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要学会享受。”庄洁指挥庄研,“去去,给咱妈打盆热水。”
“你别带头气我就行了。”寥涛说。
庄洁没接话,埋头指点何袅袅怎么写作文,何袅袅噘着嘴,能挂二斤肉。庄洁打她头,“别耽搁事,快点写。”
庄研先把寥涛头发一点点梳通,然后再打湿,揉上洗发水洗,边洗边小声聊天。
庄研最近很体贴懂事,只要闲着,就会帮寥涛分摊家务,在她煮饭的时候给她打下手。
寥涛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饭点总是问他想吃啥,问他缺不缺颜料,说给他存了画室集训班的费用,回头开课就给他报。说家里事不让他操心,专心画画就行。
庄洁偏脸看了眼小声聊天的母子俩,喊了声寥涛,寥涛看她,她吹了个飞吻,流里流气地说:“妈咪,我爱你。”
“滚一边去吧。”寥涛骂她。
庄洁明白寥涛有多难,把自己的三观揉烂打碎,再重塑,被迫着去理解和接受一套儿女强加给她的新观念,这需要强大的力量和勇气。
下午她抱着三鹅子去烧鸡店,忙了会,转身就去陈奶奶家。陈奶奶正在扒陈麦冬的薄衣服,眼见天热了,她先洗洗晾晾,等回来了他也能穿。
庄洁坐那跟她聊,陈奶奶洗盆里的衣服,洗了会揉揉腰,庄洁接过来说:“我来洗吧。”
陈奶奶挪身子,把洗衣盆让给她,说这都些都是冬子的,她洗也应该。
……
“现在时代变了,姑娘厉害了,都不给爷们洗衣服了。冬子他爸念大学,都是他妈在宿舍里帮他洗。那时候帮对像洗衣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陈奶奶坐在凳子上嗑瓜子,“现在不兴了,现在姑娘不把衣服砸你脸上都够了。”
庄洁大笑。
陈奶奶边嗑瓜子边跟她聊家常,说陈麦冬光屁股时候的衣服她都留着,一件没舍得送人。说前两天他感冒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好。说疫情快过去吧,让他孙子平平安安地回家。
又问他们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要不要双方长辈出个面,让他们先把婚订下。接着又各种夸陈麦冬,说他人高马大,说他孝顺顾家,说过了这村没这店。
说着说着就捂住嘴,半天捏了一颗牙出来,看了看,洗了洗,说牙掉了,随手就往房顶上扔。
劲太小,没扔上去,庄洁捡起来帮她扔,随口就说:“我带您去补一颗。”
“我可不遭那罪,吃不了两天饭了,就这样吧。”陈奶奶打了个哈欠,随后坐在躺椅里又说:“每一场灾难都是上天给的警示,都是告诉世人,好好珍惜眼前人,指不定给个灾就看不见了。人啊,怎么也拗不过天。奶奶活一辈子了,啥最重要?年轻时候温饱最重要,等再往后过过,一个“情”字最重要。”
“我都这把年纪了靠啥活下去?靠和他爷爷的回忆,靠和冬子的羁绊。我总是晌午泡一杯八宝茶,坐在日头下想他爷爷,想我们年轻时候的同甘共苦,想我们这一辈子的相互扶持。”
“人忙忙碌碌了一辈子,你也说不清楚他到底在忙活啥。我就喝喝茶,回忆回忆他爷爷,操心操心冬子的婚事,光这样心里都可妥帖。”
“你看镇里那个老鳏夫,年轻时候坑蒙拐骗,现在老了老了变成了老畜牲,天天在街上看见小姑娘就脱裤子。他这一辈子可怜又可耻,也不知道哪天就死屋里头了,连个收骨灰的都没个。”陈奶奶说着说着就睡了。
庄洁把衣服甩甩晾好,回屋拿了条毯子给陈奶奶盖上,随后回了陈麦冬卧室,把他秋冬的衣服都叠叠收起来。忙完,去了院里抽烟。
庄洁什么都明白,哪怕嘴再硬,心里只要闪过和陈麦冬分开的念头,都难免难受。就算她再极力避开,这念头也会时不时地蹦出来,膈应她一下。
她决定把事情简单化,打算剑走偏锋,单方面异地。只要陈麦冬不提分手,她绝对不提,拖一天是一天。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王西夏说她这个计划太孙子,而且后遗症大。她完全不介意,孙子就孙子。
王西夏说她办事不干脆,完全不像她行事风格。她才无所谓,不干脆就不干脆。
庄洁太了解自己了。她很清楚自己不适合小镇生活,太磨人了,会一点点磨掉她身上的锐气。她就是一只鸿鹄,她做不了燕雀。
疫情困家的这两个月,让她更认清了自己。如果每天这么无所事事,她会一天天地崩溃死掉。
上海她要回,陈麦冬她也要。
她引着三鹅子又折回了烧鸡店,店里煮了鸡杂,陈奶奶爱吃,她包些回去给她睡醒吃。
三鹅子就卧在电瓶车上,死活不下来。如果有人逗它,它就凶神恶煞地咬人。尤其看见食客拎着烧鸡出来,它就忽着翅,伸着脖子干嚎。庄洁在店里吼它,它还回嘴,扭头朝着店里干嚎。
庄洁出来骑上电瓶车安慰它:不会卤了你,不会卤了你。
庄洁带它来过几回店里,每回它都赖在车上,死活不下来。
傍晚给陈奶奶煮饭,陈奶奶在堂屋跟陈麦冬通视频,说着就举了手机过来,说庄洁正帮他煮面。庄洁转头看了眼手机,继续煮面条。
她一直没跟陈麦冬打过视频,陈麦冬也没主动打给她,很奇怪。陈奶奶把镜头对着她,她伸手档开,说面条马上就好。
陈奶奶对着陈麦冬挤眉弄眼,“哎哟,小洁是害羞了,害羞了。”
……
庄洁不习惯在陈奶奶面前跟陈麦冬聊天。
这边陈奶奶不依,还对着视频说:“冬子,小洁脸红了。”
“啥,你说啥?你想看小洁害羞的模样儿?”陈奶奶对着手机喊。没喊完,陈麦冬就挂了视频。
……
“有啥呀,还挂视频。”陈奶奶稀罕,“俩都几十几的人了,还装纯情小白兔。”
……
陈奶奶看见院里的鹅,转身回屋拿称。三鹅子看见称就跑,陈奶奶喊:“我不宰你,我不宰你,我就称称你几斤。”
庄洁把三鹅子喊回来,陈奶奶说:“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鹅。”
一称,二十二斤,陈奶奶直摇头,说长过头了,肉质老,不好吃。
……
晚上回家,庄洁打电话给陈麦冬,想问他回来的时间确定了没。电话没通,她也就没再打。俩人已经八天没通话了。
她隐隐有点火,前天打给他都没通,难道看见未接来电不会回?今天看他神采奕奕的和陈奶奶通视频,她就懒得理他。
什么鸟人。
她在院里骂了句回屋,朝沙发上的何袅袅问:“咱妈呢?”
“还没回来。”何袅袅看着动画片应声。
“你作业写完了?”
“我晚会就写。”
“立刻去写,写不完腿给你拧断。”
何袅袅斜了她一眼,她过去轻踢她一脚,“不服?”
何袅袅瞪着眼,不说话。
“不想学就回来跟着咱妈卖烧鸡。”
“我要生气了!”何袅袅气呼呼地说。
“你气、你气、你气。”庄洁点她脑门。
何袅袅拿过手机就发语音给寥涛,把她一股脑包庇庄洁夜不归宿的事说了!庄洁夺过手机把语音撤回,把她按沙发上就打。
何袅袅喊:哥,救命!
庄研经过,也正恼她偷用他颜料的事,听见救命声,新仇旧恨地过去打她。姐弟俩把她摁沙发上,拿着抱枕一顿狂甩乱揍。
何袅袅挨了揍,没哭,她要等到寥涛回来才哭,泪要流得有价值。庄洁指着她鼻子,“等会检查你作业,不好好写弄死你。”
庄研指着她鼻子,“再不经过我允许偷用我东西,我打死你。”
*
庄洁是在一天早上看见了陈麦冬。那天她一早来烧鸡店开门,刚推上门,一偏头,就看见陈麦冬骑着摩托拐回陈奶奶家。
尽管他戴了口罩和一闪而过的身影,庄洁认出那就是陈麦冬。
她当时的心情很难描述,因为俩人已经十天没联系了。中间她打了四回电话,一回没通。她先冷静了会,把店里预备工作忙完,准备去陈奶奶家。
下来台阶碰见镇里的人,对方给她一个表,让各大商户配合镇里做好防疫工作。因为下溪村准备恢复旅游了。
庄洁填完表,不动声色地去了陈奶奶家。看见院里陈麦冬的身影,先瞥了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堂屋,找陈奶奶聊天。
陈奶奶很高兴,说这兔孙都回来半个月了,一直在新房隔离。
庄洁也不关心,聊两句别的事,朝她道:“奶奶,那我先回了。”
陈奶奶只顾着高兴,这才发现俩人没说上一句话。那个兔孙拽不愣登地倚在门上,庄洁眼神都没给他个。
陈奶奶手一拍,“哎哟!我想起正事了。”接着朝庄洁说:“我先去办个重要的事儿,中午回来给你们煮好吃的。”临走前狠狠地踢了那个兔孙一脚,“拽给谁看呢?”
第52章
真正的家人
陈麦冬戴个墨镜,倚在门上,双手环胸地看她,“我看见你在开烧鸡店……”说着,庄洁伸手把他墨镜摘掉,他本能偏了下头。
“眼睛怎么回事?”庄洁看他。
陈麦冬用纸巾擦了下眼角的分泌物,说了句:“急性结膜炎。”他眼睛红肿,结膜充血。
“几天了?”
“四五天吧。”陈麦冬也不看她。
庄洁掰过他头,翻他眼皮看。陈麦冬避过,说会传染。
庄洁懒得搭理他,问他要了摩托钥匙,去街上给他买眼药水。
陈麦冬回来有二十天了,他谁也没告诉,镇里有专人给他送物资和消毒。十四天的隔离快结束时,他眼睛干涩难受,逐渐红肿充血,他拍照让人诊断,没啥大事儿,就是急性结膜炎。因为出不去,他每天就用毛巾敷,也没来得及买眼药水。
庄洁回来时,他正坐在院里闷头抽烟,庄洁把他烟掐了,用生理盐水先帮他冲洗眼睛,随后滴了眼药水。滴完把眼药水扔给他,“两个小时一次。”
陈麦冬接过揣兜里,仰头看她,夸她人美心善。
庄洁看他那副欠样儿,问他,“怎么瘦成这狗样?”
陈麦冬强打精神道:“一个人懒得煮,将就着吃呗。”
“你这样儿跟吸大烟似的。”
他脸颊凹瘦,眼窝发深,整个人显颓。
“心疼了。”他觑着眼看她。
庄洁没理他,转身从摩托上拎下几兜菜,往厨房里道:“中午庆祝一下。”
陈麦冬随过来,从背后搂住她腰问:“庆祝什么?”
“庆祝英雄归来。”庄洁说得认真。
陈麦冬原本兴致不高,被她这话逗笑了,朝她脖子上就亲了口。
庄洁转身看他,“辛苦了。”
“但辛苦归辛苦,回头账还是要算的。“
“什么账?”陈麦冬装傻。
“不回电话。”
“行。”陈麦冬笑笑,“怎么算都行。”
“我先煮饭。”庄洁系围裙。
陈麦冬倚在门口,看她有条不紊地择菜,洗菜,切菜。静看了会儿,过去抱住她道:“我偶尔会有几天情绪低落,不想与人交流,也不想和外界接触。”
“然后呢?”庄洁问。
“然后我会把这些积压情绪全部消化掉。”陈麦冬嗅她头发。
“你不接我电话,是因为你在消化负面情绪?”庄洁明白了。
“不全是。”陈麦冬坦白道:“另一方面也想试试在你心里的地位。看你会给我打几通电话。”
“你幼稚园毕业?”庄洁服了。
“嗯,幼稚园。”陈麦冬笑出声。
庄洁没再追问,她整天跑医院完全能理解他的情绪,“你一年需要自我疗愈几回?”
“三两回吧。”陈麦冬说:“时间不长,三五天就完事了。”
庄洁点头,随后拧着煤气炉说:“你直接跟我说就行,我会给你空间,但不接电话很恶劣。”
“行。”陈麦冬看她。
庄洁没再搭理他。但这货欠,他就立她旁边,一会捏捏她屁股,一会嗅嗅她头发,还说她头发该洗了。
庄洁停下切菜的刀警告他。他后退了一步,靠在老式橱柜上看她煮饭。人就老实了两分钟,又挪过来,依然捏捏她,戳戳她。
庄洁想发脾气,看见他充血的眼睛和削瘦的脸,也就随他去了,“你隔离期怎么打发时间的?”
“看食谱,练厨艺,看电影,晒太阳,发呆,做俯卧撑,睡觉。”陈麦冬嗅她头发,又说了一遍,“该洗了。”
庄洁骂他,“我让你闻了。”
陈麦冬不管,继续吻她脖子,手还从她薄针织衫摸进去,把她胸衣推上去,手来回揉捏道:“别管我,你继续煮饭。”
……
“在市里累不累?”
“有点。”陈麦冬闭了眼。
庄洁摸摸他脸,紧紧抱住他,“难受就跟我说,不会笑话你。”
“没事儿。”陈麦冬帮她理好衣服,挽着袖口说:“你歇会,我来煮。”
“我来。”庄洁让他站一边。
陈麦冬转身去了院里,他在太阳下干站了会,伸手摸了摸被他尿烧死的无花果树,又折了根枝拿在手上,低着头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庄洁望着他背影,喊他,“陈麦冬?”
陈麦冬回头。
“过来帮我剥个大蒜。”
陈麦冬过来,指头上夹着烟,帮她一掰掰地剥蒜。
庄洁同他小声聊天,聊她砸手上的饮料,都被镇里人帮着买了。聊肉联厂前几天换了老板,这几天正招工。聊准备恢复的旅游,聊已经过去的冬天,即将结束的春天,和马上要来的夏天。
聊到田头的三叶草,庄洁说她见过长了四片叶子的三叶草,陈麦冬说那是四叶草。三叶草是三叶草,四叶草是四叶草,这不是一种草。
庄洁被他绕晕了,管它是几叶草。
陈麦冬说三叶草是爱尔兰的国花。庄洁说应该是国草,不应该叫国花。
陈麦冬笑,“管它呢。”俩人絮絮叨叨地聊了很多鸡零狗碎,慢慢把他拽回了现实。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才是踏实的生活。不似前一阵,整个人像是浮在半空。
庄洁擦擦手,摸出他兜里的眼药水,让他坐院里凳子上。
陈麦冬坐下,仰头让她滴。庄洁把他眼睛里分泌物擦掉,说分泌物会传染,问他有没有单独的毛巾。
“都在新房里。”陈麦冬眨着眼说。
庄洁拿着纸巾沾流出来的眼药水,说:“我从小体质就不好,念书的时候各种常见的传染病我都得过。急性结膜炎,痄腮,水痘,流行性腹泻等等。”
“你为什么从小体质不好?”
“我妈生我的时候耽搁了,我又是脐绕颈,生出来就没气了。医生倒抓住我腿,一直打我屁股,见我不哭就以为我死了。”庄洁说:“全家都以为我死了。我爸把我裹毯子里准备埋后院菜地,准备埋的时候发现我又活了。”
……
“上小学,只要有流行病,班主任就放我假,因为我一准会被传染,我传染后再传染一班。其实我还挺快乐的,因为那些流行病不致命,伙伴们上学,我就在家看动画片。”
……
“你还真是人生坎坷,命运多舛。”陈麦冬说她。
庄洁大笑,顺势坐他腿上,捧着他脸接吻。正相互舔舐着,陈麦冬影见奶奶猫着腰过来,他把庄洁摁怀里,“奶奶你又干什么?”
“不碍事不碍事儿,我老眼昏花没看见,我就稀罕年轻人是咋谈恋爱的。”陈奶奶说完回了堂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