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叠衣袖下,这双满是剑茧的手,骨节凸起,苍白无比,薄薄的皮肤下,青色血管异常明晰。
楚璠将白泽剑,放在他的掌心。
“阿兄,我还等着你,成为天道第一剑修。”
“我手……”楚瑜笑了笑,目光低垂,“我手所执之剑,是为了身后人。”
他声音空寂,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你知道吗,我本有机会离开,鲛人送来圣水,让我依附他们。”
“可璠璠,我现在并无身后之人……”
楚璠开口,嗓音微哑,试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阿兄……”
楚瑜伸手,指尖微颤,抚在她的额心处:“璠璠,回到我身边吧。”
她摇了摇头,又叫了一声,声音扬起,尾梢平稳:“阿兄。”
楚璠显得很平静:“我不再需要,再做任何人的身后之人了。”
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抬起,挑落了他的手臂。
四周很寂静,连尘埃落地的声音都变得清晰。3906
楚璠轻笑:“我这些天,一直在思考,属于我自已的道究竟是什么。”
“世间强大者,好似都要身负罕见灵脉,高绝体质,才能走到大道之巅,像是子微,也像是你。”楚璠沉吟许久,“我得走出自已的道。”
“弱小者也要独自行走,尽管前路险峻。”楚璠眯了眯眼,“我不求强大,不求叱咤风云,但我得为自已活着。”
“如果我未上蜀中灵山,或许只是一个普通人。”
楚璠认真思考,点了点头:“那样也很好。普通很好,平稳很好。为生活劳累很好,为一日三餐所愁也很好。便是死了,也曾经生机勃勃地活过,那也很好。”
她跟楚瑜说:“我不会要鸳花,也不需要你的剑骨,灵山不留我,我便去凡间。”
“当个卖花的姑娘也很好。”
楚璠望着他,像是在他的眼瞳里看见了重重落影,她把头凑过去,贴在楚瑜微抬的掌心处:“阿兄,把你的半块心脏,还有剑骨,都拿去吧。”
“那不是我的东西。”
楚瑜说不清自已是什么感受,但是当那个温柔的额头贴在他掌心之时,像是有种恍惚感。
不如带她一起去死吧。
一手能抓住的头,指尖可以插进去,不用使多大的力气,骨头会碎裂,鲜血会迸发,他们可以一起去地狱。
眼角一滴泪滑过。
他抵着她的额,掌心微拢,恍若摩挲,流连许久。
当青白的光芒笼罩,那光流映在人脸上,灵气由涓涓细流变成山河大川,从楚璠的身体里,回到了他身上。
他输掉了。
楚璠轻笑,这次的笑,带着释然与轻松。
她低着头,由心祝愿。
“阿兄,让我看到,你成为天道第一剑修的那天吧。”
楚璠步伐踉跄,人有些晕。
没了剑骨,她自阴间道离开之后,灵气渗入经脉里,还是会隐隐作痛。
还好,或许是她已经得了天道一丝垂怜,至少不会觉得难以忍受。
或许很多东西都已经结束,但是对她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楚璠一路走到城镇,黑袍装束太过阴郁显眼,她特意换了一身嫩绿衣裳,给自已别了个松垮的发髻,融入人群里。
阳光和煦,风也温柔。
楚璠逛着街市,买了一大把零嘴,嘴上吃着,手里拿着。
她缓了一阵。
先是在摊子旁吃了碗馄饨,又啃了根糖葫芦,老奶奶很实在,浇的是枫叶糖。她把剩下的打包好,看着地图,准备抄近路回昆仑。
来时靠着白泽的虚空之能,倒是很轻松,自已走的话,就没那么容易了。
还好,最多也就一两天,应该来得及去哄道长。
楚璠把黑袍上的金线抠下来,用这钱买了匹马,刚坐上去没走多久,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打骂声。
巷角偏僻处,人迹罕至,男人眼神浑浊,满身酒气,拿着棍子殴打,脏话一股脑往外喷。
一个瘦弱幼女,估摸还不过八岁,手肘的骨头都是凸出来的,捧着一把被揉碎了的花枝,连声哀求:“我没有钱、没有钱的……别打了,呜呜。”
楚璠听了会儿,才知道那个拿棍子揍人的是她父亲。
别的倒也就罢了,这她可不能不管。
那人又要落下一棍,楚璠找不到称手之器,直接将怀里的糖葫芦扔过去,这一下结结实实,把他后脑都戳了几个小洞。
男人怒吼一声,转头看见是个瘦弱姑娘,更加凶悍:“臭娘儿们,多管闲事!”
“给爷下来!”他拿了个菜刀就要往马腿上砍。
楚璠用力拉住缰绳,侧身转了一下,她可没钱再买一匹马,躲过这一击,她立刻跳下马背。
落地时颇有些狼狈,她就地翻滚,在地上摸了根竹棍,和菜刀拼了没几下,竹棍不堪一击,碎成一截一截。
小女孩在旁边瑟瑟发抖,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怕是要见血,楚璠神情微凝,她有意泄了力道,慢下几分,那刀刃便直逼她肩膀砍去。
楚璠猛然一跳,接了这一招,在那男人震惊的眼光中,直冲上去,先将棍尖捅入了他的胸腹处。
热血溅了她一身。
肩膀上的痛楚却迟迟没有传来。
天地之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万物似乎凝结,竹棍上覆着一层霜晶,好像是幻境,又仿佛不是。
下雪了。
远方的云层里,出现了一点淡蓝色。
楚璠蓦然松了一口气,她抹掉脸上的血,又觉得有些紧张,小声开口:“道长。”
子微御剑而来,周身笼着淡淡薄光,银发如霜雪,眉心红痕微亮,只淡淡“嗯”了一声,并未多话。
楚璠挠挠头,下意识往胸口掏,没翻到东西,才突然想起来糖葫芦都被扔掉了。
这可怎么办?
子微见不得她这副可怜样子,给她施了清洁术,清风拂面,楚璠打了个喷嚏,这才敢去牵他的袍角。
子微依然冷着脸:“明明有我的玲珑玉,为何不用?为何不唤我?”
楚璠继续挠头:“我是真忘了……”
她忽然想到什么,用脚踢了踢地上男人:“这人还没死,我不知道该不该杀……”
“他要是还找那女孩麻烦怎么办?”楚璠“咝”了一声,“到底该不该杀啊……”
子微算了一卦,音色淡淡:“逃兵,杖一百,可继续充军。”
楚璠没心思送官府,直接把他绑在柱子上,脸上贴张白纸,黑墨显眼,写着“逃兵”二字。
子微就站在原地看她忙活。
这还不算。
楚璠把草垛里吓晕的小女孩儿抱起来,又伸了一只手去揪子微的袖子:“道长……给点银子吧。”
子微继续冷着脸,给她掏了银两。
楚璠说:“道长啊,你这样子太显眼了,您先别动,就两炷香吧,我马上就回来找你!”
子微盯了她一眼。
楚璠毫无所觉,抱着小女孩儿转身离去。
真的跑了,拿了银子就跑掉了。
子微笼起袖子,垂眸微叹,他背靠光亮处,影子斜而细长,剑柄的白穗随着轻风微晃,撞出一阵一阵清鸣。
其实也没过多久。
绿色衫子的小姑娘,喘气飞奔而来,裙袂荡着,手臂扬得高高的,一下子就蹦进了他怀里。
“我把她托付给西街的老奶奶了。”
楚璠用胳膊圈住他的脖子,凑近,一双眸子滴溜溜地转:“您是不是一直跟着我啊……”
她扭扭捏捏:“不是不让您跟……是怕你们打起来。”
子微圈住她的腰,抱紧了些:“嗯。”
他将头靠在楚璠的肩窝上,摩挲许久,嗅到点清香,轻声道:“可你说你不要鸳花……不上灵山……”
楚璠突然低头:“我刚刚吃了糖葫芦。”
“什么?”子微稍愣一下。
楚璠绕着他的脖颈,指尖滑过喉结,然后碰在唇心处,吻了上去。
子微知道她在说什么了。
枫糖的甜,在她齿尖流转,他倾身吻得深了些,舌尖探进去,勾住她的舌头轻吮,又吸到了山楂的果酸。
甜酸交织,从喉间沁入心肺。
直到楚璠呼不上气,用拳头捶了捶他的肩膀,子微才放开,唇齿交缠间,拉了一道长丝。
楚璠用手帕给两人擦干净。
然后她变法术一般,顺势从衣袖里掏出了一束花。
一簇簇白花,不是什么名贵花种,也毫无灵气,甚至快要破碎,渗着淡绿汁液,花朵萎靡,枝叶蜷缩。是那个小女孩儿手里抓着的。
但是依然很香。
“今天是小野花!”
“不要鸳花,不上灵山。”楚璠亲了亲他眉心的红痕。
“但是我要您呀。我要您啊子微道长。”
楚璠的要子微,就只是字面意思的要子微。
她在昆仑山下租了间小屋,山底远没有高峰寒冷,白天排得满满当当,练习法术、侍弄花草、通读典籍,只有晚上才会和子微亲近腻歪。
楚瑜已经被送往蓬莱岛,在静心池里待个五年便可以出来。白泽是祥瑞圣兽,他的彼端也应该是大道。
恩怨消散,众人共同追逐的终点,也不过长生久视、全性葆真而已。
毕方这些天来了一趟,偷偷把攒起来的羽毛给了她,还小声说不要让先生知道。
楚璠哪懂得这些弯弯绕绕,当天就编了好些个红穗子挂在房间里,子微看到之后,倒是也没说什么。
只是晚上不停歇,她三天下不来床罢了。楚璠当晚就把那些羽毛全都扔掉了。
一年岁月过去,她重新回到筑基之境,才搬回昆仑灵山。
山上也有了春意。
雪山竹楼不再单调,悬藤萝,缠薜荔,绿意盎然,独立于风雪中,每天都会开不同的花,也是一抹奇观。
有人坐在木椅之上,持一把小剪,正在修剪鸳花的斜枝,他一袭蓝袍,狐耳长尾,银发长了许多,拖曳及地,和落下的花枝混在一起。
眉眼静谧,没有一丝神情。
直到一位少女踏门而来,她说今日后山刮了暴雪,水云昙这几日快开了,却全淹在雪中,实在可惜。
木椅上的男人,渐渐露出一个浅笑。
他把少女拢在怀里,语气宠溺极了:“你不是非要养些娇贵的吗?”
楚璠把脑袋缩进他的胸膛里,小声道:“仙品灵草耗灵太多了,以后我不可以再养了。”
“累了吗?”子微把她的头往下压了压,抱紧了点,“那便不养了。”
楚璠揉着他的狐狸耳根,又揉了揉尾巴尖,嗫嚅道:“也不是累……”
她扭扭捏捏,不肯说出原因。
“璠娘……别闹。”子微吻住她的唇,声音含混,“怎么了?受委屈了吗?”
“哎呀……”楚璠脸红到滴血,强撑着薄面皮,把他的手放在柔软的小腹上,“你听听,是、是不是有呼吸声?”
子微有些失神。
小狐狸这件事,他从一开始的满心期待,到后来从容放之,早不知道在心尖上过了个多少遍。
此时突然一听,还是会有失控般的喜意。
“你现在倒是终于肯给了……”他指尖微颤,将耳朵贴在她的小腹处。
楚璠“哎”了一声,满面通红:“怎么说……也应该把他生在昆仑里的。”
她还是个小姑娘呢,不太懂这些,偏偏子微也是头一遭。
仿佛控制不住自已,本源力量在呼唤他。
楚璠觉得不太对劲。
子微最近总是喜欢化为兽形,把她压在身下,用柔软的肚腹紧紧护着,恨不得一丝风都不能吹。
天狐之态,绒毛便更加蓬松厚重,舌上倒刺尖硬,楚璠每次都觉得自已是一个被缠着的茧,后颈被他舔了又舔,又热又痒,全身发麻。
那几月几乎是瘫在床上度过的。
子微说这是标记。
八条雪色长尾,以最好的形态紧紧交缠环绕着她,从脚腕到腰身,裹得密不透风,绒毛柔软纤长,几乎要把她融在里面。
楚璠会发出一些呜咽声,令人面红耳赤。
这种近乎疯狂的姿态,终于在孩子出生之后有了缓解。
过程还好,只是产后有些虚弱。
楚璠清醒之后,看到子微候在她床边,满含愧疚:“抱歉……我不知道孕期的兽类行为竟会不受控制,璠娘……”
“小、小狐狸呢?”她问。
子微一怔,把怀里的小幼崽拿给她看。
天山狐生来便干干净净,白银色一小团卧着,巴掌大小,九条尾巴又短又茸,时不时勾动一下,胖乎乎的,尤为可爱。
他还闭着眼睛,呼出一声声奶音,小尖耳耷拉着,没到竖起来的时候。
楚璠把小狐狸抱在怀里,亲亲他的小脑门,摸摸他绒绒的尾巴,还有粉嫩小肉垫,心肝都要酥软了。
子微便看着小姑娘翻身到床的另一边,只给他留下背影,头次知道失宠是什么滋味。
他宽了衣,给屋内重新熏好香,狐尾慢慢攀过去,极滑顺地搭在楚璠肩头,尾尖勾了勾她的面颊。
子微躺下,把楚璠和宝宝都揽在怀里:“睡吧。”
远方朔风吹去,昆仑雪重。
而他怀中,是人间烟火,远阔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