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里嘟囔着:“我那天就从水里随手一捞,不会少捞了吧。”
陈志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咋个可能嘛?你就是只留一根毛毛,那些孃孃都不得让你走。吃了就吃了噻,我又不得说你啥子。”
两个人在后边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着,一个隐约的猜测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它可能真的还活着。
车子已经到了福海县,乌伦古河蜿蜒在广袤的大地,我望着沿途的风景开始大笑,打开车窗在疾风中放声大笑,无法抑制的开怀甚至让我忍不住拍了两下喇叭,周围的车子都开始离我们远远地。
不知道多年以后,这庞大的地下河内会不会出现一个新的首领,它勇敢友善,继续带领着自已的族群守护着这片神秘领域,偶尔会向后辈讲起自已脖子上的伤疤。
歌曲还在继续。
“让我欢乐一点,让我欢乐一点……”
第1章
休假
国庆期间本该是旅游旺季,但对我们来说却恰恰相反,仅仅收到了两个散客,只能直接拼给了其他旅行社。
别人家都是十二月或者年前开始冬休,但我们三个窝在办公室已经要长蜘蛛网了,于是这么一合计,直接休呗,那还等啥呢,又没大老板,装给谁看。
陈志找了个回四川的顺风车,是个狂野的五菱。
光头看了看粘了胶布的保险杠,小声问陈志:“兄弟,这能走到口里吗?”
陈志指了指陈小花:“有啥子办法嘛,带起小花能找到车子就算不错咯。”
车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哥,浑身都透着老司机的风范,他“咔啦”一声拉开车门。
“嗯,车里还算宽敞。”我拍拍陈志的肩膀安慰道。
可不就是宽敞嘛,后面的座位全拆了。
但特殊时期特殊对待,陈志也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甚至戴了个头盔。
“兄弟,拜拜!明年子见!”
陈志整了整被头盔压歪的筷子腿眼镜,趴在车玻璃上冲我们摆摆手,后座的陈小花就没那么礼貌了,若隐若现的估计是在蹦迪。
看样子这一路上他们仨谁都别想好过。
“唉,这个梭梭子一走我咋还觉得有点儿不习惯呢?”
光头目送着那辆横冲直撞、不打转向的五菱,小声感慨着。
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陈志这个人就是这样,不掐尖也不惹事,但是总会跟在我们身边处理着一些容易被忽略的小事儿,突然少了这么一个人,就觉着生活上少了一大块。
“走嘛乌眼儿,辣子鸡吃不吃?”
我摆摆手拒绝道:“不去了,张峰那个傻逼三天两头找我,跟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烦得人脑仁疼,今天准备见他一面,趁早让他滚犊子。”
刚说完一个微信就弹了出来,张峰发了条消息:“老吴,晚上老地方啊,小鸡炖蘑菇。”
这货的头像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龙珠的贝吉塔,看着一点儿都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张峰说的那家店就在南湖附近,刚来新疆的时候他带着我猛猛地吃了一段时间新疆菜,牛羊鸽子鸡一样都没落下,最后我实在吃累了,就想着能吃口家里的饭。
当时他还是个小职员,趁着跑业务的空档跑出来跟我说:“铁锅炖吃不?我知道一家,嘎嘎板正。”
当时我问他业务跑得咋样,他抹了把脑门子的汗说:“我是个新人,这些客户别人都跑过了,我就是来碰碰运气,慢慢来,没事儿。”
那家铁锅炖是一对东北地区开的,正宗的东北大哥大姐,一听就感觉饭的味道错不了。
从那以后我俩常去那儿吃饭,但是自从张峰拿钱走人我就再没去过了,也不知道还开着没有。
我从南湖广场下了地铁一路溜达过去,路上到处都是人,热闹得我都有点儿心凉,怎么这么多人我都赚不到人家的钱呢?
等我走到门口正看见张峰蹲在台阶上玩手机,看见我走过来就乐呵呵的站起来。
“妈呀你可来了,走吧进屋吧,等你一块儿进去呢。”
我没接话,默不作声跟着他往里走。
这家伙穿了个连帽卫衣,也不梳偏分头了,这要是大街上遇着我都不敢认。
我们两个挑了个最里面的位置坐着,装修还跟以前一样,墙面已经泛黄,贴着几个楷体字帖,写着“家是温暖的岸,人是漂泊的船”。
张峰一坐下就是开始拆餐具,边拆边问我:“你想加啥?喝点儿啥不,我出去买得了。”
我看了他一眼,敷衍的说了句:“随你便吧。”
其实我现在跟他相处总觉得别扭,有种时空错乱的诡异感觉,吵是懒得吵,不吵吧,看着他这个样子又膈应得很。
等了两分钟,老板拿着菜单走了过来:“看看吃点啥,直接画就行。”
老板一出现,原本还兴致勃勃的张峰脸色就变了。
因为这家店换人了,老板是个生面孔,听口音有点像苏北地区。
张峰皱着眉头点了鸡肉和排骨,加了我俩以前爱吃的粉条。
点好菜后服务员开始下菜炒料,看着配菜我心里大概就明白了,这家店应该是换人改做地锅鸡了,反正灶具都差不多。
从下菜到做熟少说也得四十分钟,这期间张峰一直兴致不高,跟谁欠他钱似的,我也懒得理他,自已玩儿着手机。
好不容易菜熟了,老板端了份切得整整齐齐的粉条端上来,嘱咐道:“粉条最后再下,倒锅里拌一拌马上就能吃了。”
这下张峰脸色更差了,他一言不发地开始给我夹肉,搞得我浑身难受:“你有毛病吧,我瞅你这人不对劲呢怎么?你以前跟我也不是这样啊。”
以前我们两个人恨不得抢着吃饭,这辈子没见过他这么膈应人的时候。
结果这货就在那儿念叨:“怎么没有干蘑菇呢……咋就换人了呢……咋第一口吃着的不是粉条呢……”
他低着头边往嘴里塞菜边嘟囔,我放下筷子皱眉看着他,就看见他手背上慢慢湿了,全是眼泪珠子。
这下我连肉都咽不下去了,整个人毛毛的:“你是不疯了你!”
他也不抬头,就边吃边“哞哞”地哭,不知道还以为白事儿吃席呢。
结果就是饭吃到一半我就把他拽走了。
我把他拎到门口,指着他就骂:“你他妈要咋滴呀?有事儿说事儿,别搁这神神叨叨的,你跟我那些破事儿海哥没跟你说啊咋的?”
张峰抹了把脸,耳朵里就跟塞了驴毛一样:“哪天让我哥给咱们做一顿得了,不出来吃了,过年你回老家不?我哥说我俩今年不回了,等你回来带你吃。”
说完他就扭头走了,看着就像我对不起他似的,给我整得抓耳挠腮的。
“这特么的,咋一天天这么多精神病呢?”
我给张海打了个电话:“哥你在哪儿啊?”
“我搁哈巴河呢,咋的啦?张峰那个瘪犊子又骗拿你钱啦?你虎啊,能让他忽悠两回。“
我在电话这头翻了个白眼儿:“我现在屁股拿瓦盖,哪来的钱给他骗,他抢也抢不出来啊,我是觉得他现在神神叨叨的,我马上回老家了,你咋整啊?”
张海低沉的声音传过来:“回家好啊,我俩你不用管,那个瘪犊子你就当他疯了,这家伙现在老烦人了,来一趟我恨不得一天揍他八遍,你不用理他,他再膈应你跟我说就完了。”
有张海这个话我就放心多了,他的攻击性我是认可的。
我们小的时候,他没在帮张峰打架的日子里,都在打张峰。
第二天一早我就提着行李开启了新疆人常说的优化版铁沟子计划,乌鲁木齐到沈阳站,长达五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硬卧。
第2章
回家
车站一大早就挤满了人,好在我只提了一个箱子,不然只怕是寸步难行。
我的车厢在后面,进了站又走了老远。
其实硬卧还不算难受,最难受的是我买到的是上铺。
等我上了车,过道的折叠凳已经坐满了,一大早的火车没几人会上车就睡觉,这个时候过道就成了抢手货。
放好了行李我站哪儿都觉得尴尬,只能脱了鞋往上铺爬,可我刚刚踩上脚踏,就觉得踩到了什么东西,与此同时听见“啊呀”一声。
这给我吓得赶紧缩回脚,趴下来一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正扶着脚踏站着,我刚才踩得可不就是他的手。
“妈呀大爷,你没事儿吧,太对不住了。”
这可太吓人了,我宁愿踩在一个中年人头上也不敢踩在老年人手上,他们骨头脆得和藕片一样,稍微碰一下没准儿就折了。
这老爷子穿了件毛呢大衣,看着特别板正,他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小伙子挺沉,但是动作还算利索,没踩疼。”
我生怕他是在给我判缓刑,还是不死心地去扒拉他的手。
结果这老爷子被烦得不行,“啧”了一声直接把手藏在了兜里,然后弯腰从包里掏出一个馕来。
他坐在下铺,抬头看我傻站在一边,冲我摆摆手:“上铺的吧,过来一块儿坐,你这个个头上去待着可不容易。”
“谢谢大爷,大爷真是敞亮人。”
说完我就一屁股坐在大爷旁边,看着他拿出一包酒精纸巾擦了擦手,然后掰了一块馕给我。
“一起吃吧。”
他递给我的是块很牛的皮芽子馕,牛就牛在它还是热的。
在新疆待过的同胞都知道热馕的魅力,这大爷竟然能把一个热馕完整的带上火车,是个有定力的狠人。
我边吃边跟大爷搭话:“大爷你一个人回老家啊?”
这老爷子鹤发白眉,看着像是年岁挺高,可气色很好,身子骨应该还算硬朗。
他和我说了这么多话我是一点儿口音都没听出来,非常标准的普通话。
老爷子听了我这句话笑了两声,声音苍老:“不是老家,去找我的老朋友,你是回老家吧,沈阳人?”
我摇摇头,把嘴里的馕咽了下去,然后又去大爷手里掰了一块。
“不是,我抚顺人,到了沈阳再倒大客,大爷你哪的人啊?没听出来。”
大爷看了看手里的馕,瞟了我一眼说道:“我呀,漂泊了一辈子,也不知道算哪儿的人。”
我点点头迎合道:“大爷真是不容易。”
说完又去掰了一块,这玩意儿太拿人了。
我才咬了一口,就见大爷把剩下的馕整个塞进我的怀里,“给你给你,你都吃了吧。”
我也不是那个没眼色的人,但是大爷这么大年纪吃多了也不好消化,我也确实饿了,就不跟他掰扯了。
大爷本来和我一起坐在床尾,这会儿挪到床头去拿着自已的保温杯喝水去了。
他那个保温杯盖子刚拧开我就闻见一股清香,是一种从未遇到过的淡淡药香,闻起来竟然有种沁人心脾地感觉,就连皮芽子馕这么强势的香味都在这股清香面前都黯然失色了。
好奇心驱使着我又挪到了他身边。
“大爷,你这杯里泡的啥呀?真好闻呐!”
大爷闭了闭眼随后叹了口气。
“长白山采得草药。”说完他就拧上了杯盖,回头对我说道:“要不你还是上去躺着吧。”
大爷都说得这么明显了,我哪有听不出来的道理,吃完最后一口馕,把塑料袋团吧团吧扔到了连接处的垃圾桶,然后三两下爬到了上铺。
那大爷坐了一会儿就自已去上了趟卫生间,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的,我这一看才发现他左腿是有问题的。
这么一个独自乘车的残障老人,我竟然还踩人家手吃人家馕,我可真该死啊。
一直到晚上睡觉我都没好意思下去骚扰人家,悄默声地蜷缩在上铺装死。
晚上十点,列车熄了灯,车厢内开始响起轻微的鼾声,床铺随着列车摇摇晃晃,催眠效果十分明显,我的眼皮越来越沉。
不过我在火车上一向睡得很轻,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见这个隔断总是有一个叹气声,像是隐忍着什么痛苦。
连日来的警觉让我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抬起头仔细一听,那声音是从下铺传上来得,年迈苍老,好像是那个大爷。
我轻手轻脚爬下床,果然就看见大爷眉头紧皱,正用手揉着自已的左腿。
我凑过去轻轻拍了他一下,吓得他赶紧睁开眼睛,那表情仿佛在说:怎么又是你?
我往床尾一坐,指了指他的腿,小声说道:“我帮你呗。”
说完我开始用适中的力道帮他捏腿,大爷嘴巴半张,看着我没说话。
我看着窗外闪过的昏黄路灯,我对老人一向是有滤镜的。
小时候的事儿我大多都不记得了,但隐约记得邻居家的一个姥姥,爸妈不在家的时候有别的小朋友欺负我,她就领着我打上门去。
她的腿脚也不好,一条腿不能打弯,但是领着我上门找人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影响气势,我就记着那么一次,对方家长叉着腰喊道:“是你家小孩儿吗你就上赶子管呐,他是没爹还是没妈呀!”
那个姥姥一点不示弱,扯着嗓子喊回去:“妈呀,这都不是自家孩子我都看不下去了呢,要我说呢,你家那小孩儿趁早找人看看吧,让鬼上身了还是怎么滴呀,咋就不干人事儿呢!”
吵完架她还给我买了块泡泡糖。
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就不在了,我完全想不起来。
我的思绪飘远,揉着揉着才发现这大爷已经睡了,我松了口气,心想也算是还了馕钱,再次轻手轻脚爬到了上铺。
接下来的一天半,这个大爷时不时地叫我下来聊天吃饭,我这个人面对慈眉善目的老人总是会不自觉地放松不少,随意地躺在他的铺位上,翘着二郎腿感慨道:“下铺就是舒服啊!”
那大爷光叹气不说话。
我就这么烦了他两天,最后一天就听见有人嚷嚷道:“山海关到啦,进关里了。”
到山海关了,我离家越来越近了。
下车的时候我提着大爷的行李到了出站口,不放心地问他:“接你的人呢?”
大爷四处看了看:“他跟我说了,马上就来了,你先走吧。”
看他有人来接我也放心了,跟他道了别以后就直奔客运站去了。
我以前常坐从沈阳到抚顺的大客车,其中有不少盘山路,这些客车司机们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小时候每次坐都得晕车,长大就好了,反而觉得很有意思。
到了抚顺我再次倒车到了县城,离家越近我的心里就越忐忑。
东北天黑得早,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拿着行李站在老旧的居民楼下有点不敢上楼,负债还乡让我心里虚得厉害。
三楼的灯亮着,昏黄温馨,这就是我们家。
我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这俩人关店还是这么早,难怪家里攒不下钱。
摸了摸兜里的钥匙,忐忑归忐忑,都到楼下了哪儿还有不上去的道理。
楼道的声控灯皮糙肉厚,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我摸黑走到三楼,脑子里已经想到我爸妈抓着我质问我为什么不回家的混乱场面。
我深吸一口气,掏出很久没用过的家门钥匙打开了门。
“妈呀什么玩意儿啊?”
是我妈的声音,咋咋呼呼的标准东北老娘们儿。
她从沙发上快步跑过来,头上的小卷发一弹一弹的,脸上全是惊讶:“诶嘛这不我大儿子嘛!啥前儿回来的呀,咋不提前吱声呢你这孩子呀!”
果然相比我妈,我爸作为一个父亲就沉稳多了,干巴瘦的小老头子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一脸惊恐。
不对呀,他不高兴就算了,惊恐啥呀?
我怎么看他怎么别扭,盯着他看了半分钟才恍然大悟,颤抖着手指指着他问道:“爸,你黑眼圈呢?”
我爸嘴上还沾着瓜子皮,俩眼睛精精神神的,哪有什么黑眼圈!
所有人都知道我的黑眼圈是从我爸那儿遗传来的,都说我俩一看就是亲父子俩,怎么出门一趟回来,他还独立了呢?
第3章
身世
小小的客厅里,我爸隔着我妈用拖鞋指着我:“你说你这么长时间不回家,打电话说不了两句就挂,你是不干啥事儿了?”
我也不甘示弱:“你先说你黑眼圈上哪去啦?”
以我对我爸的了解,他现在绝对是心虚得很,想要虚张声势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