:“可那是妖典……是妖修法术。”
“有何不可?”子微广袖拉开,白纱细腻地贴着皮肤,下面流动着暗红色的梵文。
“仙道不容,便要另择其法。”他的嗓音有一丝凝滞,顿了会儿,问道,“还是说……你对妖族,不喜欢?”
人妖两族宿怨已有千年,虽然各大门派已经开始慢慢与妖族融合,但前怨太深,现在依然有摩擦存在。
“没有。”楚璠飞速摇摇头,她觉得毕方还挺可爱的呢。
只是若修炼了妖族法术,不知阿兄会不会生气。
现在……罢了,她若要追随子微一起寻找阿兄,必不能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楚璠咬牙点头:“道长,开始吧。”
天窗的风猛然灌入,二人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
子微提臂一点,纸张与手指相触,起落的章节像是种玄妙道印,浮跃起繁复的蓝色咒文。
楚璠觉得自已的手腕好痒,像是被什么在刮挠、刺破。
一籍妖典被传进识海中,她最先感受到的是一股霜寒凉意,经脉里似乎有灵光游走。
楚璠之前读的人族典籍有过记载,这是在开灵窍。妖修与人的修炼方式不同,但大体一致。她额上发汗,看到那股灵气游过死气沉沉的丹田后,凝聚在了手腕上。
有灵根的修土,都是由经脉生灵,然后存于丹田。而楚璠天生凡体,所以只能将鸳花作为引子,让花藤来吸收天地灵气,这种修炼方式,恰好和妖族把灵气寄托在妖丹上相似。
楚璠睁眼时,天窗中已经有星光洒下,明月挂在高空。
子微提了个精致的食盒,刚从毕方的隔间出来,他看向楚璠:“饿了吗?”
楚璠怔怔地点头。
“先吃吧。”他缓步而来,环佩清脆,温声道,“确实要到时间取血了。”
楚璠没什么胃口,但是想想自已要当血包,若是晕在这里,也不太好,就准备勉强吃一点。
食盒在手上如同一粒尘埃,她第一次感觉到修道者与凡人截然不同的力量。
确实太不一样了。
楚璠下意识用力,一不小心就捏断了手里的筷子。
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楚璠惊慌失措地看着筷子,抬头又对上了子微讶异的目光,脸非常迅速地红到了耳根。
“对……对不起!”
漫长而尴尬的沉默过后,楚璠缩着身子,听到了几声略微压抑的朗朗笑声。
子微眼睛微弯,清寒之色减去许多。
“现在连练气都没到呢,若是以后筑基结丹了,还是要注意一点,再这样使力……”他开玩笑似的,“断的可能就不只是筷子了。”
楚璠恨不得把头垂到桌子底下,她硬着头皮整理好桌子,连忙伸出手臂,强装淡定道:“道长取血吧。”
子微长睫一颤,笑容敛去,“嗯”了一声。
他往前倾靠,缁衣薄袍拖曳及地,发出轻柔的响声。
楚璠拉开衣袖,皮肤泛着莹白色,手臂很细,腕骨往外凸了一块,显得瘦弱无力。
鸳花藤一圈圈绕着皮肤,像是在攀枝而生,楚璠总觉得,花的颜色比上山之前亮了许多,并不是鲜艳,而是有一种——
血液涌动,迸发生机,下一刻就要活起来的感觉。
子微用匕首划破了那块皮肤。
即便这次的触碰非常短暂,他也能感受到那块细腻肌肤,扑涌出来的热意,一下子就沾染在指尖上。
子微垂眸,看着那苍白发青的手臂,慢慢渗出鲜艳的红色,黏稠温热。
他隔着衣服握住楚璠的手臂,视线一刻未离。
血液一滴滴落下,在白瓷上绽开深红的花,渐渐覆盖住瓷盏的底层。
子微放下楚璠的手臂,将碗拿到自已面前,又抽了根白纱缚住她的手腕,打成死结,眉头蹙得越来越深。
楚璠想抽出手臂,没抽动。
“道长,”她轻轻唤道,“可以更多一点的。”
楚璠面色诚恳。
子微沉沉闭上眼睛,放开了她的手。他一口饮下血液,有些难受地捏了捏眉骨,看起来十分疲惫。
他下了逐客令:“出去吧。”
楚璠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染血的唇,红得有些不正常。
楚璠顿了一顿,抱紧怀中的白泽剑,将门轻轻关紧。
子微半伏于案上,长眉紧皱,额上红痕异常鲜艳,外衫半披半落,露出柔软的白色里衣,被风吹得微微鼓动。
楚璠关上房门时,下意识地往里瞥了一眼。
她想,这是哪儿来的风呢?
当然没有风。
那些微微鼓动、在地板上游移翘起的,不是衣衫,而是他的尾巴。
雪色长尾在衣袍下伸出,皮毛蓬松地绽开,然后轻柔地攀上桌面,渐渐弯蜷,卷起了楚璠捏断的筷子。
尾尖摇曳,在木质的桌案上缓慢摆动,灵活柔滑,像握拳一般捏紧。
衣衫和长尾上下交叠,他唇色透着异样的红,格外妖异。
他向来纠结对错。
天魔与他纠葛颇深,必有一战,若楚璠没有求上昆仑,他到最后只有一个办法,便是卸下仙骨,化为妖身。
偏偏鸳花与他缘分深厚,终是来了。
所以能迟一步是一步,能慢一点是一点。
妖,他暂且还不想当。
可那血液香甜无比。
也不知这到底是对还是错。
楚璠走到半路时,脑袋被什么东西拍了一下。
往后一看,原来是毕方在她头顶悬飞,翅膀火红缀金,尾羽胡乱扫动,看她呆着,又拿翅膀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先生又去闭关室受罪了。”毕方落在她肩上,闷闷道,“难道你的血没用吗?”
“闭关室?”楚璠想了想,面色愁苦,无奈道,“应该有用吧……可道长不肯多喝。”
才浅浅几滴,实在是太少了,平常蜀山取血,都是拿瓶子计的。
“还有,”楚璠扒拉他,“你快从我身上下去……”
毕方扑棱翅膀,爪子卡在她的肩膀处,疯狂摇头:“我就不,我就不!”
楚璠以诡异的姿势去揪他的翎毛,毕方脖颈一转,伸出尖喙就去啄她的手,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鸡飞狗跳好一阵,几个来回之后,小鸟胜出。
“哼,弱小的人类。”毕方踩在她的头顶上得意扬扬,“你想打过我,还要再练几年呢。”
“怎么样,你那个好兄长可真的不太行,当我的小弟,以后跟着轩辕族少主吃香喝辣。”
楚璠抹了一把脸,面无表情地“呵”了一声:“我阿兄是剑修,你呢,只会用爪子挠人,拿鸟嘴喷火。”
“你阿兄还不管你,让别人使唤你呢。”毕方对那个剑修耿耿于怀,极尽所能地挑拨他们的关系。
“况且,我偷偷下山查了,你那阿兄声名狼藉,不少名门正派都对他嗤之以鼻,可谓臭名昭著啊。”
楚璠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捏着手中羽毛,悠悠转了个圈。她双目沉静,瞳色如两丸乌润的黑水银。
“这是最后一次了,毕方。”楚璠平静地开口,嗓音清冷,“唯有阿兄,是我的底线。”
毕方愣了一愣,他睁大眼睛,视线往下移,雪末随风撒下,在她身上落了薄薄一层。
爪下抓着的肩膀纤细,甚至可以说是脆弱。
他一爪就可以将她捏死。
毕方落地化人,抬起下颌,冷笑道:“愚昧不堪,我才不要理你。”
楚璠回到房间,把灯放在床头,光芒十分细弱,她试探性地捏了一个法诀,看着火光逐渐明亮。
一丝丝影子倒映在地上,是她怀里白泽剑的流穗。
楚璠又想起了那双被捏断的筷子,还有子微说的“仙道不容,便要另择其法”。
她心里突然出现了一种热切的期盼,这种感觉她说不清,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心上抓挠,又痒又热。
她想成为子微那样的修道者。
但她也知道,这样的话,阿兄会不高兴。
楚瑜凭借剑术名扬天下,又因为不近人情、夺人至宝,受修道者反感。
可这都是为了她。
若阿兄十年前没有找来九重鸳花,她早已死在那个寒冷的夜晚。
她被楚瑜所救,被他所养,所有人都有资格指责他阴戾狠辣,但是楚璠没有资格。
那些暗地里指使欺负她的蜀山弟子,皆在一次秘境试炼之后,失了一条手臂。
是楚瑜做的。
阿兄给她取名楚璠,“璠”与“凡”同音。
他说,璠璠是美玉,但是得藏起来,不能露光。
平凡一生才最好,这样才能一直和他在一起。
次日,天还没亮,楚璠就早早起来了。
妖族大都是体修,身体强悍,由血脉和自身的特殊体质,选择不同的功法修炼,譬如蛟龙的鳞片长尾,鸾鸟的音波,树叶的枝藤。
她的鸳花应该属于最后一种。
楚璠枯坐了一个早上,终于把妖典里的晦涩文字都背了下来。
她还是想快点筑基,这样就可以飞了。
可寻常修道人,除了她阿兄那种绝世天才,练气筑基怎么说都要十几年,她这短短几个时辰,只能摸到大道的边角。
楚璠叹了一口气,收拾完包裹,提上白泽剑,向退寒居的方向走去。
风声如诉,雪片翻卷。
昆仑山冷得不像话,少见天光,少见星月,白茫茫的一片,有时候都分不清昼夜。
这山扑面而来的气息,都像是孤独。
楚璠刚觉得冷清,前面就传来一阵爆响。
皱眉细听,上空烈风阵阵,风声夹杂着轰隆巨响,雪地都在隐隐颤抖,还有模糊的长鸣、振翅、呜咽。
她闻到了一丝血腥气。
楚璠飞速朝那边追赶,一路狂奔,被风雪吹得摇摇晃晃的。
风越来越大,厚重的雪块砸了她一脸,楚璠满目模糊,突然间,撞进了一个带着清香的怀抱。
楚璠抹了抹眼,看见接住自已的人,微微一愣:“谢……谢谢道长。”
子微看她没有受伤,松了口气:“不必惊慌,今日是十五,应是毕方的离火发作了。”
“离火?”楚璠有些愕然。
子微扶正她,顺势拉她上了昆仑剑,御剑而飞:“你曾在蜀山学习过,可知毕方是什么妖兽?”
雪末扑面,风声滚滚,他的声音在这种环境下,很是深邃。
楚璠细细回想:“毕方,状如鹤,兆火之鸟,见责其邑有讹火。”她极艰难地念完最后一句,“凶性极大,是为不详。”
她摇摇头:“我觉得蜀山的书,说得不对。”
子微笑了笑,低声道:“能这样想很好。”
“那你看到他的时候,控制好表情,不要太惊讶。”子微掩唇轻咳,“要不然,小孩子会伤心的。”
楚璠点了点头。
山峰高耸,剑光在空中划出一道湛蓝弧线,很快把他们带到了轰鸣声处。
高台之上,火红大鸟挥着翅膀,卷起飓风,它双目赤红,口中喷出黑红烈火,发出尖锐的嘶鸣,音浪滚滚。
楚璠抱紧怀中的剑,连忙问:“为何会突然变成这副样子?”
她颇感惊愕,想到子微说的话,又极快收回了目光。
“这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离火吗?”
“轩辕族世代保存的离火,威力巨大。只是毕方尚还年幼,控制不住,极容易遭反噬。”子微聚阵起印,手中一挥一点,一圈又一圈无形的波纹荡开。
蓝色崆峒印散出道道弧光,从天空顶端没入,化作流光被毕方吸纳进去。
楚璠抬头看向半空,浩荡青云与那辽阔妖气翻卷不休。
子微站在山崖前,霜发飞扬,白得耀眼,广袖被风灌满,手中轮转印诀,暗红咒文显现,覆盖手臂。
他面容平静,一人却可抵万军之势。
妖与魔,以往总会被拿来一起谈论。其实妖并不嗜杀,只是因为拥有野兽本性,难以自控,便被人族轻易当作妖邪。
直到近年来,妖族才宣出条例,那些凶恶之兽,若违背了妖道规范,应视为堕为魔道,不再受妖族庇佑。
人妖两族在慢慢和谐,过程艰难,魔域的堕妖堕仙却越来越多,所以天魔才这么猖狂。
楚璠默默想,幸好还有子微。
是收了妖族为门生的,仙道巨擘?
高处的嘶鸣声已经渐渐弱下去,毕方垂下脑袋,身躯颤了颤,在将要掉落之际,被子微凌空接下。
毕方迷迷糊糊醒来。
他受伤极重,露出了点妖态,眉尾处隐含翎毛,发间夹杂了几缕红丝,圆澄的眸里像是嵌了颗血红的玻璃珠子。
以往妖族在人群之中,总要隐藏身份,露出自已的本相,是一件非常敏感的事情。
对毕方来说,无异于把自已扒光了放在人群中,更何况还是让楚璠看到。
“喀喀!”他看到楚璠在场,一口气没提上来,欲哭无泪道,“先生!你怎么能把她带过来呢!”
毕方抹掉嘴角的血迹,硬是不去看她,嘴里还在叫嚷:“我可是凶兽!看到了吗?怕不怕,是不是很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