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疼不疼?”
楚璠没动,只是视线飘忽,不怎么敢看他。
直到子微又轻声问:“值得吗?”
夜色深沉,沉默蔓延。
这种语气会让楚璠害怕。
值得吗?
为什么不值得?她所做的一切,行的每一步路,都是愿意与否,怎么能去衡量值不值得?
尽管这是夜晚,但子微还没有暗示要喝血,她面对道长,更多的是尊重和畏怯。过于多话,过多解释,都会让人感到不耐。
她深知这一点。
于是楚璠盯着篝火冒出的红焰,略垂头,诚心诚意道:“如果道长不高兴的话,以后我就不会再用了。”
湖泊上飘来一阵风,清凉微冷,吹散了楚璠的发丝。
“不……”子微手臂微顿,摇摇头,复又轻笑,“我没有资格阻拦你使用它。”
他继续道:“我只是担心。”
只是担心。
会不知如何是好,到底要怎么教导她?
他原以为,只要做到适当的保护,适当的趋利避害,把她护在身后,像教导后辈一样,在不同的阶段,去做不同的事情。
但是现在的情况,既不能做到万无一失,他也没资格对楚璠多加管控。子微怕自已保护不好她,顾忌之中,又忧心将她护得太过。
而楚璠也未必愿意去走那铺好的路。
子微只是一阵叹息。
他一袭蓝白二色道袍,耳上的玲珑玉随风晃荡,长剑横在膝处,鞘内露出几丝水色银光,光芒雪亮,微微笼在四周。
楚璠突然感到讶异,为他这些话。她缓缓转了转脖子,可稍微瞅了子微两眼,就不敢再看了。
她觉得这人像是神仙,多看几眼都是亵渎。
尽管他们什么事都做过了。
楚璠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回复,二人之间,沉默如夜幕一般蔓延。
篝火声“噼里啪啦”的,河床边的两个人,身形交叠,靠得不近不远。
交谈声不太清晰,静姝歪头侧耳认真倾听,手上敷药的动作漫不经心,突然听到一阵微沉的闷哼,才发现阿宴已经醒了。
被她粗暴的动作戳醒了。
“公主,偷听不太好。”阿宴忍痛,小声道。
静姝被发现,一点都不尴尬:“别这么大声,你就不好奇吗?不过……你看看子微先生那个样子,追姑娘哪是这么追的。”
她带着不加掩饰的闷笑:“脸阴得快滴水,跟训弟子似的,哪个姑娘受得了。”
阿宴不予评价,只是反问道:“公主知道该怎么追姑娘?”
他的眼神热烈,大剌剌地盯着静姝,犹如火炬一般明亮。
静姝的脸一下子冷了,讥讽似的勾勾嘴角:“不是南禹凤凰、丹穴玄鸟也就罢了,我静姝的情缘,再怎么不济也是世族子弟,怎么可能会落到一个侍卫身上。”
阿宴顿住,感受到静姝突然倾身,于是身子更加僵硬了。
龙女掰正他的下颌,手指顺着眉弓的疤痕磨了一下,有种天然高贵的漠然:“我知道你是长姐派来监视勾引我的东西,再警告你一遍,安安分分的,少说些不该说的话。”
她压了过去,衣饰上的珍珠银缕微微摆动,随着姿势落下,衣衫交叠,恰恰覆在阿宴的胸膛伤口处。
这种靠近,于某人来说,真像是在施舍。
阿宴身上起了莫名的战栗,呼吸变得急促,连眼睛都泛开湿润微红的色泽。
静姝眸色一暗,立马站直身子,狠狠唾弃道:“被掐都能这样,你怎么这么恶心。”
“公主……”阿宴握紧刀鞘,指尖有些发抖。
静姝高声道:“不许叫我!”
不远处,楚璠听到那边传来的争执声,心中有些忐忑,她抬头看了一眼子微,有些迟疑到底要不要去劝。3702
没想到,子微率先开了口:“妖类族群里,脉系纠葛颇多,即便是一母同胞的亲人,也会因为各种争夺,转身变成恩怨仇敌。”
他挑开篝火,将枯枝剥落出灰烬,溅出些火星:“不要掺和他们之间的事情,就算你喜欢静姝,也不能。”
楚璠把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一圈,有些理解了,她沉沉“嗯”了一声:“我会记住的。”
其实,她觉得人和妖之间也并没有什么不同。譬如皇位争夺,世族交锋,一切以利出发,有时连牺牲都是必要的。
楚璠很小就知道,自已是被牺牲的那部分。
只有阿兄将她捡起来,小心翼翼护在羽翼之下。
可现在,多了一个师长般的人,谆谆劝导,温柔和善。
“真的记住了吗?”子微听后,侧首看着她,笑笑,“那我让你照顾好自已,小心行事,不要冲动,你怎么就记不住?”
楚璠动作一僵,十分心虚地低下了头。
她想了一会儿,嗫嚅解释道:“可……那是难得的机会。”
“道长,”楚璠突然就想问他,“您活了近千年,这么长的日夜里,向来都是一个人的吗?”
子微顿了顿:“何出……此言?”
楚璠有些尴尬,慌张道:“哦……那个……毕方不算。”
毕方对子微,明显是仰望多于依赖,更何况子微向来严苛,身为他的跟从者,他们更像师徒,绝非挚友。
楚璠歪头看了一眼静姝放在河边的兽囊袋,心想这些话可别被那个暴脾气的鸟听到了。
这一路上,不管是轩辕长老还是静姝,和子微交流时都有一种距离感,非常明显,甚至连楚璠都能感受到。
她极轻地问道:“您不觉得孤独吗?”
子微先是沉默,过了良久,又温和笑道:“从前不太在乎,但以后……”
他垂下眼睫,没有再言。
楚璠抿了抿唇,回忆道:“我年少时,母妃长年酗酒,我们被关在冷宫里,没什么人说话,那时候,我甚至连名姓都没有。”
她用手浅浅比画了一下:“这么小的馒头,要分成三顿吃,很多时候都是酸臭的。但还好,宫人至少不会让我饿死。”
“再后来,母亲身逝。”楚璠语气变轻,“尽管她对我很差,可她真的死了以后,死在我的面前——我还是浑浑噩噩,不知所措。”
“阿兄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楚璠叹了一口气,“可我总是……我一直在连累他。”
“从前一直很孤独,直到遇到阿兄。即便后来皇城破灭,尸横遍野,饥荒路上寸步难行,我也不觉得特别难挨。”
“可上了蜀山之后,实在是发生了太多让我和阿兄都无能为力的事情,那时候,我孤独得不能自已。”楚璠伸出手臂,把鸳花图腾露了出来,“在死亡之际,我听到了它的声音。”
静姝她们还在不远处。
于是楚璠挪了挪身体,悄悄贴近,把声音降到最低:“子微道长,您说自已从前并不孤独……”
她问:“真的吗,如果不觉得寂寞,那鸳花到底是为何要扎根在我身上呢?”
天边的雾要散了,分割出一线光,落在二人身上。楚璠的发梢被晨露润湿,镀着一抹淡金。
子微看了会儿,突然倾身,距离无限贴近,冰凉的指尖点在她的额心上,甚至没等她反应过来,又向下滑,挨蹭在楚璠的唇角处。
“嘘——”
楚璠仰着头,眸子睁大,有些怔然地望着他。
过了两息,子微放开手,含着笑似的:“别再说了,璠璠。”
宽大的袖袍落下去,楚璠揉了揉发痒的侧脸,然后也轻轻笑道:“嗯,那我就不讲了。”
子微起身行至舫边,而后抬起右臂,掌心阵法凝结,给飞舫阵眼处传送数道灵力。慢慢地,破碎的地板浮木渐渐飘起,依次回归原位。
楚璠沿着小河边走,寻到了被静姝放在一旁的兽囊。
她解开灵绳,果然看到一抹灿金带红的翎羽,毕方变得小小一只,体态脆弱纤细,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平时一戳就要奓毛,这样乖顺的样子实在少见。
她探着头,扯开它的眼睑悄悄看了一眼,一抹带着黑气的红浮在眼底,这么一观,实在有些可怖。
楚璠把它放出来,守在一旁护法。
“快醒醒。”她抱着膝盖,小声念道,“给你编的穗子还没好呢。”
相处了几天,她原以为自已已经被接纳了。
可闭上眼,好像依然能感受到那滚烫的怒意,还有擦着脸颊划过的汹涌火焰。
这么恨她吗?为什么呢?
但转念一想,她来昆仑的目的本就不算纯粹,因此被针对怨恨,倒也怪不得旁人。
只是还是会有些难受……
楚璠以前是不在乎旁人看法的,蜀山弟子人才繁多,每日都要晨读早练。偶尔有路过的,对她这个凡人指指点点,多难听的话都说过。
她那时觉得无所谓。
现在……楚璠心里一阵涩然,长长嘘出一口气。
忽地,一道厉风掠过耳畔,直直往河床砸去,水面上顿时涌起一片波涛,银浪滚滚,几条鲤鱼随之弹出,在草地上翻腾出噼里啪啦的两声响。
静姝走上前,嫌弃似的捏着两根细指,随意挑拣了一会儿,找到一只最大最肥的,张开红唇,二话不说就要往嘴里塞。
生吃啊?
“龙……龙女?”
静姝动作顿住,回了头:“楚姑娘?”
“或许,我是说……如果你想的话,”楚璠默默举起手,“我……我给你烤成熟的?”3706
静姝顿了顿,她咽着喉咙,擦掉嘴角的血迹,提鱼走到楚璠身边。不远处,阿宴靠在大树旁,用一块软布擦拭沾满血的刀柄。
楚璠没有多问。
她袖间滑落出一把小刀,利落地刮鳞取脏。鱼肉剖开后,楚璠从包裹里取了些剩下的粗盐,抹在皮上,腌上半刻,就能烤至皮脆肉嫩了。
静姝拊掌,连连赞叹:“姑娘好手艺。”
她思忖片刻,又从储物袋里掏出瓶酒,在耳旁晃晃,而后扔在了楚璠怀里:“剩得不多,不要嫌弃。”
楚璠回报了一个腼腆的笑,顺势将酒放置在火炭上烫热:“怎会。”
她的视线又落在毕方略带暗淡的尾羽上。
静姝也扫过一眼,她低头撕开鱼尾,劝慰道:“不必过于担心毕方,离火耽他心性多年,也不能总是这般不尴不尬地压制。与其害怕被侵染,不如试着让他接受习惯,甚至掌控。”
楚璠略显迟疑地点头:“那应该没什么大碍对吗?”
“当然。”静姝道,“轩辕族的毕方鸟,不至于折损在这个关头。”
鱼骨架扔在一旁,静姝拍拍手,撑起腮,朝着楚璠挑眉笑道:“楚姑娘,你猜,子微先生知不知道江逢今日会来袭啊?”
楚璠看着龙女的脸,老实开口:“道长应当是算出来了。”
“他料到毕方会煞气入体……”静姝勾唇,继续凑到她的耳边,“但我觉得,他肯定没算到你会不计生死地跳下去。”
“我看他的样子,可是有些气坏了。”
楚璠想着子微的样子,有些心虚道:“应当也没有那么严重……”
静姝又笑,这次多了些疑惑:“我很好奇,楚姑娘,你怎么可以使用昆仑剑呢?”
楚璠把火堆扑灭,神情没什么变化:“真巧,天魔问了和你一样的问题。”
“你可以选择不回答我的。”静姝饮了口酒,说出自已的看法,“我初时觉得,应当是因为你和子微先生的特殊关系……”
她顿了顿,继续道:“但大家都知道,其实昆仑从未认主,子微先生并不代表昆仑剑,他只是可以使用它。所以……先生也没有能力让昆仑供你驱使。”
静姝沉吟道:“那你是如何做到的呢?”
“静姝姐姐,你竟也用了‘使用’这个词。”
龙女微一愣怔:“有什么不对吗?”
兵器而已,即便是有通天之能,最终也只是取决于掌握者是否强大。如若昆仑剑在一个无名小卒手里,它就算是神剑,也不足以威震天下。
楚璠站直身子,把毕方抱起来,抚摸它身上柔软的羽毛:“剑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
楚璠严肃地点点头:“剑道是与众不同的。”
龙女望着她,沉默两秒,又洒然笑道:“虽然有些丢脸,但不得不承认,你兄长楚瑜,确实是个身负剑骨的绝世天才。那么,你是有别的看法吗?”
疏星投下点点微光,刚才的浓雾已经变成丝丝缕缕的水汽,楚璠拾起方才放在草丛里的灯笼,看向草丛间飘忽的影子。
“大道三千,而执剑者,走的是大道之巅。”楚璠低叹,“但是许多用剑之人,都把自已的地位看得太高了。”
“修剑者,要先修剑心,很多人都偏离了本质。他们不听不看,不追求和剑心念相通,反倒是把压制命剑当作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静姝皱眉:“你都说了执剑,是执在前。如若不压制,怎么驯服?”
“你错了,剑不需要被驯服。”
“它们不需要被驭使。”楚璠再次强调,“甚至很多时候,是剑在指导修土成长。”
静姝摇头道:“这和我们所学相悖。”
楚璠把毕方往怀里揣了会儿,用身体的温度捂热,继续说道:“养剑时就用错了方子,那么剑意就会不稳,剑心也杂乱。”
“昆仑乃镇山神剑,有目空一切的底气,是它来挑选剑主。有些剑,会厌恶旁人想要得到自已。”楚璠沉思道,“江逢上昆仑拔剑时,到底抱着怎样的念头?”
她自顾自回答:“我猜测,他只是想用神剑证明自已。他没有对剑道报以一丝一毫的尊重。”
江逢太极端,也太急切。
静姝有些讶然,她抬起头,突然笑了:“这是你自已的悟解吗?”
“有些是。”楚璠微垂眼皮,小声道,“也有一些是阿兄告诉我的。”
静姝曾经和楚瑜交战,知道他的招式算得上阴狠、暴戾,甚至不留情面,会把对手逼入死境。
在她看来,楚瑜实在不算温和良善。
这样的人,居然能低下头颅,说出兵器不需要被压抑驯服的话。
实在令她惊讶。
过了几息,风吹动衣摆。
楚璠怀中的毕方鸟,羽毛如焰火明亮。手中提着的那柄灯笼,也随风摇起,恰好漾出耀眼的光。
她双眸平静,眉眼未加粉黛勾勒,一身简洁的素袍,是放在人群中可以被埋没的平凡。可这时,静姝分明看到她身上与众不同又令人心动的澄澈。
静姝略一沉默,好像是在思考什么。
她实在忍不住多嘴道:“你应该早些去昆仑的。”
楚璠愣了一下:“嗯?”
静姝叹息道:“太可惜了,你若十年前就上昆仑,由子微先生亲自教导,在道途上的成就,定比今日多出不知凡几。”
静姝是真的觉得不解:“你那个兄长把你桎梏在蜀山上,楚姑娘,你心中当真没有丁点儿怨气吗?”
“怨?”楚璠的手一顿,睫毛微敛,而后回道,“我最不能怨的就是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