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上……怎么一股狐狸味儿。”他蓦然发现什么好玩的似的,双眼和血蝶一般猩红,张狂笑着,“子微,你居然也敢有弱点!”
他再次向楚璠抓来,只见一剑飞来,万古寂然,清光剑辉刹那照亮夜空,将他震出了十尺之外。
天魔后撤。
他舔了舔指尖上不存在的血,紧盯着楚璠,慢条斯理道:“昆仑剑都让女人碰,看不出来,你还挺护着她的……”
子微拧起眉尖:“你的话变多了。”
“话变多了……”江逢低着头,肩膀耸动,一边笑一边道,“是啊,你怎么会知道被封印百年力量全无是什么滋味,你怎么会知道万人唾弃是什么滋味!子微先生尊贵高冷,常人看见都要跪拜,怎是我一小小魔族可以企及谈论的……”
他越说越激动,雷云划破深空,狂风左右乱窜,宽大的罩袍被吹动,雷雨交加,使得它猎猎翻卷,东飘西扬。
而子微依然静谧。
这种安静不只在神态,连子微周围的氛围也是。
他甚至衣袍垂平,眼神毫无波澜,一丝不动:“你为何觉得我不懂?你又从何得知我向来高贵?江逢,你被嫉恨迷了眼,你明知道自已有错,却不敢承认。”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他愈激狂,子微就愈平静。
江逢咬牙问道:“我有何错!你又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我没有。”子微仰起头,目光清寒,“可从前被你屠村的一乡百姓有,为了护山而牺牲的蜀山弟子有,还有千千万万死在你手下的无辜之人,他们有。”
“人命而已,不过是最卑贱的东西。你说这些话,不觉得自已可笑吗?”江逢高声笑,“你跟我一个魔提人命,死就死了,本座会在乎?”
子微冷冷道:“你还是不愿回头。”
江逢怒道:“谁要回头!子微,我问你,为何要回头?”
“你问我无用。”
子微执剑挡在众人身前,袖袍如云流轻拂鞘身,昆仑瞬间染上一层白霜,剑刃闪出泠泠蓝光。
他心中复杂,最终也只是叹道:“你该问你自已。”
静姝在楚璠身边解释:“江逢简直跟个甩不掉的癞皮狗似的,追着先生咬,这都过了百年,怎么丝毫未变。”
楚璠扭头,一脸求知地看着她。
静姝在她旁边小声道:“先生收伏神剑,江逢一直怀恨至今,我猜想这只是其一。”
龙女往楚璠的方向靠近几步,声音更小:“他原身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红蝶,由虫破出,比一般的半妖更加孱弱。和我们都不一样……”
楚璠知道,她近日接触的妖,如子微、毕方,还有静姝、阿宴,全都是在外赫赫有名的强者。妖族对血脉本源极其在意,天山狐、毕方鸟,还有南海龙族,无一不是祖妖血脉、上古神兽。
他们有先天灵力,生来就比别人强,是得天道眷顾的。
而天魔竟然是一只毫无一丝特点的——红蝶?
“普普通通?可他灵气如此暴虐强盛,哪里一般平常了?”楚璠不可思议地喃喃。
“谁知道呢?”静姝嗤笑一声,自嘲道,“我龙族一脉相承多年,甚至被凡间喻为帝象祥瑞,还不是出了那么多废物。”
静姝叹道:“可半妖血统卑微,连出生都是逆天而行的事情,数量极为稀少,若父母灵力不足,就是死在降生的那刻也是有的。”
“天赋血脉虽不能决定一切,可确确实实是不平等的事实。”静姝沉默片刻,继续说,“他嫉妒,他不甘心。”
“这不是他横行不法,肆行无忌的借口。”楚璠拨开被风吹乱的头发,眼睫低垂,“他跟子微道长,根本不能相比。”
“我也觉得是。”静姝挑眉,将脚下还在扑棱的蝴蝶踩碎,甚至蹍了一蹍,“修为再高,也不过是个欺凌弱者的鼠辈,我瞧不起他。”
楚璠格外喜欢龙女的处事态度,凡间女子大多柔顺羞赧,静姝高傲却不自大,风流也不失潇洒,实在很让人钦佩。
不远处的江逢恰好相反。
他脸色越发阴沉,几乎要和身边的浓雾融为一体,声音也透着一股腐朽的潮气,他问子微:“你也是半妖,跟我一样的东西,凭什么就能高高在上,满口仁义道德?”
子微凭什么能白衣如雪,不染纤尘,依旧立在云端?而他江逢又凭什么生在淤泥,和草芥为伍,被众人唾弃?
凭什么这世上要有霄壤之别,他为什么不可以妒,为什么不能恨?
不过都是半妖,是渴血的怪物,是噬人的魔徒。日日夜夜的钻心之痛,他没抵挡得住,别人凭什么可以。
子微凭什么可以。
子微沉默很久,终究无奈一笑:“江逢,路是你自已选的,怎么能怨别人。”
江逢拉扯唇角,衣袍随着风的流速翻折,成了近乎扭曲的姿态:“我偏要怨你,偏要把你拉下来,偏要打败你。”
他轻轻笑,而后声音慢慢放大,身后浓雾犹如恶鬼,张开巨口,往子微的方向席卷。
江逢高声呼喊,伴着惊雷声一道劈下来:“昆仑子微,迎战!”
这股浓厚的魔气挟着瘴毒,中间卷起无数狂潮,凝聚成瘦长的形状,翻着红眼,衣衫褴褛,是饱含怨气的魔尸。
浓郁的红雾凝成了一具身形颀长的魔将,一身漆色冰冷盔甲,手持长枪,身后跟着许多低等的人形物体。
静姝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
魔将的长枪锋芒森然阴郁,和江逢的灵气有诸多相似之处。
是一柄毫无神志、充满不祥之气的杀戮之枪。
昆仑剑冷光盈盈,随着子微一声轻喝,环绕浓雾半圈,在空气中发出尖锐的剑鸣,打散了诸多魔尸。
阿宴迎身而上,挡在魔将的身前,长刀和银枪你追我赶,竟打了个不相上下。
静姝挥鞭断掉一个魔尸的手臂,高声道:“别让他们妨碍到先生。”
就连楚璠也拿出青竹剑,偶尔帮帮他们,斩得几具低等的魔尸头颅。
苍白的残肢散在甲板各处,指根上尽是黏腻的灰血,他们已经抵御了大部分的攻击,可楚璠依然心跳剧烈,频频往上空看。
子微在和江逢作战。
令人不安的是,她依旧不知道子微道长究竟恢复得如何。
飞舫上空。
江逢倾身而至,他的右手是钢银制成,握爪时坚硬无比,就这样抵住昆仑剑尖,竟和子微相持不下。
他红色眼珠一转,从喉中滚出丝笑:“你果然变弱了。”
江逢的目的显然不是在此刻就与他们一决高下。
他召唤魔徒桎梏静姝等人,单独和子微作战,果然是听说了传言,来试探子微如今的修为。
子微皱眉,剑势顺着往下一划,气息开始暴涨,冰刃颤鸣不断,和钢爪交错的地方火花四溅。
江逢指套之下红光闪现,却不料子微一边以剑抵御他,一边单手结印,蓝白符文蕴含轻灵道家仙气,直直灌入江逢眉心。
这一触,二人的衣衫瞬间鼓胀起来,江逢额头爆出炸裂一般的剧痛,他捂住双眼,怒吼:“子微!”
他弓起脊背,下一刻,庞大的金纹红翅展开,蝶翅急抖,上面的鳞粉朝子微扑去,这东西含着剧毒,子微退后几步,拧眉道:“你到底又杀了多少人?”
对净坛咒的反应如此之大,只能代表着他恶念缠身,业障无数,已经快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江逢清醒过来,并不回答,反而吐出一口血沫,牙关紧咬,“又拿仙家的封印之术对付我。”
他召出一道魔气,子微持剑相击,直接把他的攻击打散,再问:“你又杀了多少人?”
子微攻势不减,眸色寒凉,眉心妖纹如火燃烧:“你常觉得天道不公,可被你炼化诛灭的普通人,又何其无辜?”
江逢冷笑:“事到如今,我们的子微先生竟还想着感化我?”
子微摇头,斩钉截铁:“我会杀了你。”
钢爪锁住剑刃,江逢笑意更冷:“本就该这样。”
子微周身如同笼罩在一团冰雾之中,他袍下白尾裹挟着可怖妖气,骤然发动,又极其迅猛地缠绕过去,某种磅礴的力量破体而出,瞬间锁住了江逢的脖颈。
纤长的绒毛轻而易举刺破了他的皮肤,黑红的血液汩汩流出。
江逢额上青筋暴起,眼角染上一种阴冷的暴戾。他直直盯住子微,艰难道:“你妖力怎么变得如此之强?”
翅膀的鳞粉附上狐尾绒毛,毒气侵染,那雪白的狐尾竟然生生被蚀出一道黑烟。
子微纹丝不动,像是感觉不到痛。狐尾收紧,缠绕的力度接近绞杀,江逢面色惨白,身后翅膀犹如红色利刃,两相交错散出灵力波动,这才将将脱身。
江逢呕出一口血液,他摸上自已的脖子摩挲片刻,歪了歪头:“让我猜猜,你半妖之身,妖力却突然强盛,是怎么做到的,啊,是不是喝了人血?”
他笑得透不过来气,连喉咙里一直冒出的血液都不管,瞬间已糊了满身。
紧接着,他又用一种讥讽又夹杂狂喜的可怖语气说道:“是不是跟我一样,以他人之血养已身,以他人之命蕴已气。子微,你都这样了,还怎么做仙,还怎么敢当正道之首啊?”
子微沉默不语,视线往下扫。
他看见混乱的飞舫甲板之上,那道慌张匆忙却努力保持镇定挥舞手中青剑的小小身影。
小姑娘成长得很快,即便身体还僵硬颤抖,但手上所使的剑诀却没错过分毫。
子微突然笑了,极浅,镌在那张皎然的面孔上,衬得此时的气氛少了一丝紧张。
江逢暴怒道:“昆仑子微!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他佝偻着背,却伸出一只手,把那条断掉的狐尾高高扬起,一字一顿:“我迟早要把你的天狐之尾,一条条拔断,一个不留。”
长剑锋芒毕露,蓝光斜指高空,子微身子舒展,衣袍在冷风中猎猎而飞:“随时奉陪。”
飞舫上,静姝用长鞭卷掉一个魔尸头颅,人头突然“嘭”一下炸开,她一个不察,被灼伤了右臂。
火辣辣的痛楚顺着臂膀直接攀上脊背,像乱糟糟的电流一样,炸得人头皮发麻。
静姝暗骂了一声。
飞舫的甲板已经有些破损,这是轩辕族的灵器,只有毕方可以驱使,静姝拍拍兽囊:“喂,还在晕?你再不起来,家里人给你做的窝都要被端了。”
兽囊里依旧毫无声息,只偶尔冒出点点火光,起起伏伏如吐息,证明他还活着。
阿宴的刀法大开大合,横冲直撞,可谓是龙族精心打磨的一把杀器,斩了不知多少魔尸。他挡在静姝身前:“公主,我还在。”
静姝考虑两秒,退在他身后,她施法给毕方传送了几道南海水灵之气,一边念念叨叨,险些要骂人:“臭鸟,你又不是凤凰,用得着睡这么久吗?”
楚璠抹掉剑上的鲜血,看向高空中还在缠斗的子微和江逢,眉目间隐含担忧。
正在此时,前方一尺之远的船板上,尸体横七竖八堆叠着,在同一时间爆炸,血花四溅,场面极其混乱。
充斥着各种诡谲的怨气,几乎要冲破天际。
阿宴在最前方,虽然刀法凌厉,但是这个爆破猝不及防,静姝又在他后方,若要躲,必会伤到公主。
于是他没有闪避,硬生生受了这一波冲击,被炸得头晕目眩。
魔将趁此机会,手腕一拧,裹着阴郁魔气的长枪直接狠狠一击袭来。
阿宴避之不及,眼看魔将首领的长枪要趁机戳过他的胸膛,腰上忽然被一条软鞭卷起,用一个巧妙的力道给他拖了回去。
耳边方听见静姝咬牙切齿的声音:“我什么时候要你方方面面护着了?”
栏杆断成一截一截,静姝忙用长鞭固定住桅杆,抬腿扫倒一个迎面而来的魔尸,那魔尸鬼泣森森,眼眶惨白,她愤愤道:“真是丑死了!”
她又从胸口抽出一把软刀,利落插进左边扑来的魔尸眉心,向身后道:“楚璠姑娘,小心,他们会爆炸。”
阿宴咽了咽喉咙,没说话,又闷头往前挥刀。
这样打不是个办法。
楚璠突然把剑收进鞘中,臂上鸳藤发动四散,一角挂在高处,一角勾住腰身,她顺着长杆攀爬上去:“让我试试。”
妖雾间的魔尸无休无止地涌出来,临死之际还要自爆伤人,根本难以躲避。
阿宴额上流的血以及身上的伤越来越多,热血涌在眼角处,晃得人头晕眼花,魔将却像没有消耗似的,一枪比一枪激烈。
他身上多了大大小小不知多少个伤口。
行动速度变慢,魔将一枪捅过去,阿宴胸膛瞬间多了一个极大的窟窿,“哗哗”往外冒血。
静姝臂上受伤,蓝色血液摇摇欲坠,她不仅忙着禁锢幻蝶,甩开围上来的群尸,还要分心照顾楚璠。
眼看就撑不下去了。
楚璠想,自已不能再这么无用下去了。
她默念心经,从高处散开无数枝藤,柔软的枝叶仿佛化作钢刺毒鞭,打飞了一片片魔尸。
可她灵气太弱,这种强盛挥霍之法,根本撑不了多久,很快,经脉变得无比干涸,鸳藤也渐渐枯萎。
楚璠满嘴血腥味儿,额上全都是汗。
静姝抬腿踢飞走近的魔尸,反身看她,有些紧张道:“楚姑娘,灵气不是你这般用的!”
她根本没学过几个法术,全凭着一股莽撞,很容易反伤自身。
突然,魔尸有一点反常。
是她的血液,一滴一滴砸落在木板上,湿漉漉地散发着腥香气。高空中的江逢突然闻到什么,鼻尖深嗅,眼风扫过那道瘦弱的身影。
“这么香的血……”江逢咧嘴轻笑,那一瞬间,红眼中似乎闪烁着细碎火花,他兴趣大增,“她到底是你什么人?”
子微往右一靠,挡住了他的视线,剑光交织绚烂,招式几乎快辨不分明。
江逢继续问,恶意满满:“是你的仆从?还是鼎器?”
剑身爆出蓝光,子微狠狠撞开他,繁复的咒文从指尖晕开,那光华姿态,宛如将月亮凝在手心。
紧接着,庞大的灵气重重揿进江逢的胸口。
“住嘴。”子微回答,喉音浓重。
他动用了还没有解开的封印之力,已经接近力竭,但幸好,江逢现在的状态也很差。
黑浓雾气翻腾的速度变慢,江逢额头青筋一根根几乎暴出,他捂住前胸,指缝漏出点点蝶影,红色的,像血一样。
“果然,”江逢低低说,“你喝的是她的血呀。”
“就是我的血!”
这声音不大,在狂风呼啸、雷声轰隆中,更显得微弱轻盈,于是那人又高喊了一声:“是我的血又怎样!”3539
楚璠还不会御剑,她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桅杆的最高点,长杆上缚满枯萎枝藤,细叶随风飘漾,她眼神直直盯着江逢:“你在嫉妒吗?”
“还是说,你也想要喝我的血?”她继续引诱。
楚璠扬手,划破自已的腕子,任由黏腻的血液滴落,月色下,她面颊上仿佛裹了一层瓷釉,有种异常薄凉的柔感。
所有魔尸都停住动作,他们咽了咽喉咙,跟江逢的姿态非常相似,像某种动物一样歪头,去寻找腥香气息的来源。
“你们来啊。”楚璠挑衅道。
子微捏紧剑柄,手背甚至浮出一根极淡的青筋,轻斥道:“楚璠,往回躲。”
江逢轻轻笑了声,带着一股明显的放肆,他毫不掩饰地释放自已的恶意:“她是不是不太听你的话?”
子微把长剑横在胸前,剑刃投出影影绰绰的光雾,像混着薄冰,他冷冷陈述:“你这具身体已经快散了,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你听听自已现在的语气。”江逢抬手,指套上的银饰随着动作“丁零”作响,五指尖利锋锐,“子微,你在怕什么?”
尖细的钢爪上沾满了血,有些是江逢自已的,有些是子微的,但全都是黑红色,黏附在一起,怎么都辨认不清。
江逢轻轻一笑,一截宽袖垂落及膝,倏地从中抖出了个长白的软物。
雪色冷芒自动绕着昆仑剑缠上去,“嗞嗞”轻烟一股股冒出,萦绕着阵阵黑气,猛然朝子微袭面而去。
子微侧身歪头,又被自已的同源之力震开,那条法器被拿出之时,他就已经感知到了那是什么东西。
曾被江逢斩去的一条狐尾,现在已经和他没有丝毫的灵力相连。
他几乎有一瞬间不知所措。
雪白色的狐尾缠住他的腰身,穿其肩颈,在腋下缠绕,长毛如毒刺扎进衣袍里,瞬间便染了满腹的血。
他被控制住,被自已的东西给困住。
“怎么样,是不是很熟悉?”江逢阴阴笑着,擦了擦唇边的血,“这可是你九尾天狐的象征啊。”
江逢犹如一支飞箭,更像是一道转瞬即逝的红色烟火,刹那间就消失在子微身侧,只在原地留下丝丝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