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微一顿,银发被风拂开,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他回头,看见了难以接受的一幕。
楚璠从飞舫上高高跌落,衣袂被流云吹散,裙摆飘浮扬起,仿佛停滞一瞬,然后又极速下坠。
子微的大脑瞬间空白,他哑声高喊道:“楚璠!”
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江逢裹着楚璠扎进万丈深渊。
身子腾空的瞬间,或者说,被江逢紧紧掐住喉咙的那一刻,楚璠的内心里,几乎是无悲无喜的。
耳畔是激荡开的风声,如滔天巨浪般汹涌,而微睁双眼,离她最近的,是江逢满面恶意的笑容,似血的红唇。
在他身后,是子微追过来的身影。
他半个袖子已经撕裂,露出爬满了黑红咒文的胳膊,苍白皮肤上,繁杂纹路密密麻麻地流动,像要穿透他的骨骼。
楚璠想让道长不要担心,但是自已的喉咙已经痛到开不了口。
嘈杂窸窣的风声倏然停止,连周围的云雾都已经没有了流动的痕迹。
时间在江逢跃下的那一刻起,应该就已经静止了。
楚璠眨眨眼睛,看见江逢背后的金纹蝶翅,还有巨大的创口,血液流出来,里面夹杂着纷纷碎蝶。
他被道长重伤,分身已经开始破碎了。
这么庞大的结界阵法,再加上天魔如今苟延残喘的身子,她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楚璠仰起头,感知到江逢极具压迫性的力道,钢铁制成的爪子,质地冰冷,银缕镶边,能轻而易举地割断她的脖子。
他恰恰也是这么想的,用指尖上的银钩微微摩挲掌下肌肤,非常随意,像是某种玩弄临死前雀鸟的逗弄作势。
江逢微微眯眼,卷曲的发丝黑红交杂,连睫毛上似乎都有血红烈色:“你说,我要是现在把你杀了,他会不会难过?”
银钩染着黑红的血液,牵连之中,沾在她的下巴上。
楚璠摇摇头,嘴唇微动,像是要开口说话。
江逢慢慢移下身子,可刚倾身,目光瞬间就冷了。
因为楚璠唇齿开合,说出的话带有微弱气流,隐含着轻柔的讽刺:“你真可笑。”
她吐息轻缓冰冷,眼里有被光照亮的暗色。
下一刻,楚璠用尽全身力气扬手,腕上的红绳牵引着一束蓝色清光,剑影升起,有一道变幻莫测的轨迹,正正插入江逢胸膛。
“扑哧”——长刃破入骨缝。
她手指白皙细长,腕上的花藤紧紧缠住剑身,暗红色泽,攀在银色的剑上,显得妖异非常。
江逢面上的表情随着这一剑变得僵硬,他不可置信道:“什么?”
江逢掐住她的脖颈,正要发力,却发现她的皮肤上,不知何时已经爬满了暗红的藤蔓,如玉石一般坚硬。
剑芒乍泄,剑光如流水涌开,浮在高空之上,像虹光一般贯天通地,破开了江逢的时空禁制。
风声渐起,流云开始缓慢游动。
江逢瞳孔微微扩大,声音寒得似乎要凝成冰:“你这么个蝼蚁,为何可以使用昆仑剑?”
他此刻被冰剑穿心,却丝毫不在意伤口,甚至还要耿耿于怀,问神剑为何能被一个凡人驱使。
楚璠觉得简直可笑。
楚璠冷冷问他:“你把楚瑜关在哪儿了?”
岑寂平缓的空间一片片碎开,如琉璃蓝瓦一般,龟裂的痕迹蔓延到天幕上,“哗啦”碎成渣滓。3702
魔尸发出凄厉尖叫声,震天动地的咆哮声响彻天际,江逢停滞在高空,垂头散发,背后的翅膀一点点化成碎末。
他眼眶深陷,眼尾天然下坠,血红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看人的样子像是在看死物:“那个天生剑骨?呵……是你什么人?”
楚璠瞳孔微缩,反问:“你将他怎样了?”
天魔的视线黏在她脸上,让人很不适,声音也带着某种调戏的嘲弄:“你插子微一剑,再跟我走,把本王伺候好了,我自会告诉你。”
风吹开乌云,露出一道曙光,带来刺骨的寒冷。
楚璠冷着脸,轻轻开口,吐出两个字:“恶心。”
天魔阴冷一笑,站在浓雾之上,往后一倒,化作无数血蝶,红光湮灭,而后在空中慢慢消散。
楚璠疾速下落。
时间又开始流动,光与影似乎都在周边交错,风如刀刃一般迅疾,割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呼呼”破空之响荡在耳侧,楚璠抱剑迎风,欲要找清方位。
突然,仿佛有个人拨开了厚重的雾,撕开一线光,黑沉却温暖的身子压了下来,手臂修长有力,紧紧搂住她的腰。
动作之间,楚璠的额头抵上他的肩膀。
衣衫的质地很好,绸缎软滑。
她眼皮沉沉,意识消失之前,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松雪清香。
魔尸灵气随着江逢的离去变弱,有几具甚至跟着楚璠一起跳了下去。
静姝心中狂暴之气瞬间涌起,她目光紧盯着楚璠坠下去的身影,额角青筋暴起,龙角隆起,湛蓝鳞片暗芒乍现。
阿宴紧紧抓住她的肩膀,焦急道:“公主,此地非南海,不能化龙!”
龙脉真源已经被侵染,龙族水灵之气岌岌可危,她化为本相,本就是危险至极的举动。
静姝不听,瞳孔缩紧:“她掉下去了!”
阿宴只能忍住胸口的痛意,把她的腰箍住:“子微先生已经追过去了!”
静姝咬牙,甩开他的拥抱,恨恨转身。
潮水般的魔尸随着红雾的消失也逐个破碎,只有那个黝黑衣袍、手持银枪的将领,没有跟着江逢像雾一般消逝。
说明只有他还没有被江逢炼化成毫无心智的邪怪。
银枪将军迟缓地歪了歪头,没有听到指挥,准备撤退。
静姝气上心来,哪容他这么轻易走掉。
软鞭从腰间一松,骤然闪起“噼里啪啦”的电光,她甩开阿宴,冲到浓雾之中,一钩一起,挑落了那个漆衣魔将的斗篷。
面具掉落在地,“咔嗒”一声脆响。
静姝神色僵了一瞬。
视线往上移,和他瘦高的身形不同,这个魔将的面孔并不吓人,跟那些眼白带黑线的魔尸一点都不像。
细眉淡目,五官轮廓柔和,甚至称得上文雅,即便睫毛沾满黏糊的鲜血,眉眼也似乎含着一股慈悲色。
但是少了一分清冷,多了一分质朴,更像乡间的教书先生。
可他脖子上戴了一个颈环,四肢上全缚着铁链。
若不是亲眼所见,看到这副长相,真是很难想象这人手持银枪大杀四方的样子。
静姝甚至还没有缓过来,天际的一线光就落了下去,魔将的身形和江逢一样,不过顷刻,便如泡沫似的散开。
她立马挥一道鞭子,没来得及,只拽下了魔将腰上的小挂饰。
是一只很粗糙的小香囊,上面绣着点点桂花,针脚很丑,但是很细密,能看出缝线之人的仔细和真诚。
静姝愣住了,她扭头去看阿宴。
阿宴伤势太重,他以长刀借力,半跪在地板上,胸口上的窟窿不断流血,面容更是惨白无色。
他稍仰头,表情也是如出一辙的诧异。
静姝想骂人,又硬生生忍住。
她过去扶他,脸上却满是不可思议,深吸一口气道:“你说……刚刚跟你打了那么久的那东西,是不是长得有点像先生?”
好半晌,阿宴才缓过来,他靠在静姝的肩上,目光有些异色:“是有点像……”
龙女衣衫单薄,脖颈上有凉爽的海风气息。
阿宴的耳根悄悄红了一大片。
静姝没放什么心思在他身上,只略一扬唇,嘲讽道:“那当然,先生是什么品貌容止,江逢费尽心思也就只能搞出个赝品,谁知道他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阿宴深深看了她一眼,心里又是一阵阵的醋劲翻涌,身上伤痛交加,终是没撑住,狠狠倒在静姝的怀里。
一个大男人压下来,力道还不小,静姝的肩膀往下一塌,险些被他撞倒。
她“咝”了一声,仔仔细细打量了阿宴好一会儿,没看出他是装虚弱昏迷。
静姝“哼”了一声,把他背起来,不情不愿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她把飞舫停在原地,背着阿宴化成光前行,在低空的山峦间寻了会儿,也没费很多工夫,就看到湖泊中央,有四道拔地而起的光柱。
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大妖结界,静姝顺着光源追寻,果然看到了中间两道交错的人影。
足尖刚刚落地,光柱就应势而散,子微在湖边负手而立,并没有转身,只是轻声问:“伤势如何?”
静姝低着头,思索一下,回道:“我还可以,但是阿宴……”
“过来吧,我方才采了药,给他敷上。”子微转身,递给她一瓶丹药,一株灵草,“轻些,莫擦太重。”
她接过药瓶,旁的话一句都不敢多说。
平日里,南海龙女可甚少这般小心翼翼、老实谦虚。
静姝时不时去瞄几眼那地上躺着的青衫女子,四肢缠缚着纤细藤蔓,颜色并非柔和泛白的鹅黄,而是略显惨淡的血红暗色。
枯萎梅枝一样攀在楚璠的脸上,仿佛都要从耳鼻咽喉里冒芽长出来,泛着混沌的妖气,让人觉得狰狞又惨厉。
子微在她腕上凝聚灵气,指尖慢慢缠绕着一圈圈的红线,漾着粉光,和楚璠手上的红色绳结不太相似。
看着像是某种命契。
静姝讶然道:“这不会就是她和楚瑜的那个道侣之契吧。”
子微眼眸微垂,最深处仿佛有暗流涌动,没有回答,这就是默认了。
他心情一看就不愉快,静姝神思一转,不去犯那个忌讳。
她又仔细看了看楚璠身上的伤口,心下一沉,眉头皱起来:“楚姑娘是怎么了?灵气反噬会这么严重吗……”
不料子微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声音称得上是涩然:“这不是灵气反噬,这是妖气和灵气冲撞的后遗症。”
静姝以为他在开玩笑,顿了顿,有些傻眼:“楚璠姑娘一个人修……怎么可能会有妖力?”
“我给的。”子微弯腰,身姿清越,在月照下恍若透明,“原只是让她自保,没想到她宁愿反噬自身,也要问江逢那句话……”
——你将他怎样了?
满心满眼都是兄长,可这兄长当真是兄长,亲人真的只是亲人吗?
“楚瑜此人,绝非楚璠姑娘口中所说的那般美好。”静姝顿了顿,又道,“要告诉她吗……道侣之契的事情。”
子微摇头:“不行。”
不是时候。现在只能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与稳定,不是开口的最好时机。
静姝揉揉额头想了会儿,思绪万千:“当时情况紧急,南海水域被污染严重,我这几年修为越发下降,方才飞舫之上,若没有楚姑娘帮忙,我或许……”
让静姝承认自已的不足,真的是一件极为羞耻的事情。
她因为血统尊贵,高高在上惯了,越长大才越知晓,天赋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或许能有一时之利,但终究不能大道通途。
静姝战斗途中,额上龙鳞在皮肤上浮开,鳞根微张,隐含血迹,现在还未恢复。
子微看了她一眼,面色平静,并不怎么惊讶:“多年前便劝过你,静心潜行,莫自得,莫张狂。”
他视线落在楚璠的手腕上,有些无奈地失笑:“你们怎么全都不放在心上。”
又被训导,静姝垂头闭眼,脸上是恭恭敬敬、受诫于心的姿态。
子微挥了挥手,静姝体贴地转过身。
她走上前,去给阿宴擦药,粗暴地扒开他的衣服,连丹药都是直接往嘴里倒着塞。
子微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他弯腰拿起昆仑剑,左手移过去划破指尖,长剑以冰灵铸就,易结霜,刃上泛着淡蓝色,有血液在上面凝固住。3706
挥剑指天,真气从手中灌涌的瞬间,剑锋蒸腾出热气,剑尖滴着血,水珠似的一串串滚落。
修长指节如梅枝一般,反扣住剑身,剑尖在楚璠额上不足两寸停住,血珠滚落在她的皮肤上,没过几息就吸收完了。
楚璠额头滚烫。
困意深沉,四肢犹如在火上烘烤,唯有左颊仿佛贴了一个冰冰凉凉的物件,她挨过去,用脸去蹭。
像玉一样的东西,没一会儿就暖热了。
楚璠觉得不舒服,又换了个姿势,把烫红的脸贴在冰冷石地上,翻来翻去的。
子微原本用手指去试探热度,被这么一甩开,还有些愣怔。
她把脸磨得灰扑扑的。
子微没忍住,不等了,直接轻声唤道:“还不醒,快些睁眼。”
楚璠的睫毛扑闪了一下,好像有个凉津津的声音在唤她。
沾了水的湿帕子,贴在她的额头,摩擦着肌肤,楚璠一直在出热汗,枝蔓从衣襟深处冒出来,顺着脖颈的皮肤往上爬,有点调皮恶劣地舞动着。
子微捏住一根,长指一折,暗含警告。
鸳花灰溜溜地蔫下去了。
楚璠嘴唇干裂,她喉咙涩疼难止,四肢酸软得不像话,强行睁开眼睛,温凉的月色就这么晃了下来。
她撑起身,瞅了一眼身旁的男人,讷讷道:“道长……”
果然,看她醒了后,子微勾了一个极淡的笑,凉凉道:“你是不是真的从未把自已的性命放在心上?”
楚璠瞬间就怂了。
她像腕上的鸳花一样蔫巴,磕磕巴巴地解释:“我知道自已修为弱,应该好好躲在后面,不犯错就行了……”
但是,她知道这些劝服不了自已,也不能让道长相信。
她有些紧张,吞吐许久,最终还是说了实话:“道长,我现在已经有点厉害了。”
她已经没有那么弱了。或许不用缩在大家身后,偶尔也可以保护别人呢?0302
“我当然没有拘着你战斗护法……”
子微点燃篝火,红光跳跃,他面上的表情依然淡淡:“但是你挑衅江逢,使用了自已控制不住的妖法。”
他一针见血,不给楚璠丝毫回避的机会。
楚璠手指攥紧衣袖,正紧张无措时,又听到他说:“你知不知道这很危险?”
“若只是要吸引魔尸的注意,又为何要挑衅他,引他痴狂。”子微冷淡地问她,到最后,语气称得上低叹。
“上次让你融合我的妖力,让九重鸳花沾到妖魄的暴烈之气,甚至杀掉雪兔,是要让你对这股力量畏惧,可你非但不害怕,还要使用它。”
她怎么知道自已就能控制得住?
“为何要如此着急?”他目光一转,直直看着楚璠,肃然问,“一步步来,不行吗?”
楚璠干涩回答:“只是有些……太慢了。”
他停顿了一下,语调稍缓,却也含着失望:“你做这么多,其实……只是为了知道兄长的下落。”
“你看你自已。”子微拉过她的手臂,图腾呈黑紫色,晕染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