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个场景,楚璠记了很长一段时间。
风大,窗纱微拂,楚瑜转过身,墨色发丝和腰间流苏晃晃荡荡,玉佩振出轻鸣,他睫毛好像沾了雪末,湿湿的。
黑褐的眸子,像水中琥珀,这么一弯,笑得也浅。
“以后要记住了,该叫我阿兄。”
——阿兄。
第四章
兄长
与狐说
第四章
兄长
楚瑜毕竟是楚国最后的血脉,唯一有资格成为皇储的人,又生得聪慧异常,过目不忘,自是尊贵万分。
可他实在太过病弱,不过十三岁的少年郎,文雅俊秀,却沉积了一身暮气,大多时候,都没什么精神。
只有在看到楚璠时才会带着点笑意。
连她自已都不知道为什么。
楚璠年幼也就罢了,整个人还瘦骨伶仃,像个病猫崽子,照宫里的人说,她这样的长相,一看就是没有福气的。
命薄,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
楚瑜特意吩咐太医,滋补汤药要熬双份,连吃食也都是夹杂着药膳,一日不停,亲自盯着她灌下去。
她体内沉疴不少,得慢慢养。
楚瑜除了躺在椅子上晒太阳,更多的时间是看书下棋,偶尔看累了,就对着窗外出神。
楚璠跟着他一起望,外头绿梅开了,一大片的玉砌雪雕中,梅花枝丫虬曲,结满碧色花朵,一瓣瓣绕成团,像撒了白糖的青团子。
她最近被管着,不能吃腻的,只能略带羡慕地道一句:“好香。”
然后又看了看手里黑漆漆的汤药,皱着眉,狠提一股气儿,“咕咚咕咚”灌下去。
“怎么看什么都像吃的。”楚瑜捏了捏她的脸,喂了颗蜜饯,看她馋得狠,就又喂了块糕点。
楚璠年纪小,腮帮子被塞得鼓鼓的,也有几分憨态可掬。
“这么能吃……”他不自觉地笑了一下,“还不长肉。”
而后摇摇头,叹道:“可不能再吃了,积食。”
楚璠看着那盘糕点被宫女拿走,目送一会儿,很可惜地点点头。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大多都喜欢闹腾,得不到东西就要哭,她安安静静的,什么都可以干,乖顺得不像话。
能猜到往年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这深宫里,很多人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
视线往下落,她蜷起的指头,裸露在外的手臂,也是羸弱枯瘦的。
楚瑜捏着她的脸,触手之处软糯温热,他不舍得松,时间久了,甚至有些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一点冰冷洇在指根,楚瑜倏地看到一滴眼泪,抬了眼,才发现她的侧脸被自已捏到发紫。
分明没使力气,只是未控制而已。
有时候会这样,力气总比普通人大一些,可怪力乱神的东西,会被称作怪胎,这等秘辛,只有母妃和他自已知道。
楚瑜一怔,抹掉她脸上的泪,颇为愧疚:“别怕,阿兄错了。”
小姑娘仰着头,眼眶生红,泪蒙蒙的,眉目间隐有怯意。最令人暗叹的是,即便如此,她也没发出一点泣音。
楚瑜更觉心酸,把小妹妹抱在怀里,摸上了才知道,原来也是有肉的,团子一样的女孩,糯糯的像一坨软酪。
少年生涩地哄了很久:“是阿兄错了,往后再也不这样了……”
楚璠还是只掉眼泪,捂着脸颊,不怎么说话。
“给你吃好吃的?”少年看这个不成,挑着桌上奇巧玩具,“磨喝乐、七巧板、小纸扇,这儿还有皮影戏呢。”
他捧着小东西在小妹妹眼前转悠。
这都是他让宫女搜刮来的,只是楚璠没有动过。
其实照以往,楚璠自个儿哭一哭,没过多久也就罢了,可突然有人念叨着、劝着、哄着,眼泪却像止不住一样,哭得更厉害。
她揪住楚瑜的袖子,一直不松手,他身上的书墨香和药味儿,直蹿进鼻尖,熏得人眼睛酸。
楚瑜没法子,略一思忖,在桌前摊开一张纸,画笔涂抹纸张,发出“沙沙”声响。
手指弓起,在纸页上轻轻一按。他画了一张小像,年画娃娃一般玉雪可爱,眉眼依稀可以看出是楚璠的样子。
日光筛下的斑驳光影落在上头,画帘轻晃,纸面上的眼睛恍惚缀着光,一下子就有了神采。
楚瑜搁下笔:“这个怎么样?”
她垂着头,扯了扯他的宽袍,过了好久才道:“这个太好看了,不像我……”
楚瑜佯装愠怒,眉毛抬高:“谁说的,你就长这样。”
小妹妹脸上还挂着泪珠,楚瑜用指腹抹掉,又熟练地拉开桌柜,取来一罐药膏,给她轻轻擦拭。
“姑娘家可不能留印子。”他取笑道,“本来就不是很好看了。”
药膏抹在脸上,又痒又辣,楚璠回过神,怔怔望着他。
“以后还会吗?”她嗓音像幼莺,甜中透着一股涩,“以后不要这样了好吗?”
她以为自已是故意的,楚瑜心中一沉。
“疼吗?”他含着疼惜,揉揉她的鼻尖,“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来给它落个名。”楚瑜揽她入怀,看着那幅小像,放低声音,“妹妹小字叫什么?”
楚璠看着那光彩照人的年画娃娃,怔怔开口,目光无神:“阿娘唤我……烂货。”
楚瑜攥着笔,把掌心掐到泛红,强忍着,没有展现出怒态。
多亏那个女人死了。
“给你换一个。”他笑了笑,极力维持平静,温声问,“想要什么名字?花、木、雨、雪这类太飘浮,让我好好想想。”
柔、婉、惠这类都淑美,可是太温顺了,楚瑜私心不想要这些。
突然,袍袖又被扯了扯。
“跟你一样。”她小声道,“想要跟阿兄一样……”
楚瑜道:“我的名字,也不好。”
她坚持:“就想要像的。”
心神一转,楚瑜落了笔:“那便叫璠吧。”
瑜和璠,皆是美玉,是君子之佩,玲珑剔透,意义深远。若说出个不好来,也就是易碎罢了。
没关系,反正他也能护着。
少年伏案书写,在画纸右侧落下名字,如行云流水,字迹清晰端正。9604
楚璠在旁边巴巴地看着:“这是我的了吗?”
“是你的了。”他捏了捏女孩头上圆圆的发髻,“璠璠,以后你的小字,就叫璠璠。”
楚璠年幼懵懂,以往都是赖活着,可若旁人再多施舍些善意和关怀,她怎么会不接受、不欢喜。
她做了皇兄的跟屁虫,整日像个小尾巴一样在楚瑜后面叫阿兄。
楚璠气色渐好,皮肤莹白清润,头发茂密乌黑,缠了两道红色丝绦穗子,风吹微晃,轻盈俏皮。
小丫头声音脆,一声一声的,清甜热闹。
楚瑜不捏脸了,喜欢勾着她的垂绦在指尖绕。
她跟在楚瑜身后,每日抱一个花墩,乖乖爬上去,趴在书桌上,大眼睛滴溜溜转,看着阿兄读书写字。3500
璧水香砚,澄心堂纸,这些味道比花还要好闻。
她满足得打瞌睡。
可后来……后来,难得一场好梦,又很快被撕扯得七零八碎,纷纷杂杂。
闷雷响彻云霄,马蹄踏碎皇宫,路上尸体横陈,连观音土雕像都被哄抢。
楚瑜躺在污血里,满身泥泞,他从尸堆里爬出来,脸上没有一丝神情,血液顺着眼角流下,令人胆寒。
手里拎着头颅,血液淅淅沥沥渗入土壤,他艰难地挪着步子。
这是暗夜,寒星夹杂薄雾,秃鹰在空中盘旋。
楚璠阵阵心悸,凉风灌入衣袖,忽然又见画面陡然反转,是蜀山仙岛春光,云雾缭绕。
仙山灵气充裕,灌入她的体内,却像是风漏进破洞,她喉中嘶哑,经脉痛苦不堪,每一处都像被利刃割绞。
恍惚间,楚瑜掐紧自已的肩膀,眼底是红的,逐字逐句,命令道:“楚璠,睁开眼睛,活着,给我活着。”
各式各样的东西被喂进嘴里,灵丹妙药,仙族瑰宝,不管多庞大的力量,到她身上都显得那么徒劳无益。
楚瑜近乎嘶吼:“不许死!璠璠,醒着!”
可她困了。
迷蒙中,看到许多凌乱斑驳的日影,倒映在窗帘上,木雕檐角,恍然有剥落的旧皮。
很像旧时的冷宫。х39
她开口,想跟阿兄说“对不起,不能陪你了”,却提不起一丝力气。
直到一丝丝细嫩的花藤被送进口中,这东西,似乎在心脏里扎根,沿着血管壁攀长,懵懂地圈在手腕上。
花藤浅浅勾勒手腕内侧,又小心翼翼散发着灵气,楚璠在那时,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心声。
他好像很难过,和她一样,心是沉寂的,一直说着对不起,又在道谢谢你。
她浑身酸痛,摸上了自已的手腕,那股热意从四肢百骸运转,直直流入心腔,楚璠全身闷汗,身体往侧一翻——
醒了。
密室中没有灯烛,黑暗里,唯有明明灭灭的湛蓝清光,像林中萤火,她开始吓了一跳,凑近才发现,原来是子微的尾巴。
悠悠荡在床沿,还有两条绕在她腰身上,毛长而厚实,她这才突然发觉,方才应该就是被它们给闷醒的。
尾巴绕着玉床慢慢游走,圈住她的腕子,越收越紧。
楚璠抬高手臂,吊着两条尾巴,满脸惺忪迷茫。
这下彻底醒了。
贴在脸上的一条尾巴,冲她摇了摇。
她微微愣住,下意识仰头,看见旁边的子微还是合着眼的,便松了一口气。
没有昨夜那种黏腻的感觉,应是睡着后被收拾干净了。只是还是很痛,酸酸胀胀的,几乎快没有知觉。
看她出神,毛绒长尾尖端一弯,又轻戳在她大腿上。
这些尾巴,真的比子微道长本人要热情很多。楚璠用手指摸了摸尾尖的绒毛,眼前虚影一晃,好几条尾巴都蹭了过来。
楚璠有些不知所措,只得一个个地撸过去,突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一夜之间,尾巴变成了八条。
他的功力应该恢复了很多。
楚璠潦草地拨开尾巴,揉了揉脸,沉默两息之后,试图努力放松自已,再从玉床悄然下去。她在这里总觉得不自在,还是自已一个人待着比较好。
她腿都是软的,脚步踉跄,几乎是扶着墙走到门口,经过客房时,想了想,又怕昨日之事重现,便将桌上的昆仑剑抱在怀里。3739
打开房门,正好碰到了候在门口的毕方。
毕方明显是待了一夜,靠坐在墙角,睫毛上覆有霜雪,看见她出来,立马站直身子:“先生怎么样了?”
楚璠歪歪头,想到那条多出来的尾巴,道:“应该很好了。”
毕方放下心来,沉默了会儿,脸上带着些歉意:“我族长老已去领罚了,昨日之事,是我们对不起你。”
本来就不知到底该怎么面对楚璠,现在更尴尬了,毕方努力站直身子,平视前方,还是觉得有些心虚。
楚璠点点头,面容依然是淡淡的,突然开口:“吸血和被当成炉鼎,应该是后者更有用些吧。”
毕方微愣了一瞬。
“话虽如此……”他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可先生不喜失控,也不会强求于人,应是从没想过用这种法子的。”
“可以的。”
毕方差点以为自已听错,怔了好一会儿,又听她重复了一遍:“只要能让道长快一点恢复,都可以的。”
楚璠说得很诚恳,毕方却忍不住看向她的颈间。
青青紫紫一大片,甚至还有些尖锐牙印,顺着雪白的脖子蔓延,罂粟花似的,一直开到锁骨,不知道内里是什么光景。
毕方有些无言,他甚至难以想象,原来如清风明月的子微道长……在这种事情上,竟也和普通男人一样。
甚至,比普通人更没有节制。
毕方语气略含怜悯,对她道:“你需要些什么吗?”
“嗯?”
“比方说衣服用具,或者吃喝什么的……”
楚璠看了看自已不成样的裙摆,点头说:“谢谢,要衣服,吃食的话,我不忌口的,放在房外就好。”
毕方真的觉得她挺好养活的,比族中的女眷好伺候多了,他也不多话,表示自已知道后,便转身化鹤腾空而去。
他在云端绕了一圈,几番思索后,又停下来,兜兜转转,最后敲开子微的竹门。
昨日的事情,说到底是他们轩辕之过,长老虽然在诫厅候着等待处置,可他也得来问问先生到底是怎么想的。
现在的妖族,已经不像从前了。
他得离火传承之时,曾在妖魄中,窥见妖族战乱的记忆。嗜血、怨念,好像是深深刻在所有妖类脑内的本能。
黑暗森凉,弱肉强食,到处是厮杀和死亡,鲜血浸满每一寸土地,大妖高举统治旗帜,弱小者只能被支配,他们和魔族没什么两样。
只是氛围环境如此,妖族只能走上这样一条路。
天下崇尚仙道,正派又要诛妖,你说自已没有作恶,好呀,他们哪会听?
剖了妖丹,再取血液,连筋骨皮肉都可以当作炼器之材,再扣上“奸诈残暴”四字,人修的所作所为就变得合情合理了。
正与邪,究竟如何界定,毕方至今还不知晓。
毕方只知道,自已这一辈子都和火焰息息相关,出生便伴有讹火,在哪里出现,哪里就会燃起野火,凡人说这是灾怪,妖兽也避他三尺。
他没有杀过人,也被当成是恶妖。
不过一方是厌恶,另一方是惧怕。
纯正的祖妖血脉,又是轩辕神迹,含异兽之精,年纪尚小便如此,以后定然是个张狂无度的大妖。
他刚出生时,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连毕方自已都这么觉得。
直到子微出山。
毕方记得那年,他甚至还未化形,山海关分割阴阳,阴在妖域,阳承人道,两者之间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断,妖族自身更是内讧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