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就听天上雷声响彻,“轰隆隆——”仿佛是为了应证包统领的话,雨势渐大,俨然有了磅礴之势。
没撑伞的行人被雨帘遮挡,根本看不清微生家内的场景,加之该听见的,也差不多都听见了,遂急忙离开。
眼下,该查封的都查封了,禁军与京机卫将微生家的人一一拷住,站成一列往外带,当然脚铐也不落下,大的小的老的都不能幸免。
一家老小被推着上了囚车,禁军与京机卫尚有帽子遮蔽,可囚车中的人犯却只能淋着雨受着。
樊氏与单氏各自护着孩子,窦云蔚缩在角落中,微生澎抱着庶子,在雨中睁不开眼,微生槐憔悴地靠着囚车,感受着四面打量的目光。
街道上偶有几个撑伞跑的行人,商铺茶肆内汇聚不少避雨的人,瞧见冗长的押送囚车的队伍,纷纷探头探脑往外看。
知情者与好事者并不藏事,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卖着关子分享给大家。
“方才城内来了好多禁军,我当是要抄谁家呢,没想到是他家,这微生家是咱金陵老字号的布商了,发家后又涉及了其他产业,家大业大的,可惜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什么心思?我记得他家女儿和外孙女不都嫁给高门了吗?他们家巴结得很啊!”
“我可听得一清二楚,说他家谋害太子。”
“谋害太子?那是真该死呀!”
“我看他们就是不知足,赚了那么多银子还嫌不够,这才招惹祸事,连累一大家子,小孩子多可怜哦!”
第517章
雨水冲刷着耳朵,却阻挡不住外界的声音不断地飘入耳中。
囚车内的一家低着头,有人流着泪,有人悔恨,有人则还抱有一线希望。
微生槐冻得直打颤,抓住囚车的门,朝外面喊道:“如此下去,还不到京城,我们就要冻死病死了!”
樊氏害怕儿子遭罪,也跟着喊,“就是啊,再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啊!陛下和太子只是让我们入京,并不是要我们现在就死啊!”
吼得她声音沙哑。
包统领倒不冷,他们穿着厚重的盔甲,盔甲外还有蓑衣,此时朝平阳侯看一眼,再决定道:“那便给他们些遮蔽吧。”
两人都是怕微生槐一语成谶,押送上京的路上可不能死人。
于是,取了两件蓑衣盖在囚车上避雨。
饶是雨水不再当头淋下,几人的脸上也没有干涸。
唯有单氏哭得最响亮,抱着女儿,不知道未来要遭什么罪,微生蓓躲在怀中一个劲儿地哭,忽然抬头问——
“娘,等去了京城,我们求求行舟表弟好不好,还有虞绍哥哥,他能不能帮帮我们,阿娘,我不想被抄家……”
单氏听了女儿的话,擦擦眼泪,“蓓蓓乖,不怕不怕。”嘴上这样说,自己却怕得很。
樊氏听得哭声心烦,“能不能别哭了。”
单氏心里焦虑,听到樊氏的怪罪,忍不住回驳,怨怼道:“当初你们做得恶,还要我母女跟着承受代价,我们尚没怪你们,你还不许我们哭了?”
单氏嫁来微生家的时候,大姑子早就出嫁了,她哪里知道陈年往事呀!
要她说,这个囚车里,唯有她母女二人是无辜的!
樊氏被驳得无话可说,微生槐斥道:“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冷静些,等到了京城未必没有转机。”
一家人心思各异,囚车内没了声。
押送的队伍从金陵到京城,尚需几日功夫。
在这期间,京城的端侯府也发生了一桩大事。
京城不少人传,说是端侯夫人触怒了太子,不过太子还未有下什么命令,端侯与端侯府老祖母就带着端侯夫人,前去东宫求见太子与公主。
奈何吃了闭门羹,理由是公主还在坐月子不便见外客。
遂,归来的端侯着急忙慌地休了妻,生怕晚一天就触怒了太子。
被休之后,梁倩哭着回了梁家,梁父了解来龙去脉后,火速带着梁倩进宫求见,东宫仍旧闭门不见客。
无奈之下,梁父带着女儿去了宁伯府,然而宁伯夫妇都是个滑泥鳅,啥话也不接,就跟大白天吃醉酒似的,反跟梁父倾诉说儿子去东宫画壁几日也不回,还请梁父下回去东宫帮忙带话。
真是好笑,他要是进得了东宫,谁来宁伯府啊!
梁父带着失魂落魄的女儿走了,半路上,连连叹息,“倩倩,都怪我太纵容你,才让你惹下此等祸事,倘若上头真的追究起来,你……”
梁倩眸光一黯,“爹放心,我不连累家里。”
梁父皱眉,沧桑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若真追究起来,我也避不开责任,真到了那日,爹爹便是辞官回乡,也要保住你的。”
“爹……”梁倩终克制不住,在马车里哭了起来,“我错了,我对不住您。”
梁家父女潸然泪下,而另一边,正在东宫喝着补品的谢桑宁一点也没想起梁倩来,早就将其抛在脑后了。
反而是更关注微生家的近况些,几日过去,微生家被押送进了京,直接送进了死牢与微生澹短暂的团聚。
死牢中,微生澹连着两日没吃下东西了,实在是身边那团东西太臭,引来老鼠苍蝇分食,他恶心得受不了,吃什么吐什么。
见着家人时,微生澹泣不成声,既开心能再见家人一面,又悲伤于家人不能幸免于难。
一家子被关进牢房,当下就发现了一团看不清脸面的东西,吓了一跳。
“那是……沈益。”微生澹道。
几人更是吓傻了去。
樊氏跌坐在地,“宁宁怎么这样心狠手辣,不管是生父还是养父,这都是养了她的爹呀!”
樊氏倒不是真的心疼沈益,而是心生兔死狐悲的凄凉,这瞬间似看见了未来,等待着已知的死局。
最烦的,当属狱卒。
原本是有微生澹一人敲牢门妄图求见公主,现在有一家子轮番敲墙,想求见公主。
“官爷!求您帮我们通报一下吧!公主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与我们是血脉至亲,只要见了公主,我们脱了罪,一定会报答您的!”
类似的话,狱卒听多便不耐烦了,凶道:“连端侯府的老祖宗都见不着公主,就你们几个死囚?也是看得起我,我见得着公主吗就见!烦死,再喊给你们上刑了!”
一番威胁,可算安静了。
隔日,天空晴朗,日头正好。
谢桑宁被谢昭抱出了长乐殿,她不止一次说过自己可以下地走路,然而几句话的功夫,她就已经被放在了议政殿外的庭院里,靠着软椅晒太阳。
正对面就是裴如衍画画的背影,看着他在壁画上艰难地涂抹上最后一笔。
历经千辛,壁画,还是让他画完了!
裴如衍从梯子上下来,望了眼壁画,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走到谢桑宁身边。
此时她道:“恭喜呀,完成了一桩大事。”
裴如衍沉默地看着她,抬手将她耳边的碎发拢到耳后,“天凉了。”
谢桑宁沐浴着阳光,“这天分明是热了,阿衍,你还是适合站在朝堂上。”
语罢,见他不语似有心事,又问,“怎么了?”
“央央,”裴如衍蹲下身,伸手捂着她的膝盖,“你还记着我去年与你说的话吗?”
说的话这么多,谢桑宁可不知他指的是哪句,眼中一片迷茫。
而后,听他继续道——
“如今太子归来,我当去见表弟一面了。”
谢桑宁当即回味过来,覆住裴如衍的手捂在手心里,“可要我同你一起去?表弟——不对,是堂哥,那我陪你去见堂哥吗?”
第518章
裴如衍摇头,“不必,我自己去就好,你有什么想吃的,我出宫带给你。”
“你还回来?”她下意识追问。
裴如衍古怪地拧眉,“自然要回来。”
虽然壁画画完了,可是夫人还在这里。
谢桑宁点点头,“好,若是有人不让你进东宫,我就叫人给你开门,我要吃东街的桃花酥柿子饼,还有,再替我爹买份西街的炒栗子,哦对了,我养在家中的几只鸡大了,还没来得及吃,你叫人杀两只带进宫来,其余的都给父亲母亲了,再让玉翡和刘妈妈另外多养些小鸡,自家养的更有营养。”
若非裴如衍记性好,真是要记不过来。
谢桑宁又问,“你何时回来?”
裴如衍想了想,“会晚些,今日是李敬斩首日子,我去看一眼。”
“……”谢桑宁扁了扁嘴,眼神瞬间变了,“你,真是怪的。”
这种热闹也凑?
不怕做噩梦呀!
额头隔着毛绒的抹额被他伸手弹了弹,他幽幽道:“不是癖好,只是看一眼场面状况。”
“哦。”随他解释什么,谢桑宁都不愿想象血腥的场景。
裴如衍仰着头见她一脸愁容,可这愁又并非真愁,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恰恰好,尽露憨态,他嘴角掩不住笑意,站起身时顺手抚了抚她的帽顶,又恰恰好将她的帽顶拍扁了些。
如此倒更可爱了。
“你再问我一次。”他道。
谢桑宁尚不知自己的帽子塌了,仰头看着他,一脸奇怪,“什么?”
要问什么?
“嗯,”裴如衍点点头,一本正经地与她道,“为夫会早些回来的。”
语毕,踏步往宫门外去。
谢桑宁看他轻快的脚步,一言难尽地皱起脸,半天才跟得上他的脑回路。
谁问他了?
等等,他记清楚她刚才的需求没有哦?
裴如衍走后,谢桑宁靠在躺椅上欣赏着壁画,好生无聊,忽听身后传来响声,声音比阿衍要更醇厚几分——
“央央。”
是爹!
谢桑宁回过身,眼睛一亮,“爹,你忙完回来啦!”
谢欢见她乖乖地坐在庭院里,看到自己就两眼发光的模样,便以为女儿是在等自己归来,当即心软得一塌糊涂,旁人都道女儿是最贴心的,果然如此。
“在这里也不怕着了凉,”谢欢笑着道,“你瞧,我带谁来了。”
谢桑宁的目光顺着谢欢,朝他身后望去,“晴娘?”
戴晴娘缓缓走近,不过几日不见,不论是谢桑宁还是戴晴娘,都至少圆了一圈。
原本的戴晴娘油尽灯枯,骨瘦如柴,而今虽不能说健康,却比之前要有气色,戴晴娘慢慢行了一礼,对谢桑宁道:“小主子,太子殿下特许我在宫中养病,有了太医的诊治,我身体大好,往后,小主子不用记挂我了。”
谢桑宁从躺椅上起身,将戴晴娘拉到身前,“晴娘,我们不说两家话,你与我娘看似主仆却情同姐妹,你能为我娘做到这个份上,我理应给您养老。”
戴晴娘犹豫,“这,这不好……”
“有什么不好,若我爹不让你留宫里,我就在宫外养你,我的私库可不比我爹少。”谢桑宁道。
谢欢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话,“我什么时候不让了。”
谢桑宁朝他一笑,又拍拍戴晴娘的手,后者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好了,”谢欢迟疑地开口,“央央,爹想与你商量些事。”
戴晴娘闻言欲主动退避,然而谢欢阻止:“你是她生前最信任的人,一道来吧。”
语罢,他牵上女儿的手腕,将人带进最近的议政殿内,屏退左右,殿中只剩下三人。
谢欢并未直接开口,面露犹豫之色,似在思索怎么开口。
“爹,”谢桑宁猜到了一些,“您是不是想问我关于微生家的事?我没什么忌讳的,您可以直言。”
谢欢被猜中心思,眉目紧锁,沉重道:“依照你祖父的意思,是想将……你外祖一家千刀万剐的,可那毕竟是你外祖家,爹想着……”
有些话,他自己也没想好要怎么开口。
谢桑宁面上没有丝毫情绪,就事论事,“按照国法,斩首流放,哪怕诛九族都是该的,还是爹觉得血脉亲情不可割舍,要因为我而网开一面?”
谢欢深深地看着她,想从女儿的眼睛里读出更多的情绪,“无情的血脉之情,对我来讲毫无用处,可是央央,爹不想你难过。”
谢桑宁瞳孔微动,面色动容,上前一步朝着谢欢摇头,表示她不难过,“纵使他们与我有血脉之情,也不及我与爹娘亲厚,我亦不想爹心里难过。”
即便那是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前世与今生,她皆能被微生家所抛弃,两次。
倘若前世还能说是趋利避害的本能,那么这一世,完全就是毫无情谊的舍弃,从此,她不再需要顾念一星半点的血缘亲情了,娘一定不会怪她的。
谢桑宁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微生家做下此等恶事,害得爹爹浪费了十八载光阴,害得娘亲耗尽青春与生命,这都是无法弥补的事,不论爹作何抉择,我都是站在爹这边的,我相信娘也是这样想。”
说着转向晴娘,后者接话,“是,夫人为微生家所付出的,早该偿还清生恩养恩。”
谢桑宁附和地点头。
谢欢见状,松了口气,直到目光微移,忽然停顿某处,嘴角一抽。
紧接着,他抬手至女儿的头顶,将她的帽子摆正,“你出门叫树枝压了?回头我让人将长乐殿的树砍了,一年到头不结果,还碍事得很。”
第519章
谢桑宁一愣,她还不觉得自己高到让树枝压头,当下立马反应过来,回想起裴如衍离去时的笑,分明不怀好意!
又戏弄她了!
心中记下一仇,她朝谢欢道:“爹,不是树枝,是我出门叫邪风吹到了。”
“哦?”谢欢目光狐疑,没错过她眼底的幽怨,随即有了想法,摇摇头再没当回事。
宫外,裴如衍与谢霖相约之地,便是行刑场对面茶肆的二楼。
今儿来观看行刑的人不少,口袋里有几个子儿的,都嫌路上围观太血腥,便跑来这茶楼当看客,故而给茶楼添了不少生意。
若非一个姓谢一个姓裴,还未必能订到包间。
谢霖自打当上京县县令,还没怎么闲下来过,县衙倒是没有什么大案子,但鸡飞狗跳的事不少。
而在天子脚下,哪怕是鸡飞狗跳,也极大概率是张侯家的鸡飞和李伯家的狗跳,遍地是官宦遍地是权贵呀!
不过谢霖不怕权贵,他自己便是权贵,也总算是明白为何皇伯父要让他做这个县令了。
谢霖匆匆赶来时,裴如衍都已经吃了一盅茶了,连断头台上的李丞相一家都喝上水了。
“陈书来寻我时,我都恍惚了,近来春风得意的驸马表兄,倒是想起我来了。”谢霖一边进门,一边说风凉话,再关紧门,走至裴如衍身边。
还能说风凉话,说明心里还是健康的。
裴如衍面向窗外,目光落在刑场上,送人的人好似与李丞相说了什么,但他听不见,而后李丞相抗拒的表情转为接受,喝下了一碗水。
谢霖见表兄没理自己,顺着目光望去,挑了挑眉,“哦,表兄这雅兴真是……还抢了个观看的好位置。”
说着,他顾自坐下。
裴如衍拢着眉心,平静的声音说着令人不太平静的话,“陛下判扬州知府、曹司户及李氏主支斩首,可这刑场上,却不见李家四子与六子。”
李家四子李成,乃是当初马家抢女案中罪犯,早被李敬逐出家门,被判流放北地。
这等恶贼,却阴差阳错保下一命。
而李熙,倒也是在李敬获罪前被逐出家谱的,这刑场上没有李熙,必然不可能是错漏,而是……
“陛下有意要让李敬留后啊。”裴如衍意味深长。
谢霖目光一览,眯了眯眼,倒想起另一事,“当年李太爷于皇家有恩,李敬又早早将李熙逐出家门,皇伯父不想对李家赶尽杀绝,刚好顺水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