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黑暗幽深,妖都弥漫起滔天大雾,黑沉沉透不过一丝光亮,断壁陡峭耸立,残垣上尽是紫红色的血,被黑雾吞噬,泛起沾满锈迹、像是猪肝色的红光。
那间隙若隐若无的影子,或高或瘦,在黑暗中屏气不息的,都是战争之后活下来的妖。
已经战胜的万鹏王,从黑雾中飞了出来,尖唳冲破妖群,炫耀一般展开了自已华丽巨大的双翅。
他绕着妖都飞了整整三圈,突然往下疾冲,在石壁中叼出了一个残存的尸体。
一具庞大的妖尸从他嘴里吐出来,“哐”的一声倒在地上,四肢胡乱摆放,露出森森白骨,胸腔破了个大洞,妖丹隐在其中。
万鹏王哈哈长笑:“这是吾赐予你们的血肉,吃了它,和吾共赴盟誓!”
周围的妖眼中爆发出令人难以理解的红光。
黑暗中,血肉被疯狂撕扯,炸出一串串暗红雾气,那妖丹被同类吞噬殆尽,抢夺中还伴有尖啸,他们争先恐后,密密麻麻,身躯犹如鬼魅,额上的妖印几乎变成了黑色。
轩辕族承接黄帝一脉,已经追随过两任妖主,自古就是王者的使臣,从不干涉,也并不参与。
他们展开了巨大的防护罩,族中子弟林立其中,只是沉默,冷冰冰地观察。
长老也强行让毕方看着。
长老扒开毕方的眼皮,制住他的羽翅,根本不理会他的挣扎动弹,强硬到不容置喙,让他直观这个人间炼狱。
这才是妖界的守则,这才是最直白坦诚的一切。
轩辕炙扬了扬手,正要带着弟子高呼:“恭迎妖——”
突然,狂暴的呼啸声传来,天边扫出一道强横灵气,远处有一个长而曲折的巨影蜿蜒落下,顷刻之间,气氛陡然变化。
想要成王的太多了,站在权力顶端,俯瞰享受众人朝拜追随,好像是所有妖的目标和方向。
这种思想自古就深深扎根在他们脑中。
更何况,自仙妖大战之后,世上已经没了真仙,若有谁可以重登妖主之座,那么,一扫洪荒,君临天下,重新制定法则的——就是妖族。
这让他们疯狂,更让他们兴奋。
“又来了一个。”轩辕炙眯着眼,施法加强防护罩,“真是急不可耐。”
荣山玄蛇,在黑水以南修炼百年,对妖主之位虎视眈眈良久。
事实上,他所选择的时机真的不错,元婴后期的强悍修为,在妖域已经算数一数二。更何况两方大妖刚争斗完毕,万鹏王险胜,已经不是最完美的状态。
轩辕少主毕方刚见世,年幼得像个崽子,对玄蛇来说简直没有一点威胁。
咆哮声震耳,巨大的蛇影萦绕在妖都上方,蛇尾漆黑,鳞片反射雪亮的光芒,锋锐到极致。
玄蛇张开巨口,一嘴森白锐利的尖牙,直冲上前和鹏鸟撕咬在一起。霎时间,天边雷云阵阵,血雨腥风。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仿佛震了三天三夜,直到万鹏王扯出最后一道嘶鸣,他被玄蛇一口咬上脖颈,翎羽哗啦啦掉落,在空中纷扬。
毕方终于不再动弹了,他缩起身子,看见方才张狂无度的万鹏鸟眨眼间失去性命,有一种难以遏制的冰冷。
大妖的尸体被扔在地上,玄蛇目露红光,慢慢挪动身子,冷硬的鳞片刮在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玄蛇直冲着妖族宝座前去。
突然,玄蛇吐出细舌,紫红舌尖一卷,回首看向轩辕长老所在的方向。
轩辕炙心中一紧,正要开口,不料玄蛇速度之快,竟是预谋已久。
守护结界被漆黑长尾砸了一个口子,轩辕长老快速移动,手中玉杖横举,和鳞片相撞后爆出明亮的弧光。
轩辕炙咬牙:“玄蛇!你若想得妖主之位,难道不要轩辕一派的追随?”
玄蛇桀桀大笑,忍不住狂傲起来:“我已经赢了,为何还要遵从历来的妖族古法,你们轩辕一族袖手旁观太久,如今……”
他猛然上升,以闪电般的速度往长老身后冲去,蛇尾荡开人群,层层盘绕,张狂无比:“就让我了结你们轩辕一族的传承!”
厚重的威压施下,族中有同辈已经咳出鲜血,轩辕长老强力抵抗,向弟子高声道:“迎战!”
玄蛇仰头,张开鲜红巨口:“万鹏鸟已败!我为妖主!众妖听我之令,若谁能抓到轩辕妖兽,灵材巨宝,妖丹血肉,应有尽有!”
轩辕弟子扫了扫众妖的眼神,皆有种蚂蚁爬过脊梁的细密寒意,让人毛骨悚然。
很快,一大堆妖从黑暗中爬出,防护罩的缺口遭到攻击,漏洞越来越大,毕方被族中的师兄青隼鸟护在怀里,忍不住抬头。
长老和玄蛇打斗,眼看要落于下风,防护罩已经岌岌可危,族中弟子在和群妖不停缠斗。
玄蛇的头颅突然分化,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从侧边又伸出一个蛇首,泛着黏腻的水液,刹那间张开血红巨齿,直朝轩辕炙肩上咬去。
长老往后一仰,迅速躲开攻击,却恰恰露出了后背。
玄蛇下一刻便朝这个方向腾空而起。
原来他的目标,一直都是轩辕族世代承接的离火。
漆黑的蛇尾层层盘绕而上,青隼被咬住手臂,皮肉绽开,玄蛇又趁机叼着他整个身子,重重摔向身后。
毕方刚出生,纤弱无比,连扑动翅膀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被凉滑的蛇尾绞紧了身子。
青隼摔倒在地,捂着肩膀上的伤口,向前伸手:“毕方!”
“离火……”玄蛇露出古怪的笑容,金瞳闪烁,“是我的了。”
冰冷的鳞片一点点收紧,毕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似乎要被碾碎,胸腔内的灵气被源源不断吸走,连最后的温度都消失殆尽。
毕方看着天边朦胧的紫红苍穹,一点一点被遮住,然后消失,视线黑暗。
“嘭!”
轩辕炙长啸一声,荡开的音波如片片刀刃,直冲玄蛇的面门袭来。
就这一瞬的工夫,青隼已经从玄蛇手中夺回了毕方的身子,血液顺着他的指根汩汩流下,每一滴都烫得惊人。×31
每一刻都有许多妖在牺牲,脚下的血液似乎都要凝固,踩在上面,能感知到那种黏稠的拉扯感。
大多数妖的脸上,都有一种近乎冷漠的沉默。
毕方甚至感受不到一丝怒意,他仿佛也可以麻木不仁了,却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紧接其后,他又问:“凭什么?”
为什么像是习惯了?为什么对这些大妖的狂傲乖张没有丝毫怒意?为什么妖族就应该这样活着?
他盈满了眼泪,内心惶恐不安,稚嫩的声音在颤抖。
“因为我们也曾视他人为蝼蚁。”青隼的声音低沉。
下一刻,青隼用力将他抛飞,然后利落展开双翅,化为妖身:“所以也应当做好被屠戮的准备。”
毕方回头,只看到自已的师兄,整个身体从中央开始,一寸寸爆出灼眼的光,那光几乎笼罩他的全身。
青隼声音变得浑厚,却也像往常般平静:“毕方,记得要飞去更远的地方。”
他选择自爆妖丹来重伤玄蛇。
毕方目眦欲裂地飞过去,却被轩辕炙捆住了身子,他想冲破,疯狂挣扎,锁链勒在身上剐出道道伤痕,露出白骨,最终却无力地倒在地上。
“我不要!”大颗泪珠滚落,毕方悲愤欲绝,“回来!师兄回来!”
毕方鸟是山中火精所化,天地孕育,所以根本就没有父母。在他还是颗幼蛋之时,就被族中的老老少少轮流照顾。
可是,只有青隼会在照料之余,为那颗白雪般的蛋吟唱咒歌,会用羽毛为他搭建温暖的巢穴,然后低声祝福祈愿。
这么温柔的人,现在,他说自已要做好被屠戮的准备。
毕方难以理解,他甚至因此产生了怨恨,在这庞大的妖域里,所有妖都成了因为邪恶而蔓生的血茧,生来就代表着罪孽。
为什么?凭什么?
他疯狂挣动翅膀,爪尖在地上剐出血痕:“玄蛇!我把离火给你,放了……”
“闭嘴!”轩辕炙又捂住了他的嘴,焦草的味道漫在毕方鼻尖,“你现在有什么资格阻拦别人!”
毕方身子一顿,羽翅徒劳挣动,这姿态像极了飞蛾最后一次扑翼,一种压抑的、苍白的无力。
青隼伸长脖颈,竭尽全力张开巨翅,他双翅和身躯挡住玄蛇的冲刺,翅根已经被尖牙穿透了,竹根色光泽的羽毛被血液淹没,表面像是镀了锈迹。
轩辕长老抓着毕方的脖颈,族人跟在身后,他们已经准备在此刻逃出妖域。
而正是此时,浓重血雾转眼沉积,像是突然凝固。
一阵狂风,其势如雪龙相逼,所过之处风霜弥漫。
温度飞快下降,又迅速蔓延,血雾几近凝固,在空中结成一颗一颗的红色结晶,簌簌落在地上。
玄蛇和青隼已经变成了两座冰雕,他们凝固在战斗时,甚至连青隼的脸上,那内丹爆发时的狰狞表情,依然是生动的。
地表已经染出白霜,在这种浩大的灵气威压下,所有妖的动作都变得迟缓,连抬头都吃力。
远处走来一个颀长的人影。
道袍,白发,蓝如琉璃的眼睛,霜雪长发散在腰间,他一只手垂着,另一只手端在胸前,掌心幽光溶溶。
来人神情平静,目不斜视,若不是额上的妖纹,还有身上散发的浓烈妖气,他们差点以为这是哪个仙家道土。
轩辕炙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他瞳孔收缩,不可置信道:“天山九尾狐,你是宴虚吗?”
那个大妖的动作没有停留,他步履轻缓,走到交战的地方,青隼和玄蛇已经被牢牢冻固住。
他像是撕开一张薄纸,拆散了玄蛇紧缠在青隼上的尾巴。
“来得还不算晚。”他没有回答轩辕炙的问题,只是叹了一口气,“我是什么人,很重要吗?”
玄蛇被他施法缩成一条黑碧色的环,潦草地扔进袍袖里,他再度抬手,却是一道精妙的治愈之术。
青隼不断流血的翅根渐渐愈合,这灵力如此充沛,修为最低也是练虚之境,更令人惊疑的是,这个妖所施的咒术,竟有些类似于仙门的卦影。
轩辕炙隐隐摆出了防御姿态:“阁下究竟是谁?”
那个男人先是轻笑,继而开口。
他极浅地勾起唇,声色温润,和大多数的妖都不一样,是非常端正的腔调,却没有那种高高在上且倨傲冷漠的气质。
“如果你问多年前,和妖主同归于尽的那个天狐宴虚,”他顿了顿,继续道,“那大概是……我的父亲。”
“而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我,名叫子微。”
毕方收了思绪,站直在门外,他心中有些忐忑,敲门的手欲抬不抬,这样连续落了两三回,不多时,门闻风而动,自个儿开了。
毕方顿时尴尬无比。
刚抬头,子微已经走到眼前:“你来干什么?”
毕方半天憋出两个字:“先生……”
他蓝衣清逸,身姿依然挺拔修长,只是细细看去,状态算不上好,额间红痕暗淡,眉目隐有倦色。
“长老在诫厅……”
子微揉了揉眉心:“我知道,一起去吧。”
他步伐略快,只是和毕方交错的时候,突然问道:“方才,看到她了吗?”
毕方一个激灵,拍拍脑门:“她走前没告诉您吗?天还未亮时她就出来了,估摸现在正在别院呢,要……要把她也叫过去吗?”
“不必。”子微很快拒绝,又沉吟道,“不过轩辕族是应该给她道个歉。”
毕方蔫巴得像棵菜,灰溜溜道:“我道歉了……”
他讪讪地摸了摸头,神情微妙:“但是,这个人……先生,我不知该不该告诉您,她……她好像根本没把昨日的事放在心上。”
子微一顿,有些缓慢地问道:“她跟你说了什么?”
一阵可疑的沉默过后,毕方闷声道:“她竟问我,吸血或是被当作炉鼎,应该是后者效果更好吧?”3731
毕方这时候才觉得鸡皮疙瘩落了一地:“你说她这……人族的姑娘家,这么不把自已当回事吗?”
子微听到后,一下子蹙起眉,他目视前方,凛冽的冷风袭来,吹得袍袖翻飞。
毕方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一路无话,走到诫厅之时,轩辕长老已经在正堂候着了。
门随风而开,空荡荡的,传来冷气,轩辕炙没有回头,只是高声笑道:“子微先生,我等你颇久。”
他正对着堂前的香烛,深吸了一口袅袅升腾的檀香,叹道:“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真是像你父亲。”
轩辕炙和宴虚,曾经是好友。
他们都是天之骄子,各自占地为王,因为一个契机,二人称兄道弟,把酒共饮,那时候是何等的潇洒自在。
他们两方合作,更是罕见敌手,不说名震天下,也是称霸一方的大妖。
可后来,轩辕炙因为妖主临世,重新回到族群,他本想着继续和宴虚一同处事,可宴虚和他争论良久,最终闹了个不欢而散。
宴虚还是过于理想化,他做事太过温和良善,与人争斗都要留一线,看不惯当时妖主的残暴风格。
他们分开之后,再也没有找过对方。
可下一次听到他的消息,竟是在仙门。
宴虚和人修在一起,他甚至隐藏了自已的妖族身份,只是为了一个女子,何等荒诞,何等离经叛道。
如今,轩辕长老长叹一口气:“我一直没想清楚,如果千年前,有人能劝动你的父亲,他是不是就不会死。”
过了良久,子微回道:“那些都过去了。”
轩辕炙慢慢转身,一双眸子紧紧盯着他,然后仰头大笑:“是,仙妖大战已经过去,天魔之乱也已经过去,那都是从前了。”
他突然顿住,又问:“那现在呢?”
“天魔冲破封印,人修虎视眈眈,难道妖族又要像从前那般,东躲西藏,一辈子露不得头面?”
子微面色毫无变化:“不会的。”
他声色坚定,让人不得不信。
确实,子微当年在妖主之位不过数十春秋,却重新制定了妖族的法则。
他出山数日,却轻松打败了祖妖玄蛇,接连击退数个死死盘踞在都域内的恶妖,成为妖史上的一个新传奇。
却依旧不乏质疑的声音。
譬如,子微分明是个妖,却未显露过本相,一身素衣蓝袍,连日常结印的法术都包含着北斗星、十二辰文的道家形式。
温和清雅,蔼然可亲,根本不像个妖。
再者,他上位便实施数道命令,妖族不得滥杀,不得同族相残,不得互食妖丹增强功法,也不许无缘无故和人修死斗。
他约束妖族,增礼治,修法度。
从古至今都没有过这样的条例,人妖本就两立,若要和平相处,怎么可能仅凭他的一面之词。
可他确实强大到让人没有反驳的理由。
妖族就是这样,只有相应的实力,才能得到相应的尊敬。
子微根本不在乎旁人的计较和说辞,他更多的时间都是在尽心尽力开设学堂,亲力亲为地授道于人,几十年过去,也算桃李满门。
小妖都很喜欢他,子微治学严谨,在课教上严厉,但是私下又温柔可亲,待人宽善。
历来的妖主,不是打打杀杀就是去追逐领地,哪里有子微这样,非但不藏私,还把一身学识教予天下的?
这令他们感到震惊。
震惊之余,谁不欢喜?
不仅是山海关的妖域,连南海龙族,蓬莱仙岛,都派人来陆续向他请教。
他久无敌手,可算来算去,声望最盛的,不是凶残的力量,也并非这个妖主的名头,而是因为清正廉明、高洁傲岸的品性。
这实在是令世人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