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熙语林,杨康下车打开后座的车门,语气迟疑:“周总,真的要这样做吗?”
周晏京长腿迈下车来,手里拿着那顶草编宽檐帽,淡淡的眼风扫向他:“怎么,我出去这一个月已经被你架空了?使唤不动你了是不是。”
杨康赶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以太太的性格,如果知道了真相,恐怕……”
他后半句没说完。
周晏京往前面望了一眼,老刘载着三个女孩先到一步,她们三个从车上下来,你推我搡地笑闹。
林语熙穿了一条白色无袖连衣裙,阳光从西侧打下来,在她身上落下斑驳的树影。
如果知道真相,她一定会离开他。
“这是周家欠她的。”
周晏京朝她走过去,给她戴上帽子遮阳。
长途飞机累人,虞佳笑跟谭星辰陪林语熙吃了顿饭,就早早走了,让她好好休息倒时差。
因为时差的缘故,林语熙每天都醒得晚。
她睡醒时周晏京已经去上班了,博宇积攒了不少事务亟待他处理。
辞职后人一下子变得清闲下来,林语熙起来吃个早午餐,在园林里溜溜猫,啃一啃专业书,或者查顶尖医学院的资料为申博做准备。
不管多忙,周晏京晚上都会准时回来,陪她吃晚饭,也会在美国那几所院校的选择上给她一些意见。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林语熙正在园子里修剪花枝,猫在草坪上晒着太阳打滚。
陈嫂将老刘带领过来,老刘道:“太太,二公子让我带您回周家一趟。”
林语熙心下奇怪,周晏京怎么不自己给她打电话。
她放下花艺剪刀,摘掉手套:“我洗个手就来。”
自从上次在家里见到二叔,林语熙有阵子没回去过。
心中的疑窦让她很难再用平常心态面对周家的人,尤其是在对她隐瞒什么的奶奶。
这趟回周家,再次将那个无解的难题摆到她面前来。
有点心不在焉,老刘将车停在平常极少走的侧门,林语熙下车才发觉。
正想问什么,周家的佣人从里面打开门,仿佛特意在这里等她。
林语熙从侧门进去,老房子的格局有些绕,通往客厅的走廊转过几道弯,路过关着门的偏厅,她听见里面的人声,脚步停下。
一门之隔,偏厅内。
老太太的精神气儿瞧着比之前差了许多,撑着手杖坐到沙发上,只有提起林语熙的时候瞧着才好些:“跟小熙的蜜月旅行过得怎么样?”
“很好。”
周晏京坐在对面沙发,兴许是西服冷调的颜色,将他神色显衬得有些冷漠。
“你们好就行。小熙辞职了,正好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休息,她那工作那么忙,这几年都没怎么歇过。”
“这傻孩子也是,在单位叫人欺负,回家也不知道告状,要不是这次电视台报道,我都不知道她在医院受了那么大气。”
老太太没什么气力,但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她想读书也好,她从小脑袋就灵,是个读书的料子。等她读完书回来,咱们自己开间医院给她,不叫她那么累,也没人敢给她气受。到时候你跟晟安,记得都替她打点好。”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周晏京问。
“就你最不让人省心了。”老太太说,“我可告诉你,你要再敢欺负小熙,我从棺材里面爬也要爬起来把你带走!”
周晏京眼神幽晦不明,安静片刻,才向她承诺:“我不会欺负她。”
他将一张打印的照片放到茶几上,手指按着,推到老太太面前。
“你在普陀山为林盛和叶蔷立了往生灵位,放在功德堂诵经超度。为什么。”
老太太盯着照片上的黄纸,叹了口气:“你这小兔崽子,心眼儿挺多。”
“我小的时候,你并不信佛,爷爷去世之后,你常年住在普陀山,以前我以为你是为爷爷祈福。”周晏京咄咄逼问,“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林家的事,要为他们供奉牌位二十年来赎罪?”
“你管我!”老太太不配合,起来就要走,“小赵呢,快把他赶出去。”
壁纸上复古的花纹像万花筒一样开始变幻,那是因为有眼泪漫了出来。
林语熙推开了那扇门。
刚刚还在耍赖的老太太脸色霍然变了:“乖孙……”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叫您奶奶。”林语熙眼里浸着湿意,站在门口倔强地看着她,“我爸妈到底是为什么而死,这个问题,他不能管,我应该有资格问吧?”
第226章
是二叔杀了我爸妈,对不对?周老太太今年七十九,下个月过完生日就八十岁整了。
她这一生,福也享了,苦也受了,该经历的都已经经历过,见过风雨,也搅弄过风雨。
活到她这把岁数,那真跟成精了没什么两样。
老太太老谋深算,连自家人都没逃过她的算计,前有收买记者操控舆论逼周启禛夫妇收养林语熙,后有道德绑架设计让林语熙和周晏京结婚。
周家一家子被她玩弄在股掌之间,老太太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王炸。
亲儿子也骂,亲孙子也怼,偏偏一个外姓的养孙女,成了她的软肋和克星。
对着周晏京她还横呢,不想搭理就耍赖,林语熙一来,拿那双泛红的眼睛看着她,她顿时就有些手足无措了。
“你别听他瞎说,这小兔崽子就是闲得慌,没事找事。”
她走过来,一脸慈爱地想拉林语熙的手:“出去玩得开不开心?晏京是不是把你喂胖了一点,脸瞧着都圆嘟嘟的了,快过来让奶奶看看。”
林语熙躲开了。
老太太的手落了空,脸上的笑容也慢慢黯然下去。
林语熙强忍着快要崩溃的泪意:“我爸妈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能不能不要骗我?”
老太太苍老的眼圈也慢慢透出红,疼爱与愧疚交织成复杂的目光:“心肝儿啊,咱不提这个了,还像以前一样,奶奶疼你好不好?”
哪怕她恶语相向,都不会比这样的疼爱更像刀戳进林语熙心口。
她攥紧拳头,用尽力气也抑制不住胸口的起伏,热泪从眼眶奔涌出来,成串地落下。
“我看见二叔手上的痣了。”她哽咽着说,“绑架我们的那个人,虎口的痣我一直都记得。”
“是二叔杀了我爸妈,对不对?”
老太太的身体颤颤巍巍地站在那,好像有些站不住了,手往旁边摸索着,跌坐到沙发上。
真相好像隔着一层半透明的纸,蒙在林语熙的眼前,那张纸脆弱得一戳就破,可当真戳破的那一刻,她还是感觉到了窒息。
周晏京沉默地起身向她走来,引她到沙发坐下。
他坐到林语熙身旁,握着她的手。
林语熙扭头看他,他抬手,温热的指腹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我陪你。”
老太太看着他们两个紧握在一起的手,心中百转千回。
这两个孩子啊,一个比一个倔,明知道可能会撞得头破血流,还是硬要往前。
良久,在他们无声而执着的坚持里,老太太终于艰涩地开口。
“我和你们爷爷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们俩一样,心里有对方,但总是闹。他心高气傲,我被家里宠着长大,也是一身牛脾气,一吵架,有话不懂好好说,怎么戳心窝子怎么来。”
“有一年,我们闹得尤其厉害,他不想看见我,自请去京北分行驻扎了半年。他在那生了场大病,他的秘书嘘寒问暖,贴身照顾。他总说我野蛮,见着人家那么温柔小意,一来二去就动摇。起初还惦记着家里的我,知道我性子不会容忍,不乱来。后来他休假回霖城,我看到有人帮他缝了贴身的衣服,一问,和他争吵起来,他怒气冲冲回了京北,晚上喝醉,就和那个秘书有染了。”
“他觉得对不住我,从京北调回来,事事忍让,同我说话也温声细语。他那人,也就长得好看些,脾气一改,我看他顺眼多了。过了八九个月,那女人上门,带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来谈条件。”
“你爷爷跟我坦白,我们那时不兴离婚,我爹为我出气,把他打得命都没了半条。他也知错,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一晚上,两条腿差点冻坏。”
老太太说得简略,林语熙却很能感同身受,当你发现你爱的男人背叛你,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她生在这个时代,伤心了可以选择离婚,奶奶那个年代,离婚这两个字却是洪水猛兽。
她记起上次奶奶昏倒时说的那个梦,原来她气爷爷找小老婆,是真的曾发生过。
那秘书很有心计,当初发现怀孕就消失了,生完才回来,想母凭子贵,换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最后到底是败给周家的雷霆手段,拿了一笔钱永远消失。
孩子抱回来,是老太太一手养大的。
“我给他起了名字,教他写字,送他上学,除了不是我亲生的,跟亲生没分别。我许他进了亨泰,在启禛手底下做事,想着他们兄弟两个互相扶持,一起守好亨泰。”
“可这孩子偏偏像他那个妈一样,善于钻营,一心想争一争。说我不公平,凭什么把亨泰交到启禛手里,却不交给他。”
老太太长长幽幽地叹了口气,她把他当亲生儿子来疼,但替别人养了一辈子孩子,再把家业拱手让人,那她真应该把普陀山上的菩萨挤下来,自己去当!
周弘礼野心勃勃,一心想争过周启禛,直到后来,他从别人口中听说了自己的身世。
他既耻辱自己私生子的身份,也怨恨老太太的“偏心”,他觉得所有的不公平都是因为,他不是她亲生的孩子。
他更加处心积虑地争权,大肆收买人心,处处给周启禛添堵设陷阱。但无论是周老爷子的支持,还是周启禛多年来在亨泰稳固的位置,他始终不能撼动。
那段时间的内斗已经影响到亨泰的发展,周老爷子盛怒,革了他的职,把他赶出亨泰。
也是因此让周弘礼走向了破釜沉舟的一步。
他绑架了为亨泰银行开发设计系统的林盛,逼迫他利用自己的权限篡改账户。他想送周启禛一份轰轰烈烈的大礼,让他在上千万储户的讨伐中不得不下台——为此,不惜献祭亨泰数十年积累的声誉。
但他低估了林盛的道德与良知,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为了一己之私,不计上千万人的死活。
没有任何人想到,他会心理扭曲到这种地步。
周家人得到消息时,林盛和叶蔷已经被杀,周老爷子气得当场心梗发作,送医抢救了几天,最终还是回天乏术。
第227章
我永远不会停止爱你林语熙有点喘不上气。
空气里的氧气都去哪了?
“所以你……所以你们早就知道?”
她神色有点恍惚,看着对面,这个世界上除了她的父母之外,最疼爱她的长辈。
“你明明知道是他绑架了我们,是他杀了我爸妈,为什么不告诉警察?为什么警察来调查的时候,你们要隐瞒?”林语熙语速很慢,声音也是轻的,“就因为他是你们周家的人,就可以手握三条人命,也不用负责吗?”
她一声声的质问,让老太太心如刀割:“乖孙,是奶奶对不住你……”
“你别这么叫我!”林语熙的反应忽然变得激烈,“我没那么好命做你们周家的人。我唯一的幸运,是我爸妈拼了命才让我逃出去,否则我早就死在他手里了。”
老太太眼圈红了:“你不认奶奶了?”
林语熙的眼泪一下就滚下来,她手指攥得太紧,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才能控制住声音的颤抖。
“我认你,谁认我的父母?二十年了,他们死得不明不白,你们包庇凶手,和凶手有什么区别?”
周弘礼在亨泰时制造了不少麻烦,周老爷子的突然离世更是雪上加霜。
林盛夫妇的案子将亨泰推到了风口浪尖,一旦真相被曝光,周家名誉受损不说,大众对亨泰银行的信任度也会直接降到最低点。
客户的信任是一个银行生存的根基,一旦信任崩塌,亨泰八十年基业就会毁于一旦。
本就是风雨飘摇之际,周家自然不能再让这种事发生。
可是这些权衡,这些利弊,跟一个无辜失去父母的孤女有什么关系呢?
这不是林语熙需要去谅解的事情。
老太太没有为自己多做辩解,她潸然落泪,不停地道:“奶奶对不起你。”
她把林语熙带回周家,二十年来把自己关在普陀山念佛赎罪,也不能让她心里对林语熙的愧疚减轻一点。
林语熙难受得无法呼吸,她不再去看老太太满是自责和歉疚的脸,像要逃离什么可怕的地方,她快步地、几乎有些仓惶地拉开门冲了出去。
周晏京在一种难捱的憋闷中起身,打开面向花园的那扇窗。
午后的空气带着真实的暑热和干燥直面而来,冲击着房子里常年恒定适宜的温度。
他在这一刻理解了从小父母对他的防范和阻挠,他们害怕他成为第二个周弘礼。
林语熙的身影从侧门出去了,她走得很快,像在被什么追赶。
她用手背蹭了眼睛,今天她流了很多眼泪。
周晏京本能地想要抬脚,走过去把她抱到怀里哄一哄。还没抬起便止住。
老太太难过的哭声从背后传来,边哭边骂:“都怪你个死老头,造孽……你死了一了百了,什么烂摊子都留给我,小熙不认我了,你看我下去不弄死你!你个王八蛋,三条腿的癞蛤蟆……”
周晏京取出方巾递给她,往常总爱跟她逗趣的人,今天沉默得出奇。
老太太擦了擦眼泪,抬起脸,问他:“不让问你非要问,叫小熙知道这些,徒添伤心。现在后悔吗?”
后悔吗?把真相摊开在她面前。
“后悔。”周晏京说,“但我必须这么做,你们欠她一个真相。”
老太太哑着哭腔道:“你去看看小熙。别让她自己难过。”
墓园坐落在清幽的南郊,天色慢慢暗下来,林语熙坐在墓碑前的地上,看着照片上年轻的夫妻发呆。
眼前如走马灯,一幕一幕闪过她六岁之后巨变的人生。
一门之隔小姨和小姨夫的争吵、福利院被小霸王摔坏的平安扣、在周家如履薄冰的日子……
奶奶笑眯眯的脸、抚摸她的粗糙而温柔的手、她叫她“乖孙”,总是在周晏京欺负她的时候教训他……
闪过最多的是周晏京。
他清俊好看的眉眼、逗她时欠揍的样子、他怀抱的温度和冰岛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林语熙后知后觉地明白,程振为什么说查到凶手对她没好处。
因为会彻底打破她现在的生活。
如果代价是失去这个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那么还要不撞南墙不回头地去追求真相吗?
林语熙忽然也迷惘了,她是不是真的应该安安分分待在那面鼓里,继续做她的周太太?
粉饰太平,也许好过戳穿后的兵荒马乱。
南郊的空气比市区好很多,周晏京站在路边,问老刘借了支烟。
老刘犹犹豫豫从兜里摸出自己的便宜货,想劝,但做司机的劝老板别抽烟,那不是僭越吗。
他委婉问了句:“您不是跟太太在备孕吗?”
周晏京一张英俊的脸寡淡如水,半点表情都没有,说:“不抽会死。”
“……”老刘赶忙把烟递给他,又拢着打火机给他点上。
周晏京咬着烟,猩红的火光明灭,老刘是老烟鬼,口重,烟草的味道直冲喉管,干而涩。
他眺着远处苍青山林,天色从昏黄到幽蓝,通向墓园的台阶已经快要隐入黑暗。
天快黑了,上面的人还没下来。
周晏京碾灭快要燃尽的烟,抬步走上去。
林语熙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林立的墓碑在幽昧的天色里有些渗人,四周安静出奇,她本能地害怕,却没有离开的打算。
好像在用这种方式徒劳地惩罚自己,以此向她的父母忏悔。
周晏京找到她时,她坐在黑暗的墓碑前,像入定了似的一动不动。
他蹲下身,手指轻轻碰了碰她毫无生气的脸:“回家吧。”
林语熙听话地随他站了起来,跟着他走过那一排排肃穆静默的墓碑,从台阶往下走。
那天的问题周晏京问错了,不是她选不选择离开他,是他有没有资格让她留下。
此刻他很想问她一句,如果他抛下周家的一切,能不能和她在一起?
但他知道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