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雅琼神色很是复杂,愧意、自省,交织着几分伤感:“语熙,你没做错什么,是我自己解不开心结,对你奶奶有怨,把情绪转嫁到了你身上。我该对你说声对不起的。”
幼时渴望得到青眼、却只收到冷待的林语熙大概想不到,有一天凌雅琼会对她道歉。
她垂着眼,沉默了好一会,自己也不知道该怪谁。
怪贪得无厌的赵建辉吗?
他虽然可恶可恨,但问题的根源并不在他身上。
怪逼着凌雅琼收养她的奶奶吗?
要是没有奶奶,她不知道还要在那间破落的福利院待多久,被小霸王欺负多久。
怪凌雅琼吗?
她也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失去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儿,不想抚养别人的女儿有什么错?
这件事里似乎责怪不了任何人。
忽然之间,林语熙释然了。
不管怎样,至少她好好地长大了,这本身就很值得庆祝。
她抬起眸,摇了摇头道:“这不怪您,您也受了很多委屈,本来就没有义务收养我的。”
凌雅琼清楚自己对这个养女并不够尽心,起初是因为被迫无奈,心里有怨气,而林语熙又是一个心思敏感细腻的小孩,从她这里感受到不喜,并不会撒娇求关注,或者处心积虑讨好,只是安分守己地缩回自己小小的空间里,不主动到她面前碍眼。
所以这么多年,她们对彼此的感情都很淡薄。
凌雅琼以为林语熙会怪她,至少心里会有点怨气,没想到从她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
这二十年来,她心里积压着许多事,无人能诉说,那些讳莫如深的往事连提起都不能。
最后反倒是这个从未被她疼爱过的小孩,对她说了一句:“你受了很多委屈。”
一阵酸意蓦地侵占了眼眶,凌雅琼急忙偏开头,还是晚了一步,热泪从眼角滚落。
在孩子面前哭未免太不像样,她强装镇定地用手指揩掉,刚想转移话题:“厨房的鸡汤……”
林语熙看她哭了,连忙抽纸巾递过来。
她显然对凌雅琼的眼泪有些手足无措,踟躇几秒,像哄老太太那样,温软的手掌在凌雅琼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别哭了。”
凌雅琼一张老脸都要丢完了,明明想重新端起自己长辈的范儿,眼泪却不听话。
她是亨泰银行的董事长夫人,代表着周家的颜面,无疑是雍容华贵的典范,从未在人前展露过这样脆弱的一面。
她几乎从不掉眼泪,兴许正式因为太久没哭过,这一开闸便有些收不住。
周晏京下午找周启禛聊了些事情,听说林语熙回了老宅,特意回来接人。
父子俩一起回的,一前一后进了门,瞧见客厅里泪如雨下的凌雅琼,同时顿住。
周晏京一边眉毛轻轻挑起,回头看了眼大门,奇道:“今天的门是不是开错方位了?”
老实说,林语熙都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触发了凌雅琼的泪点,但这场景,怎么看都像她弄哭了凌雅琼。
凌雅琼赶忙整理了一下,抬起头:“回来了?”
她眼睛红肿,周启禛脸上闪过明显的意外,看向旁边的林语熙,沉声问:“发生什么事了,哭成这样。”
他长居高位,沉下脸的样子极具压迫感,林语熙忽然感觉有把刀悬在了她后脖颈上。
苍天可鉴,她哪有那个本事能欺负凌雅琼。
周晏京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啧了声:“怎么办,爸要揍你了。”
“我只是……”林语熙刚要解释。
周晏京懒洋洋朝她摊开手:“快过来,老公保护你。”
林语熙:“……”
第189章
以后你们兄妹相称周启禛有没有想揍她,林语熙并不确定,但她现在很想揍周晏京。
凌雅琼的伤感都被赶得无影无踪,无语地轻叹口气:“没什么。我跟语熙就是说了几句话。”
几十年夫妻,周启禛是了解她个性的,一般的“话”可不会弄哭她。
没等他再多问,周晏京便把林语熙拉到自己跟前:“这么厉害,几句话就把妈感动成这样,不愧是我的关门弟子。”
周启禛哪听不出他迂回的护短。
他从自家儿子臭不要脸的玩笑里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样子可能太过严肃了,会吓到儿媳妇,神色缓和几分,询问:“聊什么了。”
凌雅琼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借口来解释自己的失态。
林语熙看她似是不想提起刚才的谈话内容,便帮她敷衍过去:“聊了点我小时候的事。”
周启禛走过去,从西装口袋取出方巾,帮她擦拭眼角未干的泪痕:“一把年纪了,也不怕让孩子笑话。”
凌雅琼把方巾接过去,自己擦了擦,抬头看向林语熙的眼神和以往有隐约的不同。
像冰山融化的一角。
“在家吃完饭再走吧。”
林语熙点点头:“好。”
凌雅琼在周启缜的陪同下起身回房了,周晏京靠着沙发,抬着眸,仔细端详林语熙的脸。
情绪非常淡定,平稳自然,不像受了委屈的样子。
“你看什么?”林语熙问。
“看看你这张纯真无害的脸蛋是怎么把妈弄哭的。”周晏京长这么大都没见凌雅琼哭过,挺稀奇。
林语熙:“就那样。”
他倍感兴趣:“来,给我演示一下。”
“怎么演示?把你弄哭啊?”林语熙觉得他脑袋有点毛病。
“你试试看。”周晏京好整以暇地摆好架势。
林语熙瞅瞅他那副悠然不迫的样子。
周二公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说他目中无人也好,恣意随性也罢,总之万事不从心中过,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弄哭他。
思考片刻,她丢出一句:“大哥比你帅。”
周晏京眼底散漫的笑意退潮一样淡了下去,他狭长的眸微微眯起。
“是吗。”语气幽微不明,听着像从后槽牙磨出来的,“他帅在哪,展开说说。”
看着也不像要哭的样子。
“不是你自己让我试的吗。”林语熙敏锐地觉出一点危机,扭身想溜。
周晏京把她抓回来,夹在双腿中间,盯着她心虚躲闪的脸,轻声一哂:“我让你弄哭我,没让你气死我。”
“那我失败了。”
周晏京被她实诚的模样弄得好气又好笑:“这就认输了?”
他的眼泪实在稀有,林语熙只见过那么一回,因为她而流。
他跪在她跟前,抵着她手指求她再爱他一次,热意浸着她指尖。
如今想起来,心口依旧会发烫。
“嗯。”林语熙看着他褐色的浅眸,“我舍不得让你哭。”
周晏京眼里闪过明显的错愕,旋即嘴角向上翘起,压都压不住。
“撩我呢?”他眼神温柔,“这世上除了你没人能让我哭。”
林语熙说:“那你也没哭啊。”
周晏京笑出声,他坐在扶手的姿势比她矮了一点,依然是掌控者,手掌搭着她腰,诱哄:“亲我一下?”
林语熙先扭头看了看四周,怕被人瞧见,还没看完就被周晏京扣住后颈压下来,唇上贴上蜻蜓点水的一吻。
“我乖孙呢?”
院子里传来老太太欣喜急切的声音,还没进门就急着找人,“走了没?”
搀扶她的赵姨答着:“没走呢。夫人留她和二公子在家吃饭。”
林语熙忙跟周晏京分开,过去迎她:“您不是跟史爷爷打牌去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跟他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头子有什么好玩的,牌都看不清,没意思。小赵说你回家了,我一秒钟都坐不住,扔了牌就回来了。”
老太太笑眯着眼,拉着她的手,进来客厅瞧见周晏京:“谁家讨人厌的玩意儿,赶出去赶出去。”
周晏京懒散抬眉:“你确定?把我赶出去,我可就把你孙女带走了。”
“你带个屁吃。”
老太太心情好,吃完饭林语熙陪她在客厅待着,帮她修剪指甲。
修完了,小老太又心血来潮,叫赵姨去找来指甲油,要做个美甲。
周晏京站在窗前接电话,史唐打来问一支股票,他最近不知打哪捡来的上进心,打算做点投资。
周晏京从不教人投资,对他比别人寥寥多那么一点耐心,给他剖析了那支股票的潜力。
史唐像听天书:“那到底能不能买?”
朽木不可雕。
“我教你一个三个月赚五百万的方法,想不想听?”
史唐马上精神抖擞:“听听听。”
周晏京:“你把你的五百万本金放在银行,别动。三个月后,你的五百万还在,恭喜你,净赚五百万。”
“……”史唐听明白了,“哥,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周晏京哂道:“这不挺聪明的吗。”
史唐有点丧气:“草,爱谁谁吧,这些股票证券我看一眼都头大。”
周晏京一只手揣在兜里,回头瞧见祖孙俩坐在暖澄的灯光里,林语熙拿着老太太布满皱纹的手,专心致志地帮她涂指甲。
“那就做你擅长的事情。”周晏京漫不经心道,“走你自己的赛道去,跟着别人瞎跑什么。”
要走的时候,老太太拉着林语熙不放手:“跟你们过没意思,以后我的抚养权归小熙。小赵,你快帮我收拾行李,我要跟小熙走。”
林语熙哭笑不得:“我上班的时候没人照顾你怎么办?”
她小孩似的耍赖皮:“那我把小赵也带去。”
凌雅琼无奈地劝:“语熙现在住的房子就那么大,还养了只猫,你再带个人过去,哪住得开。”
林语熙父母留下的那套房子确实不大,老太太不高兴地扁了扁嘴,没办法,只好放人走了。
把林语熙送上车,她转头拿嫌弃的眼神剜了周晏京一眼,额头的皱纹里都写着鄙视:“没用的东西,都多久了,还没把人哄回家。”
周晏京穿上外套,不慌不忙的样子:“我都没急,你急什么。”
老太太哼了一声,拄着手杖回去,嘴里嘟哝着:“你等着吧,有你急的。”
……
晚宴定在周五晚上。
开完会,周晏京从会议室出来,杨康正等在门外。
他跟随在周晏京身后,按下电梯厅的按钮,先紧着要紧事汇报:“刚刚老夫人来过电话,问您什么时间过去慈善晚宴。”
周晏京抬腕看看时间:“晚点过去。”
他今天有点忙,晚点过去露个面就行了。
抬步走进电梯,转身见杨康脸上表情古怪,问他:“还有什么。”
杨康一五一十转达,一个字都不敢错漏:“老夫人说,她会在今天的晚宴上当众宣布,正式认太太做干孙女。”
她把林语熙当孙女疼,比周晏京这个亲孙子都亲,这没什么,但要是对外公开宣布认孙女,性质就截然不同了。
“她又折腾什么,嫌家里最近太太平,想自己制造点丑闻?”
这一层,老太太自然想到了。
杨康硬着头皮道:“老夫人还说,反正看样子您和太太复合也没希望了,不如干脆把婚离了,她认太太做孙女,以后你们兄妹相称。”
“……”
周晏京无奈地揉了揉眉骨:“林语熙呢?”
“老夫人派了司机去接,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第190章
周晏京到底何德何能?林语熙下班时,奶奶派来的司机已经到了,先送她去店里试礼服做妆造。
这次慈善晚宴谭太太也一起参与筹办,谭星辰自然是要出席的,她们俩都去玩了,虞佳笑自然也坐不住。
林语熙便跟凌雅琼说了声,把她也捎带上。
她们俩跑来跟林语熙汇合,几位专业造型师围着林语熙,为她化妆、打理头发,她们俩在旁边意见一箩筐。
谭星辰作为一个美妆博主手痒:“眉毛不要画太雾,她适合秀气一点的野生眉……哎呀你是不是不会化?要不我来吧。”
虞佳笑嫌化妆师的那块腮红颜色不适合她:“不用打了,一会让周晏京亲她一口,比什么腮红都自然。”
化妆师:“……”
林语熙忍无可忍:“你们两个要不出去吧。”
虞佳笑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顺便把谭星辰的也拉上。
等林语熙换上奶奶为她选好的礼服,谭星辰非常捧场地“哇”了一声,闪烁着星星眼:“奶奶八十岁了眼光这么fashion啊。”
虞佳笑又不平衡了,咬牙切齿道:“周晏京到底何德何能?!”
总之有她们两个在,林语熙的耳朵一刻都没得闲。
……
老太太今天穿了林语熙送她的盘扣苏绣国风上衣,玻璃蓝绿的色调很显气色,她端坐在沙发中央,四周簇拥着些人。
“一转眼我们家老头子都走了二十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亨泰这些年发展得越来越好,孩子也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他在地底下也能放心了。”
“吃水不忘挖井人,多做点善事回馈社会,也是应该的。”老太太说,“我这一把岁数也没什么所求,给几个孩子多积些福气。”
除了以过世周老爷子的名义捐赠给基金会的一大笔钱,她还带头拿出了一些自己收藏的老物件,用以拍卖筹集善款。
那些都是周家祖上传下来的,实打实的古董。
旁边人恭维着:“您这么有福气,大公子和二公子都一表人才年轻有为,肯定也是有福之人。”
有福气的周晏京心不在焉立在一旁,手里捏着一杯香槟,视线不时飘向宴会厅大门。
老太太跟一帮贵妇说完话,累了,
被赵姨扶起来休息。
周晏京道:“你要实在闲得无聊,不如我送你回普陀山跟菩萨相依为命吧。一天天的有力气没处使,净使在我身上了。”
奶奶指着他对赵姨说:“手机呢,快把这个不孝子孙拍下来,曝光他!”
“你又闹什么?”周晏京腹背受敌,一脸无奈,“你认她做孙女,那我做你孙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