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发声的裴如衍淡定自然地回禀,“陛下,画壁所需的材料缺失了,正让人补。”
晋元帝收回视线,反正说什么,裴如衍总是有理由的。
“爹,要不您先回吧。”活力如谢欢,今天都有些疲惫了。
晋元帝哪肯,“回什么回,方才我没多问,现在回了宫,你该把这二十年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我了。”
谢欢与谢桑宁同步垂眸,在场还有云昭平阳侯等人,殿中忽响起一道叹息,来自谢欢。
谢桑宁见爹爹是准备坦言的前奏,遂起身请所有人移步外殿,只留爹与祖父单独在内叙话。
在外殿等候的人安安静静,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内殿就响起晋元帝的呼唤——
“进来吧。”
这三个字,似透着心疼又带着压抑的愤怒。
谢桑宁唇瓣紧抿,伸手推门,推门的刹那间,手被裴如衍握住,温度通过肢体传来,给了她几分暖意。
几人踏入内殿,谢桑宁抬眸,见祖父的脸上失去了相认的欢喜,下颚都似在发颤,放在茶案上的手握成了拳,而他拳头底下的桌案,已经产生了裂痕。
第501章
众人感知到气氛的压抑,小心翼翼地准备入座。
谢桑宁能理解祖父有多生气,她转身,空着的左手牵住安安静静的阿舟,带着他坐在自己身边,只怕待会儿要吓着他。
压迫感扑面而来,平阳侯连茶也不敢喝,垂着眸,只盯着眼前这一块小茶桌。
“来人!”晋元帝一声令下,就有禁军统领冲进殿。
晋元帝在裴家时就听出了,儿子在外受了委屈,只是没想到,竟能受这么多屈辱,比猜想中的还要委屈百倍!
怒火根本压不住,晋元帝扬手再往茶案一拍,本就产生裂痕的茶案当场变得七零八碎,眼前的茶盏也掉在了茶案的狼藉废墟里。
打碎的明明只是晋元帝面前的一方茶案,偏偏叫整个殿内都感受到了如炙烤般滚烫的空气。
哪怕是早有准备的谢桑宁,也不免抖了抖肩膀,单手扶住齐行舟的背,怕他吓去了。
平阳侯在犹豫要不要跪下,此时听晋元帝怒不可遏地下令——
“将沈益与微生氏全族,提到朕的眼前来!朕要亲自审问他们!”
“是!”包统领领命。
平阳侯想起在悬崖上看见的沈益与微生澹,忽然起身,“臣愿替陛下分忧!”
裴如衍也起身,“微臣请命,捉拿沈益与微生澹。”
平阳侯诧异地看了眼外甥,还跟亲舅舅抢起活来了?
晋元帝浴了火的眸光在这对舅甥身上打转,因愤怒而显得低沉的嗓音,看向裴如衍,“你与微生氏抹得开脸?”
裴如衍无情道:“情面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而他们不顾我夫人的生死,便与我家毫无情面可言。”
“好,”晋元帝扯出一抹冷漠的笑,“那就由你这个‘女婿’亲自去捉他们。”
“还有你,”晋元帝又看向平阳侯,“你与包统领一起去金陵,多带些人,务必将微生氏全部带进京。”
“是!”
“是!”
平阳侯与包统领一起出去。
按理说,抓一族毫无根基的微生氏,哪用得上京机卫与禁军一起出马,简直是碾蚂蚁用杀牛刀。
但两人皆知,陛下此举,并非只为了抓微生氏,而是在给太子殿下找回颜面,替太子殿下出口恶气,阵仗闹得大些,让天下人都知道微生氏做了什么恶行,入京前,让他们自己先吓死自己。
谢桑宁揽着齐行舟的肩,心里庆幸没有将阿舟放在微生家养。
“央央,你也受苦了。”晋元帝尽量缓和脸色,低叹一声,忽地别过脸去,不看向任何人。
谢欢握住晋元帝的手腕,“爹,我送您回寝宫。”
晋元帝点点头,而后又摇头,嗓音哑了几分,“你送我,我送你,有完没完,我自己走回去,”他起身,往殿外走,还留一句,“别跟来。”
谢欢与谢桑宁父女相视一眼,等晋元帝出了殿内,谢欢还是追了上去。
“父亲,让我来试试您的武艺有无退步。”
“混小子走开。”
……
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父子,原来要靠打一架舒缓情绪。
*
京城,因上午时北街的阵仗闹得很大,许多路人不明所以,到处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虽不少大家族都已收到风声,但路人还没打听到,就在此时,一辆沈家的马车,正常地行驶于街上,归了家。
自早晨起,柳氏的心就一直慌乱跳个不停,去女儿房里也没见着女儿,去丈夫房中,也没看见丈夫。
总感觉有大事要发生,她在府内来回不停踱步,终于等回来了女儿,她快步跑到府门处。
只见马车被几个护卫用力推进府邸里。
“这是做什么?”柳氏诧异。
沈妙仪面无表情,等着马车被护卫推到府邸中,漠然地吩咐,“关门。”
伯府大门重新紧闭,柳氏望着被放在庭院里的马车,不确定地又问一遍,“妙妙,到底是怎么了?你怎么跑出去了呀?”
沈妙仪回答不了柳氏的问题,时间紧迫,她与柳氏对视,直白道:“娘,沈桑宁不是父亲的女儿。”
“我知道啊,这还是我告诉你的呢。”柳氏顺着道。
沈妙仪又道:“她是太子之女。”
话落,等待沈妙仪的是一片寂静。
柳氏惊愕的表情维持好一阵,怀疑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她的确是太子的亲生女儿。”沈妙仪重复一遍。
“太子都失踪好多年了,哪来的太子啊。”柳氏伸手,想探一探女儿的额头,手却被沈妙仪抓住了。
沈妙仪深呼吸一口,“娘难道没听说,方才北街的阵仗与动静吗,就是太子与皇帝亲临裴家,认了亲。”
柳氏张着嘴,实在消化不了这件事。
还未完全相信,沈妙仪已经开始陈述下一件事,“爹他今日不在府中,娘应该也能猜到一些,他绑架了晴娘,想以此要挟沈桑宁与‘奸夫’,却不料他以为的奸夫,实则是太子殿下,他今日一同绑了沈桑宁,在皇帝与辅国公主的眼皮底下,意图谋害太子父女。”
柳氏张着的嘴就一直没合上,哪敢相信女儿所说的是事实呀,她的白牙都开始打颤,“你,你这……这不可能呀!”
“娘,爹所做之事,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沈妙仪垂了垂眼眸,声音疲惫又透着坚定,“他会害死我们的。”
柳氏终于知道急了,双眉拧出沟壑,“你爹呢,你既然都知道,一定也看见你爹了,他在哪里啊?”
沈妙仪抬眸,望着焦急的娘亲,一字一字吐出,“死了。”
“什么?!”柳氏声量拔高,不可置信。
沈妙仪冷淡的眸中透出几分柔色,扶住柳氏摇摇欲坠的身体,压低声道:“我杀的。”
一惊更比一惊高,柳氏瞪圆了眼眸,不敢相信耳朵听见的话,差点要晕死过去。
沈妙仪的五指隔着衣料掐进柳氏的皮肤,迫使她镇定清醒,声音压抑又痛苦,“娘!明明是沈益夺了太子的人,凭什么要我们一起付出代价?
“他在山顶上扬言说要杀了我和我的女儿,娘,为了这样的人渣根本不值得,我们的日子还很长,您必须冷静下来,您还有我和冠玉,还有幸幸。”
第502章
柳氏双腿发软,往马车的方向走去,堪堪扒住扶手,使劲全身的力气将车门推开。
车内横躺着的人,满身是血,一身狼藉。
柳氏颤抖着手,捂住嘴,喉咙像是失了声,眼泪哗哗地落下。
眼泪将清晰的视野变得朦胧,她看不清沈益的死状,却记起了沈益少年时的模样,他长得干干净净,平时虽有些贪玩,但在柳氏的心里,这算不得毛病。
然而在沈家长辈眼中,这就是担不起家业的,少年沈益每每被长辈骂了,就会爬上墙头,以求从她这里寻得安慰。
他跟着几个纨绔子弟出去玩,回来染了一身脂粉味,他也要沐浴焚香,绝不让艳俗之气熏着她,唯恐她生气,他会给她带城中的点心,从墙头扔下来。
在她学不好琴时,他便安慰她,无论琴弹得好与不好,他都喜欢她。
哪怕他听惯了各种悦耳的琴音,再听她不得入耳的琴技,他也会由衷地说好听。
少年的情感,在她眼里弥足珍贵,若非后来家道中落,她与他又怎会错过数年,最后只能成为继室,让嫉妒吃掉自己。
她想回的,究竟是沈益身边,还是回到年少时自己的家——那个坐落在京城的官宦柳家。
她分不清。
或许,是都想。
这些年,她与沈益的情感夹杂了太多杂质,可即便如此,她也时常挂念曾经的彼此,时至今日,也还有深厚的情分在。
而今,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追忆之时,耳旁响起沈妙仪沙哑苦涩的言语:“娘……我们都不想死……”
年少时青梅竹马的情意,早就随着多年以来沈益的作为而消耗,残留的不过是她的妄想,她的迫不得已。
女儿的话,仿佛一把锤子,敲碎了眼前名为追忆,实为幻想的镜面,数十年来的种种,都被碾成了碎片。
没了来自柳氏心底的美化,眼前的沈益就只是一具狼狈的尸体。
沈益生前有几个妾室,但她的儿女只有她一个娘。
既然已经死了,决不能再影响了她的儿女前程。
柳氏没让女儿搀扶,自己扶稳站好,方才的痛苦与惊吓,随着平复的心情慢慢褪去,擦干眼泪,都没碰沈益的尸体一下,她出声才发觉自己嗓子嘶哑——
“你打算怎么做?”
既然女儿没有将沈益暴尸荒野,还带了回来,就说明是有别的计划。
沈妙仪见柳氏振作起来,也没有追究她弑父的行为,松了口气,转头看向府门,听府外还没有动静,就知道来得及。
“娘,过不久一定会有人来拿人,我们将沈益放在门口,对外宣称他为自戕,向皇族认罪。”
柳氏深吸一气,到底还是被女儿胆大的行为吓住了,“好,好,听你的。”
随后母女俩唤来护卫小厮,将沈益从马车里抬了出来,用匕首在沈益的脖子上划出更大的伤口,掩盖簪子的伤处。
让沈益握着匕首,跪在门的中央。
起初跪不住,但沈妙仪铁了心要他跪,趁着尸体还未硬,将他固定住,没多久,身子发硬了,便能稳稳当当地跪住了。
再毁掉马车。
最后,面无表情地下令——
“开门。”
沈家的大门从两边打开,“吱嘎——”的声音拖得很长。
“爹!”一声呼喊。
“你怎么了爹!”沈妙仪哭得伤心欲绝,再配合柳氏几欲昏厥的演技,引来了不少路人围观。
路人只见台阶之上,高高的伯府门槛后方,跪着一个浑身带血的男人,根据柳氏母女的哭喊,路人判断出这位是沈家伯爷。
沈益的额头上绑着一块白色的布,布上还写着“罪臣”二字。
“啧啧,沈伯爷咋啦?”
围观路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还是猜测。
“不知道啊,自称罪臣,可能犯事了吧。”
“真可怜。”
“可怜什么可怜,这些个达官贵人,肯定是搜刮民脂民膏了,被查出来后知道怕了!”
“哎呀,我说的是留下的妻女可怜。”
“也是巧,一个时辰前,北街也是堵得水泄不通,说是原宁国公府,现宁伯府发生什么事了,皇帝都亲临了。”
“这两家不是姻亲吗,沈伯爷之死,会不会与之有关联啊?”
……
议论声不少,但沈妙仪的哭声能盖过一些。
此时,府中的小公子沈冠玉从府里跑出来,嬉笑的小脸在看见这场面时哽住了。
沈冠玉眨巴着眼睛,慌张地跑上前,与姐姐和娘跪到一处去,摇晃着沈益僵硬的手臂,发自肺腑地哭了起来——
“爹!你怎么死了啊爹!”
“玉儿,别摇晃爹,爹已经去了。”沈妙仪一边抹眼泪,一边拉开沈冠玉。
“姐姐,爹为什么要离开我们!”沈冠玉扑在沈妙仪怀里,哭得情真意切,喘不上气。
沈妙仪拔高音量,对弟弟道:“爹做了错事,愧对皇族,愧对太子,朝着皇宫的方向拼命磕头谢罪,后拔刀自刎,向太子请罪。”
沈冠玉听了姐姐叽里呱啦的一堆话,他听不懂,只是一味地埋头痛哭。
路人指指点点,有人怜悯,有人看戏,有人道一声活该。
此时,不远处传来马蹄踏踏声,看戏的路人闻声望去,只见士兵提枪,列队整齐地跑来,枪尖闪烁着寒光,为首一队骑着马,气势恢宏,令人心生敬畏,路人纷纷后退让道。
却见士兵穿入人群,层层包围沈府,银枪的另一端往地上一震,就此站定。
路人才知,原来官兵们竟是来捉拿沈家的!可是沈家的伯爷已经死了啊,看来是来晚了一步!
到底是有了官兵的镇压,路人不敢大声议论,有眼尖的,看见骑着棕马进入包围圈的高大男子,一身矜贵的气质忽略不了,看着好生眼熟。
“这不就是——”
路人惊觉,“宁伯府的世子爷吗?”
第503章
人群中有人接话,“啊?那不就是沈伯爷的大女婿?”
“真是命运弄人,不管沈伯爷犯了什么错,也不该由女婿来拿人啊,这以后一家人咋过?”
几人窃窃私语的时候,裴如衍停马于沈府门前,他端坐马背,目不斜视,与死去的沈益恰好面对面。
沈益朝门外跪着,远远望去,就好像是在跪女婿一般。
裴如衍眼皮微掀,来之前的确未曾料到沈益会先一步去死,死因还有待商榷,但死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即便人死了,尸体也不属于沈家,他没打算就此放过。
他的脸上没有路人以为会出现的伤心或悲悯之色,路人以为作为女婿,好歹下马去看一眼岳父死状,再给磕个头什么的,然而没有。
裴如衍反而是一片冷漠无情,听着府邸内悲恸的哭喊,像是一点都不在乎。
“没想到,裴家世子竟这么冷血无情。”有路人忍不住感慨,还不忘压低声量。
裴如衍不在意路人说什么,他袖子微抬,下令道:“查封沈家,所有人不得出入,将沈益带走!”
一声令下,帝王的亲卫排成两排冲入沈家,将僵硬的沈益的四肢抬起来往外搬。
“爹!爹!”沈妙仪‘不舍’地追着,“裴世子,我爹生前犯了错,可他已经死了,还请您向陛下与太子进言,留他全尸,让他好好走吧!”
沈冠玉什么也不懂,跟着姐姐一起哭、求。
裴如衍没看姐弟俩,也不与她们说一句话,他给身侧的亲卫一个眼神,亲卫们便将姐弟俩拖进沈家,一层层的士兵将沈府包围,大门阖上贴上封条,偏门小门也是一样。
路人还未散,裴如衍握紧马绳,沉声道:“沈益狗贼欺男霸女,强抢太子之妻,联合金陵富商微生氏坑害当朝太子,致使太子流落民间数年,今,太子已归,陛下震怒,责令查抄微生与沈氏两家,待细细审问后定罪,然沈益于众目睽睽畏罪自杀,妄图以舆论压倒正义,还望诸位乡亲莫要被有心之人利用。”
语罢,不再停留,他眉头一拧,“驾”地一声,棕马朝城外的方向而去,身后率着两列亲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