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一出,晋元帝与谢欢齐齐看过来,眼神都透露着“你不要没事找事”的威胁。
谢玄不看他们,只看着谢桑宁。
后者脸上笑容加深,越来越假,拔高音量,“侄女给小皇叔拜晚年,希望新的一年,小皇叔困难少、烦恼消、不变老、心情好。”
“这可以,”谢玄轻微地点点头,又扬扬头,鼻孔对着裴如衍的方向,“你呢。”
今儿谢欢归来,谢玄心里一堆糟烂事。
也就只有一件还能让自己舒畅的事,便是自己的辈分比裴如衍大了,作为侄女的娘家人,可以摆谱拿乔了。
哎呀!
谢玄脸上满是兴味,裴如衍非但没有不愿意,嘴角还勾起笑来,仿佛立马就能改口。
谢玄心里都想好了刁难的办法,机会来之不易,得多让裴如衍喊几声叔父。
岂料在裴如衍开口前,晋元帝抬手拍了拍桌,做老子的哪能看不出小儿子的心思,表面不戳穿,但也不纵容。
“行了,婚仪未办,倒也不必这么早改口。”
晋元帝言出,谢玄的表情当即耷拉下来,失去了今日唯一的兴致。
裴如衍也没见有多开心,他不觉得叫一声皇叔与姑母是为难的事,反而不让叫,才失望,这代表晋元帝还没认可他这个孙女婿。
他只好放下酒盏,眼睁睁看着谢玄喝了一杯郁闷的酒。
谢聃禾轻咳一声,谢玄继而道——
“给侄女的见面礼,今天没方便带,改日让人送来。”
“多谢小皇叔。”谢桑宁感谢道。
彼时,虞绍带着齐行舟和云昭来了。
半道上,云昭已知晓情况,往日清冷的面容多了几分拘谨,三人一前一后踏入膳厅,僵直地站着。
晋元帝的目光在云昭和齐行舟身上打量,一个是儿子的义女,另一个是儿子想认的义子,看着倒都是老实人。
谢欢见云昭拘束,亲自起身朝云昭走去,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在空座的凳子上,“先吃饭,等吃好了,你和央央,都跟我走。”
“走?”齐行舟茫然的小脸上,大大的疑惑。
顾不得拘束了,生怕自己要和阿姐走丢。
阿舟的恐慌,谢桑宁看在眼里,也坐不住了,起身走到齐行舟身边,弯腰时摸摸他的脸颊,还凉乎着。
想必是从书院着急赶回,吹了风。
“阿姐。”他盯着她的眼睛,轻轻唤一声,仿佛只为了确认,阿姐还在身边。
“我在。”谢桑宁回以令人安心的笑。
正想将人牵到座位上,齐行舟两臂之下蓦然被谢欢伸手搂住,提起直接放在位子上。
“不要煽情了,又不是不带你。”谢欢直白说道。
哪怕齐行舟坐在位子上,听到这话,脑袋还是朝着谢欢和谢桑宁扭过来,不确定地问,“阿姐要去哪儿?”
谢桑宁也不清楚,方才也没说要立马动身啊,亦疑惑地朝谢欢看去。
“你自然要跟我一起去东宫,把身子养好,我与你祖父再为你筹备盛大的婚仪。”谢欢认真说着,又低头看向一脸愕然的齐行舟。
后者的眼睛里仿佛写着“阿姐要和谁成亲?”,但没问出声。
谢欢嘴角微扬,拍拍小孩的脑袋,“至于你,可愿意认我做父亲?随我们一起回东宫?”
谢欢收义子的念头,只有晋元帝和谢桑宁知道,眼下直接说出来,惊呆了一桌人。
太子收义子,也太随便了吧?
或者换一种说法,这小孩真是走运!
边上站着的虞绍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转头与平阳侯交换眼神,然后再朝齐行舟看去,心想这小孩未来前途可期!
不止平阳侯父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齐行舟身上,打量的、审视的、羡慕的……连晋元帝也不例外投以审视目光。
齐行舟在短暂的惊讶过后,恢复镇定,垂在袖子里的小手捏成拳,内心似挣扎在思索什么。
片刻后,挣扎的小猛兽被消灭,他从凳子上下来,重新站在谢欢面前,随即朝地面跪了下去。
这一举动,倒是超出众人的预料。
不出意外的话,这一跪,就是要喊爹了。
这个孩子也太现实了,认得这么快,思想都不带挣扎的?
不过……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能认太子做爹,这种好事可不多见,迟则生变,是人都会想着早点定下来。
李丞相与镇国公未出声,默默见证着,谢玄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又是一出好戏,勉强能看。
在一道道毫不掩饰的目光中,齐行舟仰起脑袋。
本来两人个子差距就大,这会儿跪下了,想直视谢欢,齐行舟的脖子都酸了。
第499章
但他一双眼眸中的光仍在,里面泛着坚定,一字字清晰有力地开口——
“太子殿下,我不愿意。”
八个字,再次让众人惊,简直比谢欢说要认义子,更让人吃惊。
天大的好事,还有人会拒绝?
看来这孩子还是不成熟啊!平阳侯好意提醒,“孩子,你不想跟你姐姐一起生活了吗?不想有个新爹爹吗?”
齐行舟认真地朝平阳侯望去,“虞伯伯,我想要和阿姐一起生活,但没想要有新爹爹。”
他只要有姐姐就够了。
他知道云伯伯……不,应该说太子殿下,他知道太子殿下是好人,知道皇帝是明君,可是姐姐和他们才刚相认,他不信他们之间会有很浓厚的情谊,不过是始于血缘与亏欠。
这世上所有的感情,都会在一方的贪得无厌与自私自利中消磨,就像娘亲和外祖家,就像大姨母和外祖家,就像阿姐和外祖家。
阿姐好不容易找到了亲生父母,他不能成为阿姐的拖累,若当真认了太子为父,岂不让人觉得他贪图利益,趁机与太子攀亲戚?只怕会磨灭了皇帝的耐心,消耗了皇室对阿姐的喜爱。
所以他不能这么做。
只是,若不认太子为父,恐怕不能随阿姐进宫了。
方才他所思量纠结的,便是这个。
但心中的一杆秤,不用比较多久,立刻就会偏向阿姐。
他和阿姐,是这世上最亲近的姐弟,感情不是刚相认的父亲、祖父能比的,他自然要为阿姐多想想,反正他与阿姐的情感,也不会因为暂时的分离而削弱。
谢桑宁蹲下身,在齐行舟的身边,“阿舟,你不要心有负担,你真的不愿意吗?”
齐行舟朝她点头,“阿姐,倘若我认太子做义父,等你婚宴过后,我们是不是就要分开了?我宁愿不要,我只做阿姐的弟弟,以后就能和你一直一起生活了。”
他说了一席话,顿了顿,尤为郑重地补充一句——
“我只要有阿姐就够了。”
只这最后一句,就让谢桑宁鼻子酸涩,明明弟弟年幼,可却总是能一句话让她感动,她唇瓣弯起,柔声道:“嗯,姐姐知道,阿舟心赤诚,从不会被外界影响,但是姐姐舍不得你,不管姐姐在哪儿,都要带着你的。”
随即,她仰头看向谢欢,“爹,即便阿舟不认你做爹,你也是他的姨父,他还尚幼,离不开我们的。”
齐行舟脊背仍挺着,瞳孔的光逐渐被另一道光所替代,在眸中闪烁着。
“当然,”谢欢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扶起,“好了,不要煽情了,再多吃些,央央,这一顿是你近期在裴家的最后一顿饭了。”
这话初听怪怪的,回味一遍也还是怪。
谢桑宁拍拍阿舟的裤腿,不脏,然后看着他上了凳子,自己才坐回裴如衍身边。
齐行舟正襟危坐,小脸严肃,仿佛眼前不是饭桌,而是考试。
晋元帝与辅国公主原本审视的目光,早就随着齐行舟的拒绝,以及小孩赤诚的情绪所改变。
都是人精,分辨得出好坏。
这孩子,同央央一样出淤泥而不染,不因皇权而改变本心,不盲目追名逐利、贪图虚荣,是个好孩子。
此刻的晋元帝,觉得有这样一个义孙也不错,奈何对方不愿意,也不好强求。
裴如衍伸手整理谢桑宁的衣摆,待她坐好了,他忽然朝晋元帝开口,“陛下有所不知,阿舟这孩子,已于去岁通过了童试。”
“这孩子多大?”谢聃禾难言诧异。
彼时,一语不发的齐行舟不自觉地挺挺背,明明坐得很直了,却还想坐得更直一些。
谢桑宁与有荣焉地接话,“过了年,现在八岁了。”
“八岁?”要不是孩子的确长得稚嫩,谢聃禾都要怀疑自己听错了,别人家七岁的孩子还是启蒙的年纪,这孩子就已经考童生了!可是了不得!
晋元帝也问,“他父亲是何许人物?”
“不是个人物。”谢欢给父亲传递一个眼神。
但凡是个人物,这孩子还能跟着表姐吗。
晋元帝住了嘴,眼中溢出欣慰与赞叹。
待一顿饭毕,晋元帝等人也不再久留,带着儿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就要回宫。
宁伯夫妇有意见也没法说,反正过阵子还是能见到的。
裴如衍没什么意见,收拾东西就跟着队伍进宫。
谢欢见状皱眉,“你跟来作甚?”
裴如衍拱拱手,坦然道:“回太子殿下,陛下命微臣去东宫画壁。”
嗯?差点忘了这回事。
晋元帝摸摸鼻子,这真是巧合了。
是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去,宁伯府里三层外三层的官兵也疏散离开。
这一走,带走了宁伯府所有的热闹。
宁伯和虞氏站在府邸外恭送,看着远去的车队,虞氏惆怅地叹息一声,“看着吧,衍儿这壁画,没个十天半月是画不成的了。”
“呵,还十天半月呢!”宁伯一改憋屈的状态,冷哼道,“瞧他那样,和入赘东宫有什么差别。”
虞氏拍拍丈夫的手臂,安慰道:“其实回过头来想想,也不是坏事,不过就是分开住,将来两头顾嘛,衍儿还是裴家的继承人,岳丈是太子,能少了很多政敌攻讦,至于年年和阿鱼,将来肯定住的是公主府,咱们也能看见啊,外人羡慕都来不及呢。”
虞氏一下子想通了,觉得哪哪都好。
无非就是孩子姓谢嘛,裴家又不是只有一个孩子,其实宣王有句话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
第500章
宁伯摆摆手,转身踏入府邸,与虞氏方向不同。
“你做什么去?”虞氏问一嘴。
宁伯没扭头,越走越远,悠扬的嗓音带着无奈从廊道的另一头传来——
“看书,备课。”
虞氏微愣,忽然记起,先前陛下给他布置的任务。
陛下有意要在宫中开设学宫,将来孙子孙女必然是要在宫里学习的,这倒是便宜了他,以后拿着公家的俸禄去教孩子们,俸禄倒是次要的,传授功课的过程别提多开心了。
年年和阿鱼要随谢姓的事,还未传开,但府里头都是知道了。
段姨娘匆匆赶来,彼时虞氏已经心绪平静地在荣和堂理账了。
“夫人,您……没事吧?”段姨娘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
虞氏抬头,见到段姨娘,又想起裴彻流落在外的儿子,“先前你也给洛氏寄钱了吧?”
段姨娘听闻,双手绞着帕子,讪笑道:“他们孤儿寡母的,我……也是于心不忍,到底是彻儿的孩子嘛。”
虞氏皱眉,“你先前几年贴补你家里,早就所剩无几,哪来的银钱再去贴补洛氏?”
“夫人,我寄的都是正经银子,你放心!”段姨娘急忙解释,生怕被误会了去,“我每月的月银,再加上一些首饰和补品,总能剩下一些的。”
“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不行,”虞氏瞥她一眼,见她最常戴的钗子也不见了,心中暗叹,低头在账册上记下一笔,“老二就这一个孩子,即便没养在家里,也没让他饿死的道理,我与伯爷商量过,在彻儿归家前,会每月给洛氏母子寄生活费,你就不必再插手了,否则等老二回来,还以为亲娘受了虐待了。”
段姨娘几欲张口,直到听见最后一句,忙摆手,“夫人真是说笑了,彻儿将夫人一直当做亲娘孝敬的,可不敢生出别的想法。”
“行了,我还不知道你吗,你与老二有大半年没见了,”虞氏呼出一口气,望着门外的空气,温声道,“这家中越发冷清了,也不知衍儿这会到皇宫了没有。”
到了。
刚到。
除李相、虞绍、镇国公与辅国公主回了自家,其他人都跟着车马进了宫。
没错,平阳侯也跟着了。
一行车马于宫门处停下,按惯例,马车是不能驶入皇宫的。
但太子不一样。
有了陛下与太子的示意,红木马车一路从宫道驶入东宫。
谢桑宁上回入宫,还是皇后的茶话宴,这一回,同一条宫道,却是不同的走法。
到了下一扇宫门处,谢玄没再同行,而是直奔后宫找李皇后。
晋元帝亲自将儿子、孙女送进东宫。
东宫很大,有单独的议政殿,主殿供太子办理公务、召见官员,议政殿后方是太子的藏书室,也作书房用。
议政殿与藏书室相对,中间是一个庭院,庭院的右侧是长廊,左侧是一面墙,此墙便是裴如衍奉旨要画的壁,壁画只剩一角尚未完工。
穿过长廊,在藏书室的后方,就是太子寝宫,右拐再走一段路就是太子后宫,而谢桑宁要居住的长乐殿,便在其中,两个孩子也与她同住。
晋元帝今天走了好多路,也不觉得脚累,一行人进了东宫的雅室吃茶,从裴家吃到东宫,晋元帝屡屡看向孙女,语气懊恼道:
“都怪你父亲传信不准确,宫里新制了许多四五岁小姑娘穿的衣裳裙子和首饰,这下大的小的都用不上,阿鱼也得好些年才能穿到,待会儿,我让内府重新准备你和年年阿鱼的穿衣用度。”
谢桑宁笑眯了眼,“祖父,其实我自己就是卖衣裳的,不会缺了衣裳穿,您放心吧!”
“那不一样。”晋元帝招招手。
大太监懂事地上前,对她道:“公主放心吧,指定不给您穿宫外衣裳的机会,陛下还特意为您准备了另一处宫殿,目前已经清扫干净,就在金銮殿的边上。”
谢欢眉头微蹙,看向晋元帝,“央央大了,不便居于前廷。”
来来往往的,都是朝臣。
晋元帝无奈地笑了一声,驳道:“你现在知道央央大了。”
谢欢:……
被怼得哑口无言。
晋元帝接着道:“宫殿都整理出来了,老空着没人气也不好,闲来无事的时候,把两个小家伙放过去午睡,添些人气也行。”
谢欢:::::::
打得什么主意,众人心知肚明,懒得戳破。
谢桑宁抱着哄了哄孩子,就交给了乳娘,乳娘与宫女一起带着孩子去长乐殿休息。
晋元帝还舍不得,目光一直随着宫女的脚步飘移,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抬头发现众人都看着自己,尴尬地摸摸鼻子,嘴里还嘀咕一句,“怎么又要睡了。”
说着,目光望向坐在孙女身边的裴如衍,“你不是要画壁吗,站在这里作甚呐?”
简直没有一点自觉。
活都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