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表兄你,今日让我来就为了看李敬斩首?这出戏可并不下菜啊。”
裴如衍收回目光,看他一眼,“所以这里不是酒楼。”
正经的回答,令谢霖失笑,“表兄是怕我生气吧,放心,我还没到覆水难收的境地,你不如担心我那个小堂叔会不会有不该有的想法吧。”
“你倒是想得开。”裴如衍诧异的同时,眸中划过欣慰,倒是不用他多开导了。
太子归来、妻子是太子之女,这些都不在他的意料中。
而且这些,皆是前世没发生的事,前世不曾发生,这一世却发生了,那这便是天意。
裴如衍并不会做其他打算,何况太子是他的岳丈,裴家安安稳稳地便可承借东风,又何须拉着九族冒险?
思及此,他忽地发出一声感慨,一切都过于顺遂了。
谢霖偏头时忍不住翻了白眼,“外人都道表兄要吃软饭了,我还以为表兄会介意呢。”
裴如衍回神,毫不在意道:“不过是嘴上厌,心中妒。”
“表兄,你看他们——”谢霖盯着刑场上的人,讶异道。
李敬喝下一碗水,跪在铡刀前,精神涣散地垂着眼皮,仿佛下一瞬就会闭上眼,感觉不到疼痛。
裴如衍见状,目光在人群中寻找,锁定刚才送水的人,那人提着食盒正要离开,“来人。”
“世子。”陈武推门而入。
裴如衍吩咐道:“你跟上去看一看,那人去往何处。”
“是。”陈武奉命离开。
谢霖疑惑道:“表兄,你是否也怀疑那水有问题,像是能舒缓疼痛,但这也不奇怪,人死前心生害怕想失去痛感,遂找人送些麻沸散。”
裴如衍低头不语,俨然想起当初谢玄要给裴彻下禁药的事。
“表兄?”谢霖发觉他出了神,叫唤一声,却叫不应,心思一转改了口,“堂妹夫?”
……
裴如衍幽幽目光瞥向谢霖,与此同时,刑场上的一排铡刀落下,血溅三尺,一颗颗头颅滚落在地。
睁着眼的李敬眸中布满红血丝,但并未见一丝痛苦,反而是兴奋之色,嘴角大喇喇地咧开。
像是铡刀落下前的最后一瞬间,他看见了极乐之地,并心向往之,异常兴奋与疯狂。
“你方才喊我什么?”
“表兄啊。”谢霖一脸无辜。
裴如衍一阵无语,其实喊堂妹夫也没什么不对,就是觉得怪。
“世子,”陈武迅速归来,覆在裴如衍耳边道,“那人去了宣王府。”
谢玄哪来这么多禁药?
裴如衍于心中思量,面上不显,点点头起身,与谢霖告辞。
另一边,谢玄在府中喝了一壶酒,听人来报,得知舅父离世时是快乐的,也算是给自己心中一些慰藉。
管家在旁边忧愁地劝慰,“王爷,您少喝些吧,相爷离开,您还有皇后娘娘啊。”
母后……谢玄眸光微抬,无神的眼眸终于有了些光亮,呢喃道:“是啊,母后……母后一定也很难过,我要去看看她。”
管家愕然道:“老奴给您拿醒酒汤,醒一醒酒吧。”
“不必了,本王清醒得很。”谢玄起身,直接出了府,朝皇宫去。
凤仪宫内。
李敬与李氏嫡脉已被斩首的消息传入宫中,李皇后哭红了眼,伏在床榻边啜泣,半晌后擦干眼泪,将床榻板掀开,取出其中画卷。
画卷铺平于榻上,她看着画像上的人,眼泪再度汩汩流下。
“娘娘,相爷已经去了,您要保重身子,节哀啊!”心腹季嬷嬷道。
李皇后吸了吸鼻子,手掌心带着泪液,将画像卷起,不再看一眼,递给季嬷嬷,“拿去处理了吧。”
往日怎么劝都放不下的物件,今日就要丢弃了,季嬷嬷震惊的同时,也欣喜。
皇后娘娘终于能彻底放下太子殿下了!
季嬷嬷不敢耽搁,将画卷捂在怀中,生怕皇后后悔,脚步匆忙地朝宫殿外走去。
要想彻底毁掉,自然是烧掉最合适了。
途经长廊时,迎面见宣王走来,季嬷嬷心一虚,便想掉头,奈何宣王已经看见了她——
“等等。”
第520章
季嬷嬷停步,转身行礼,“殿下。”
谢玄点头,“母后在何处?”
“皇后娘娘在殿中。”季嬷嬷见他没有在意自己怀中之物,悄悄松了口气。
谢玄的确没有在意,面容满是哀色,“母后她……还好吗?”
季嬷嬷摇头,又叹息,“自打宫外消息传来,娘娘的眼泪就没停过,丞相是娘娘的亲兄长,娘娘这心痛不比殿下少一分,正好殿下来了,您去劝一劝娘娘吧,人哪能这么哭啊。”
谢玄闻言,一对哀眉拧紧,“行。”
一字应下,抬步而起,不出两步忽然回头。
彼时季嬷嬷走得比他还快,只是方向不同,他看着季嬷嬷的背影,心中生出疑惑,“嬷嬷,你要去哪儿?”
母后还在殿中伤心,季嬷嬷作为母后身边最可心的心腹,这个时候不该陪在母后身边吗?
季嬷嬷又被唤住,不得不停步,转过身一脸恭敬面对谢玄,对付道:“殿下,老奴去一趟御膳房,娘娘想吃红豆羹了。”
“母后正伤心,有胃口吃?还要嬷嬷亲自去?”谢玄不解。
季嬷嬷点头,“是老奴见不得娘娘饿着,娘娘又惯爱吃红豆莲子羹的,老奴亲自做的最符合娘娘的口味。”
谢玄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季嬷嬷,最后落在她怀中抱得紧紧的画卷上,他一步步朝季嬷嬷走去,伸手指了指,“这是何物?”
“一幅山水画,娘娘命老奴亲自给陛下送去,”季嬷嬷低下头,咽了口唾沫,克制不住心中紧张,“娘娘说要早些送过去,老奴先告退了。”
等不及谢玄再回应,她转身欲离。
“站住!”谢玄一声呵斥,怀疑这老嬷嬷有鬼,“什么山水画,拿给本王看看。”
季嬷嬷微闭眼睛,面容露出命苦之态,心底叹息一声,睁开眼再转身,“这画是卷好了的,还请王爷不要为难老奴,娘娘会怪罪的。”
可越是拒绝,谢玄便越是好奇。
他不理会季嬷嬷的推脱之言,直接伸手从其怀中夺过画卷。
“哎!王爷!”季嬷嬷慌张想夺回。
这模样更加引起谢玄的怀疑和好奇,后退两步转个身避开季嬷嬷的抢夺,双手将画像上的系带解开,右手抬着卷轴一扬。
画卷往下滑开,露出了整幅画,尽被谢玄收入眼底。
他盯着画卷上的人物,不需多久,便认出了那人是谁,年轻时候的谢欢与谢聃禾领兵入京城,于城中救下一名身处混乱中的少女。
少女跌在地上,在画卷中只有一个背影,仿佛是个不重要的角色,画卷的中心点在骑着马的谢欢身上,画师将他塑造得如天神一般,怕是为了符合买主的要求吧?
逆着光而来的盖世英雄,是谁心中的英雄?
跌在地上的少女,如今又是谁的妻子?
谢玄看不到她的脸,但他看着季嬷嬷一副失魂的模样,再思及多年来母后的态度,他的心中慢慢有了答案。
“这是母后收藏之物?你方才都是骗我的。”
谢玄压抑着愤怒与被欺瞒的委屈,沙哑地质问着季嬷嬷。
季嬷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该如何是好,“王爷,您听老奴解释,这画跟娘娘没什么关系,您千万别多想啊!”
“没有关系?”谢玄的手一直扬着,握着卷轴的手微微发颤,“那你为何要心虚?”
不论季嬷嬷怎么回答,他确信心中的答案,根本不会听信季嬷嬷的掩饰辩解。
一个女子收藏男人的画像,还能有什么原因?
呵。
谢玄僵直地站在原地,转头看向凤仪宫主殿的方向,今日是舅舅的忌日,而母后却还在怀念旁人……谢玄内心不由生出悲凉。
母后的眼泪,究竟是为舅舅流的,还是为谢欢流的?
想着,谢玄再也忍不住心中火气,攥紧卷轴朝着主殿的方向大踏步而去。
他的脚步很响,仿佛是将怒火全撒在地上了。
“王爷,您别冲动啊,事实真是老奴说的这样,您不要误会了皇后娘娘啊——”季嬷嬷追在后头,等追上时,两人都已身处主殿内。
一进殿内,就见皇后母子俩对峙上了,面对皇后投来的目光,季嬷嬷愧疚极了,“娘娘,是王爷他抢走了……”
“你先下去。”李皇后强撑镇定。
季嬷嬷点头,担忧地紧绷着神情,退出凤仪宫还叫走了在庭院中洒扫的内侍。
整个凤仪宫,被压抑的沉寂笼罩,殿中母子俩半晌不说话,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
谢玄手中还攥着画卷,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亲生母亲,看着她一双红肿的眸,果真如季嬷嬷说的那样哭了很久。
他面色铁青,发出嗤笑之声,“母后是在为谁流泪?是为舅舅,还是你那见不得光的爱慕?”
“玄儿!”李皇后脸色难看,上前两步夺过谢玄手中之画,谢玄也没有再抢,反而是后退一步。
他失望地看着李皇后,声音幽怨,“母后的第一反应不是同我解释,而是抢画?在母后心中,他就这么好吗?好到……您念着他这么多年?难怪,难怪每次我说要对他不利之时,母后就劝我不要争。”
“我原以为,母后虽觉得我不堪大用,但我是您唯一的儿子,您怕我受伤才会相劝,可我没有想到,母后是怕他受伤,是怕我抢了他的位置!”
谢玄说得眼眶猩红,眸中是埋怨,是失望,是委屈,是不甘,是恨!
“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李皇后柔和的面容覆上忧色,眉眼多了分急切,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解释,她喜欢谢欢是事实,不想谢玄相争也是事实。
但,劝儿子不争,并不是怕谢欢受伤,而是怕儿子受伤啊!
李皇后太清楚儿子的秉性,只怕这会儿去夸谢欢的厉害,只会适得其反,遂对此不言,只一味道:“我都是为了你好啊,你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害你,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方才我让季嬷嬷去烧了画像,就是想彻底放下。”
谢玄的牙齿都快被自己咬碎了,他半信半疑,忽而问道:“谢欢知道吗?他知道您喜欢他吗?”
第521章
李皇后眉头拧起,害怕儿子生出事端,“他不知道,玄儿,这一切与他无关,你莫要再多想了!”
李皇后边说,边往前走,抬手想抚平儿子的怒容。
还未碰到他,他就偏开了头。
李皇后的手僵持在半空中,她垂着眸子,将手收紧又落下,低声道:“玄儿,你舅父走了,李家倒了,我知道,你舅父做的许多事都有你的参与,想必陛下也知道,他没有将罪牵连到你,就是心中还念着你,你可千万别再做傻事了,母后只想保护你,看着你结婚生子,余生无忧。”
谢玄避开了李皇后的触碰,听着她的话,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
事到如今,母后还在担心他会抢了她心上人的皇位!
两只拳头在身侧不断握紧,手指骨发出咔咔的脆响。
再听不进去来自李皇后的劝告,谢玄压抑着怒火跑出凤仪宫,李皇后见他情绪激动,怕他冲动出事,遂跟上去。
奈何跑不过谢玄。
她前脚出了凤仪宫,已经看不见儿子的踪影,只听宫人说他往东宫的方向去了。
彼时的东宫还是一片宁静,谢欢还在议政殿中与谢桑宁聊天说话,忽然宫人来报说宣王求见。
谢玄来做什么?
“让他进来。”谢欢道。
那厢,谢玄快步踏入东宫,一路走来其实冷静了不少,让他支撑下去的是心里的不爽,实在不明白谢欢哪里好?父皇喜欢他,母后也喜欢他,所有人都喜欢他!
他忽然停下步伐,视线在恢弘的建筑上扫过,一座座宫殿都透着森严与皇家的气派,这是大晋储君的住所——
东宫。
这些年来,他从未踏足,今儿是头一回。
谢玄站在东宫内,可他与储君的距离,却是那样遥远。
议政殿前,他看见了那幅壁画。
远远望去,山峰迭起,赫然形成一个欢字。
他稍稍褪去的怨气,再度升起,直冲脑门,他终于知道谢欢为何叫谢欢了!所以谢欢从一开始就赢了,在父皇心中,谢欢才是大晋的根本!
此时的谢玄,就像一个不甘的孩子,觉得父母偏心别的孩子,于是不停地要找出父母偏心的证据,找出父母不爱自己的证明,他的眼中,只有山峰形成的欢字,而忽略了浅蓝色条条浩瀚江河形成的玄字。
“山……欢……”谢玄视线微移,瞧见壁画下边的颜料桶,火气当头,想也不多想,就朝着壁画跑近。
东宫内侍见他一副要揍人——不,揍画的架势,当即紧张起来,“宣王殿下,太子在政殿呢,该往这边走。”
内侍话落,只见宣王一脸决绝地抬起颜料桶,内侍瞪大眼,“哎!您别——”内侍伸着手,张大嘴,眼看着谢玄泼画。
好大一桶颜料,就被谢玄泼在了壁画上。
这耗时多日的壁画,彻底毁了!
不远处,正提着糕点归来的裴如衍恰好瞧见这一幕,站在原地,没有发声。
“呼。”谢玄泼完,心中爽快多了,将颜料桶随意扔在地上。
气解了,他生出几分心虚,转头警告内侍,“别告诉别人是本王泼的,懂?”
内侍欲哭无泪,啥也不敢说。
谢玄冷哼一声,嘴角扬起得意的笑,谁说这江山非得是谢欢的,他泼了壁画,坏了这寓意!
笑未在脸上待多久,抬眸瞥见廊下站着的裴如衍,两人对视上,对方朝他客气地点了点头。
竟是叫人看见了,谢玄抿紧唇,锁住眉头,烦躁地回过头,又与议政殿外平静的父女俩对上目光。
谢玄:……
谢欢:……
谢桑宁:……
僵在脸上的笑,彻底收敛了,但并未消失,而是出现在了谢桑宁的脸上。
她朝着谢玄抿出一抹淡笑,“小皇叔,您这是什么爱好呀。”
“我没有。”谢玄怒目圆睁,此刻又不免划过尴尬之色,刚否认完,低头却见五指沾上的颜料。
谢欢没他这天天着火的脾气,站在台阶上低头看谢玄,“你舅父死了,是他自己做错事,跑到孤这里撒什么气?”
谢欢说话时,谢桑宁在边上点头。
“我……”谢玄还未说完,李皇后就后一步赶了来。
李皇后追入东宫,第一眼就看见被毁了的壁画,和儿子那双作案的手,当即朝着谢欢道歉,“玄儿打小被本宫宠坏了,本宫替他道歉,这壁画……本宫稍后找人来修复。”
“母后!”谢玄一听道歉,还是给谢欢道歉,脾气又着了,“都这样了还怎么修?修不好了!”
不远处的裴如衍缓缓走近,恭敬地对皇后道:“此事交给臣即可。”
“那便劳烦裴大人了。”李皇后点点头。
谢欢冷淡道:“皇后与宣王若无事,就请回吧。”
李皇后点头,抓住谢玄的手腕,压低声,“别闹了,再传到你父皇耳朵里,像什么样子。”
谢玄失了气焰,不甘心地被李皇后牵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