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司马求道左边的妇女大概是他的大老婆,她笑得靠在丈夫的肩膀上。而右边看上去更年轻的妇女大概是小老婆,只是抿着嘴低头笑。匡太平环顾众人的时候,和司马求道的小老婆眼神对了一下,对方迅速把头垂下了,而匡太平也马上将视线挪开。
“这个贼好运的家伙。”匡太平在心里又说了一声。
“哦,对。”止住笑后,司马求道指着左边的女人介绍道:“这是我婆娘。”紧接着又向右边的那个女子头上点了点:“这个是我妹!”
“嫂子。”匡天平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突然跳了两跳,他向两个女人行礼后,身体不自觉地偏转了一些,本来正朝着司马求道的脚尖,无意间指向了司马求道的妹妹:“妹子。”
四川人很少人有妹妹,就算有,一般也都早早嫁出去了。
正在匡太平心中瞎猜的时候,司马求道又补充了一句:“妻妹。”
“哦。”匡太平又轻轻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态,再次彻底面向司马求道,刚在那个姑娘身上徘徊了两下的目光也收回来,定在司马求道的那张方脸上——妻妹不是亲妹,小姨子最后也嫁给姐夫的现象很正常,这也能解释为何一个挺好看的小姑娘,居然会在四川这个光棍遍地的地方还没找到婆家。
“她们俩的大哥是浙江人,在杭州之战的时候救过我一命。等到千辛万苦到了武昌,生了场病,人就没了,临走前把她们俩托给我了,还让我给这个小丫头找个好人家。可是时间太紧,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孤身留在都府,就说先跟我和她姐去江油,到那里再给她找,亲戚离得近也有个照应。”司马求道语速很快,不等别人问就把前因后果全吐露出来了。
“哦。”匡太平又把目光移动到了那个小姑娘身上。原来是浙江来的新移民,这就难怪了,他的靴尖不知不觉又开始偏向司马求道的妻妹。
“嗯,我那次真是饿得挺惨。”匡太平很罕见地主动开口,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在山里晃悠了十几天,冻得死去活来的,好几个牛一样壮的兄弟都没扛过去……被提督抓住的时候——那时国公还叫提督——我除了嘴和右手的几根指头,其他地方都不会动了……我记得很清楚,往我嘴里塞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后来还给我一碗菜汤,我一口咬住那个馒头的时候,眼泪都快出来了——西方极乐世界,大概就是这个滋味的吧。”
三男四女都笑得前仰后合。匡太平抽冷看了司马求道的妻妹一眼,只见姑娘笑得双眼眯成了两条线,捂着嘴尽量不发出声音,都忘记了避开匡太平的注视。
“午时到了。”宪兵叫到。
“出发了!”司马求道把他妻子和妻妹都扶上了他那辆车:“等到了江油,再给我们好好讲讲吧。”
……
这几个同伴每天宿营后,就围在篝火前攀谈,直到被蚊子和睡意赶回各自的帐篷中去。所以没等走到江油,匡太平就把自己到四川的经历源源本本地告诉给了同伴们。
“来四川之前,高巡抚说等拿下了都府,就赏给我们土地。当时我想着:好,我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抢……”匡太平说出这话后感觉有些有不妥,瞥了一眼司马求道的小姨妹,果然从对方脸上看到一些畏惧之色,他咳嗽了一声略过接下来的心理描述:“不过咱被提督制住了。那时大伙儿又冻又饿,简直和鬼差不多。提督也没有甄别披甲兵、无甲兵,反正也没法甄别了,的盔甲、大刀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和那些背粮食的辅兵一点分别没有。被送到都府后呆了几个月,听人说高巡抚被放回去了,李国英、赵良栋被提督杀得惨败,又抓回来了两万人……等到了高邮湖的时候,我就是军中的负粮兵了,我对着鞑子皇帝的大营射了十几箭呢!”
周围的同伴都静静地听着匡太平的故事,他是这几个人中唯一一个参加过高邮湖之战的。
“鞑子的狗皇帝突围的时候,我正好站在前排。我一看不对啊,这些家伙要跑!就拾起一根棍子冲上前去……”匡太平从听众眼中看到了崇敬之色,自然司马求道的小姨妹也是一个。那次匡太平负了重伤,不过也因此得到了表彰,被提拔为战兵:“伤得太重了,提督想给咱花钱讨婆娘,可咱都没这个福气。一直回到了四川,才能拄着拐杖走路,后来用发给的赏金买了匹马。”
“马呢?”司马求道问道。
“交给官府了,他们说帮我运过去。等到了江油,加上这匹拉车的马,我就能有三匹马,开荒肯定比你们快得多。”匡太平忍不住开始炫富:“这么多马我一个人可用不过来啊,你们要是想用,我可以借给你们。”
最近一次明军东征江南,匡太平又跟着部队去了。不过这次战争的收益是数十万新移民,军队已经无力再给战兵成亲或是发下大笔的奖金了,匡太平也完成了服役年限。
其他的人都打着哈欠去睡觉了,匡太平一手握着刀,一手扒拉着篝火守夜。
片刻后,三个男同伴的鼾声如雷鸣般地响起。匡太平是今晚轮流守夜的第一个人,他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听到身旁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回头望了一眼,是司马求道的小姨妹轻轻走来。
女孩子坐到了篝火旁边,用细细的声音吐了三个字:“睡不着。”
匡太平看了一眼四周,对女孩说道:“蚊子太多了,别在外面呆着,去我的帐篷里躲躲吧。等你姐夫一会儿起来替我的时候,你再回去。”
“那你还呆在外面呢。”
“狼来了怎么办?”匡太平反问道,这句话后两人就陷入了沉默。
无论是以往在军中,还是在几个新认识的同伴、未来的邻居面前,匡太平都始终保持着硬汉的形象。他跟着高明瞻来四川,就是来杀人、来升官发财的;在高邮湖看到御前侍卫突围,他虽然没有盔甲却勇敢地扑上去阻拦,是为了富贵险中求;在后来的历次作战中不顾一切地拼命,也是为了升官、为了褒奖、为了勋章,而且他也确实如愿以偿了;甚至就连这次报名去江油也有一个原因:为了那三百五十亩地;急匆匆地出发当然也是为了抢先圈一块好地。
其实匡太平内心还有其他的原因,只是他不愿意把这些宣诸于口,他认为说得太多了会显得他多愁善感,好似一个婆娘。
“其实,我并不是为了三百五十亩地才来江油的。”现在身边只有司马求道的小姨妹一个人,匡太平发现自己并不愿意让这个姑娘认为自己只是个穷凶极恶的人,好像一切行动都只是为了获得赏赐。
“那匡大哥为什么要来江油?”在匡太平打破沉默后,女孩迅速地反问道。
匡太平没有把理由说出来。他被邓名抓回成都的时候,本以为会成为奴隶,辛苦地劳作直到悲惨死去。如果他是胜利者的话,是一定会这样对待被俘的川军士兵的。但川军并没有如他所想;后来参加东征的时候,匡太平作为辅兵从来没有收到过虐待,他若是提出什么要求,长官也会酌情考虑;高邮湖一战听说鞑子皇帝要投降时,匡太平发自内心地为明军的胜利感到高兴,所以察觉到战场发生异常后不假思索地上前参战;在重伤养病期间,匡太平得到很好的照料;回到成都后,按照邓名的优惠政策他买到了一匹马,让他可以得意洋洋地骑着马在春熙路上炫耀——他享受到了明军士兵一切应有的待遇,从来没有因为他是跟着高明瞻来的陕西绿营披甲而受到歧视。
这次东征江南归来后,匡太平觉得自己这样一副好身手,完全可以替帝国开拓边疆,可以在江油监视保宁府的清兵,保证那些去绵竹的战友的安全。至于三百五十亩土地的补偿,确实很打动人,但绝对不是匡太平做出这个选择的唯一理由。
不过这些话匡太平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尽管他不愿意身边这个姑娘误会自己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但他还是感觉这些心思似乎有点婆婆妈妈,有损自己的阳刚之气。所以最后匡太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这个帝国,待我不错。”
女孩嗯了一声,没有更多的问题。
在这个帝国中,匡太平不但有同秀才的身份,不用向官员磕头,而且还受到尊敬,宪兵会因为他过去的军衔向他敬礼,铁匠铺的老板会因为他曾经为国效力而真诚地感谢他,一同赶路的同伴也会钦佩他的勇敢事迹。他不但拥有大片自己的土地,甚至还可能得到一个自己的家。
“我有三匹马,”匡太平又侧头看了看篝火旁的姑娘,挪了挪身体,向女孩凑近了一些,小声在她耳边说起来:“你姐夫到了那边只有两匹马。他现在这匹拉车的马要拉三个人,会把他的马累坏了的。你看,我的车上只有我一个人,要不,从明天开始你就坐我的车吧,让你姐夫省省马力,怎么样?”
女孩没有躲避开,而是一动不动地听着,在火光的一闪一闪照耀下低垂着眼睛。
“你明天去和我姐夫说吧。”姑娘飞快地答了一句,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然后飞快地跑掉了。
第52节往事(上)
成都,四川巡抚衙门刚刚开张,除了一个负责打扫卫生的,还没有其他工作人员,甚至连巡抚人选都还没有。邓名陪着巩焴来巡查了一番这个巡抚衙门,向对方问道:“巩老先生觉得这衙门如何?”
巩焴看着这桩比知府衙门还要小得多的建筑物,摇了摇头:“这分明就是一个院子。”
“有好几间房呢,再说巡抚衙门又不会有多大,要大院子干什么?现在都府的房价是越来越贵了。”为了省钱,巡抚衙门甚至不在春熙路上——在成都南边找了个间小宅子,挂了个牌匾就是巡抚衙门的地址了。
现在成都的知府衙门不小,不过那是历史遗留问题,邓名也就默认了,而且也不是刘晋戈一家在用。税务局和提刑衙门也住在里面,秦修采和贺道宁总想搬出来,但由于没有足够威风的新衙门所以迟迟没有成行。
邓名认为衙门是办公场所,所以巡抚衙门没有给官员的住宅区、没有庭院,一下子就节省了大量的面积。而且巡抚衙门一样没有司法和收税权,自然不需要太多的办公室,也不需要公堂等附属设施,最后觉得这么一个院子就盛下了。
除了功用问题外,更关键的原因是巡抚衙门现在没有主人。刘晋戈的知府衙门不愿意出一大笔钱为巡抚衙门购地并进行装潢,他表示如果要出钱那叙州也不能置身度外,应该尽到下级机构的责任;可叙州方面不同意,称既然巡抚衙门设在成都,那花费理应成都知府衙门独自承担。现在只需要掏一个小院子的钱,成都知府衙门上下都很满意,成都议会也很满意(帝国议会又解散了,但成都议会的持续召开时间越来越长,已经有变成常设的迹象)。
熊兰的银行系统肯定不会给巡抚衙门出钱,而秦修采的税务系统也是一样,接着设立巡抚衙门的东风,秦修采成功说服大家不再反对给省税务局单独设一个办公地点——税务局在春熙路上买了一大块地,打算把上面原本的铺子都推平了,盖一片新办公地点,而原来知府衙门院里的老房子可以留给成都府税务用——买地、盖房子、装潢,税务局的新办公楼预算是二十多万。
“这宅子花了三百元,”邓名告诉巩焴,正因为只有这么点钱,刘晋戈才慷慨地表示这笔钱就不用叙州分摊了,在巡抚衙门成立前,成都知府衙门还愿意承担那个打扫卫生的人的工钱,也算是知府衙门对上级机构的一片孝心了:“我觉得挺好,而且有里外四间屋子,打扫干净、糊上窗户、再摆上桌椅就能开张,都不用折腾。”
暂时看来,四川巡抚衙门的工作就是计算税务局收的税里的省税数量,确定该如何花费,然后指示税务局拨给地方政府,也就是成都或叙州的知府衙门,并监督他们花费。因此一间算账的屋是少不了的,一个巡抚自己的办公室,一个幕僚公用的屋子,再加上一个客厅和茶水房。
“如果将来要添加人员,也不用担心地方。”现在四川的军权根本不在巡抚衙门手里,各亭也都是知府衙门的下属,不过将来的事情不好说,因此邓名自掏腰包把隔壁两个院子也都买下来了,还加上再远一些的大段荒地。万一将来巡抚衙门有需要的话,还可以从邓名手里把土地买走加盖房子。巡抚衙门设在这里,将来土地升值的潜力还是有的,邓名这也算是利用内幕消息进行投资。
“如果没有好的人选,这个巡抚我可以先兼起来。”邓名最后说了一声,这个巡抚的位置没有心腹愿意来,而如果随便指派一个毫无资历的人又不合适。思来想去,邓名觉得自己兼任还是个很好的办法,毕竟现在四川巡抚的大部分传统权力就在他手里。
说完这句话后,邓名、巩焴和几个卫士就向门外走去,因为这个小宅子实在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出门前邓名还嘱咐了那个看院子的大爷一声:“走时别忘了锁门。”
“是。”这个大爷是刚从浙江移民来的,出门打点零工补贴下儿子的家用,刚被一脸神秘的知府衙门官员找去,询问他愿意不愿意给巡抚衙门看院子,还每个月给一百二的工钱时,老头差点幸福地昏过去——给巡抚老爷当门房,还是门房头,这种好事竟然会落到他一个无亲无故的人身上,这是什么运气?
事实证明他的运气还真不怎么样,看到这个宅子后,大爷的心里那是一片瓦凉啊,要不是确实知道布置任务的人是成都衙门的官吏,他真怀疑遇上骗子了。亲手把“四川巡抚衙门”的牌匾在门前挂了起来,但偶尔从门前路过的行人也并没有因此投给这个宅子多少注意力,可能他们都认为这只是个闹剧吧——有个闲的没事做的家伙在这个僻静地方给自家门上挂了个大招牌,而成都知府衙门或是不知道,或是根本懒得管,就和他们这些路过的行人一样。
今天大名鼎鼎的保国公来转悠了一圈,还发表了一些关于这个衙门的指示,对大爷来说这大概是他找到这份工作来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了,他打算等今天下班回家后,要和儿子们好好念叨、念叨此事。
最近两天邓名带着巩焴在成都各个衙门里转了转,还很客气地询问对方有什么改良意见,巩焴也很诚实地告诉邓名他什么想法都没有——如果四川的组织结构是从原来大明官府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那巩焴说不定还能提一些修改意见,但现在除了沿袭“知府、提刑”这样的名称外,四川的官府和巩焴所知的传统官府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到现在为止巩焴连里面的互相制衡、合作的运行原理还没有琢磨清楚,哪里可能提什么改进意见?
离开了巡抚衙门后,邓名就回到了常备军统帅部,这里是他在成都的主要停留地点,就算将来兼任了四川巡抚,估计邓名还是会选择在这里办公。以前邓名也经常呆在成都知府衙门里面,因为那里有好几个结构,想找谁都方便;可现在知府衙门里乱哄哄的不适合工作,除了秦修采的税务外,贺道宁的提刑衙门也忙着准备搬家——巡抚衙门宣布建立后,贺道宁和秦修采一样借着这个良机把自己的衙门也提高到省级高度,虽然贺道宁没有税务局那么有钱,但有他提刑衙门就有主心骨。听说提刑衙门升级为省级后,刘晋戈慷慨地表示愿意出钱帮贺道宁修衙门,叙州知府衙门和提刑衙门联合发来的贺信上也表示愿意分担一部分费用,成都议会和叙州议会都很痛快的批准了拨款——贺道宁手里还握着一个判人“违宪”的大棒子呢,那个没有巡抚的巡抚衙门谁都敢踩上一脚,但却没有人愿意招惹提刑衙门。
“巩老先生应该对吴三桂有些了解吧?”邓名问道。
“吴贼……”巩焴哼了一声,反问道:“国公为何有此一问。”
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邓名对吴三桂是非常忌惮的,因为这个人的名气太大了,不过穿越四年多了,邓名发现自己对吴三桂的原有印象和现实差距实在不小。
首先是军事实力,邓名感觉对方似乎也不如自己一开始想象得那么强大,刘体纯多次表示吴三桂不是特别厉害,如果没有满清那李自成绝不会输给他;而赵天霸也说,吴三桂曾经被刘文秀多次击败,逼得狼狈后退,要不是刘文秀在保宁大意早就把他赶出陕西了。邓名本人也感觉吴三桂显得相当保守,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无所作为,只有吴三桂讨伐水西时还表现亮眼,他的迅速胜利让邓名和李定国都心生警惕,但之后吴三桂又故态复萌,趴在贵阳一动不动,放过了攻打云南的最好时机。
其次就是吴三桂的名声,在邓名前世的印象里,吴三桂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但现在居然口碑相当不错,拥护明朝的人都认为吴三桂降清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且还一直没有与明军嫡系交战过,就是攻打云南也可以认为是处于他对流寇根深蒂固的厌恶。清廷那边更不用说,吴三桂简直就是忠义的代表,而这样一个忠义老将向清廷投诚,更昭显了清廷的天命。
在士人、军官乃至底层百姓中,吴三桂的形象都非常之好,在昆明的时候,李定国也曾对邓名私下表示,他认为吴三桂和反正前的姜镶、金生恒一样,属于可以拉拢的对象。
而在文安之、朱舜水这些人的眼中,吴三桂甚至比反正前的姜镶、金生恒他们还要好得多,因为吴三桂没有像姜镶那样降过闯,或是和金生恒一样攻击过朝廷嫡系部队,说明他内心深处对明朝的感情更重,而且能扛住来自清廷的压力,不去做那些违背本心的事。
第52节往事(下)
“因为最近吴三桂有些活动,和我还有些私下信件来往。”邓名解释道,最近缅甸那边转来了两封吴三桂的信,杨在告诉邓名:吴三桂偷偷派使者到缅甸和他接触,表示只要永历朝廷能控制李定国不去打他的贵州,那他也愿意和明军和平共处。
昆明那边也遇到了类似的事情,李定国虽然没有向邓名通报细节,不过好像吴三桂和他也有秘信往来。而这次吴三桂终于活动到了川西这边来,前不久来见邓名的贵阳使者自称是夏国相的心腹,而且还拿着一张炭笔素描做信物——邓名认出了自己的作品后,也就相信了来人的身份。
“吴贼……”巩焴岁数不小了,之前给邓名的印象是性格豁达,大部分世情也都能看得开,但提到吴三桂的时候,巩焴脸上却露出了深深的憎恨之色——刘体纯也有类似的反应,袁宗第不如刘体纯、巩焴这么强烈,但也有一些。那两位都是武将,邓名觉得他们城府比较浅,对十几年前闯营的战败可能还在耿耿于怀,但没有想到巩焴居然也对吴三桂仍有这么强烈的恶感,而且看上去胜过袁宗第的十倍。
“让老夫猜一猜。”巩焴没有立刻解释原因,而是飞快地追问道:“国公是不是认为已经知道了吴贼的底线,或者说认为自己搞清什么东西——可能是女人、也可能是财宝、或是是爵位——对吴贼来说最重要?而且老夫估计,现在国公有种‘吴贼也不过如此’的感觉,觉得他器量狭小,斤斤计较还贪婪小气,老夫没说错吧?”
邓名闻言一愣,现在他确实有点这种感觉。
缅甸杨在转来的信里,吴三桂就提了他的藩国封地,暗示当初清朝能承认他的平西伯,那永历身为正统天子,承认他现在的王位,重视他的藩国权益是理所当然的;而昆明那边虽然没有详细解释,但晋王也提到若是吴三桂幡然悔悟肯痛改前非的话,必要的补偿是应该给的,邓名估计指的也是藩国问题;而这次夏国相的秘密使者来成都,带给邓名的信中又一次提到了贵州,夏国相称如果皇上在驱逐鞑虏后返回神京——这当然是一定的,那贵州应该留给吴三桂,云南都应该赏出来——那时晋王肯定是看不上这疙瘩地盘了。
看到吴三桂对云贵念念不忘,邓名感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亏平西王也是在他前世享有大名的人,谁能想到他居然这么像个土财主,咬住块封地就好像叼住了肉,死也不肯撒口了。
“不错,”邓名点点头,把平西王和他的通信内容尽数说给了巩焴听,隐隐间,邓名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这老贼!”巩焴又恨恨地骂了一声,但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惊异之色,或是对吴三桂这种小家子气有丝毫的鄙夷,只有深深的痛恨之色,好像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一般:“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二十年前?”邓名立刻意识到那正是风云突变的崇祯十七年,它还有两个名字,分别是永昌元年和顺治元年。李自成进入北京短短几十天,就遭遇一片石惨败,黯然退回了陕西。以前邓名曾经向亲历者刘体纯问起过这场决定天下形势的大战,而得到的回答只有简单的一句:“我们被鞑子和吴贼偷袭了”,除了这句之外刘体纯再没有第二句,邓名见对方丝毫不能释怀自然也不会继续问下去,尽管他对这场大战的前后经过非常有兴趣。
见巩焴可能要谈起一片石之战,邓名就耐心地等着,并没有进行任何催促。在邓名的前世,历史研究者大部分都认为这表现出了多尔衮的雄才大略,早在李自成抵达山西的时候,多尔衮就对八旗宣布现在和满清争夺天下的,就是李自成集团。但为了麻痹李自成,多尔衮还写了一封信派去送给李自成,声称愿意与起义军联合讨伐崇祯。而目光不够远大的李自成确实中计,对满清毫无防备,所以才有山海关的清军突然袭击和顺军突如其来的崩溃。和这个叙述不符的事件都被满清官修史者有意无意的忽略,比如多尔衮这封信在顺军那边的反应,以及顺军对此的回复。
邓名对此自然也是一无所知,片刻后巩焴没有立刻讲解山海关之战的经过,而是询问邓名的印象,邓名当即就老老实实地说出了他的真实想法:“闯王当时应该是有些大意了吧。”
“原来国公也是这么看的啊,不过也难怪。”巩焴点点头:“国公真的和皇上毫无瓜葛吗?”
邓名知道巩焴在私下交谈时,“皇上”两个字指的只能是李自成,听到巩焴又一次提出这个疑问,邓名苦笑道:“巩老先生都是第几次问这件事了?我确实和闯王无亲无故。”
“永昌元年三月十九日,闯王入北京,后三天,也就是二十二日,”巩焴终于开始讲述当年的经过:“吴三桂给他的老子写了第一封信,内容大概就是问我们是否攻破了北京,他家人是否已经出城,而且嘱咐他老子不要多带银子,统统埋到地下去最好……”
“这个关头还在讨论带不带银子,”邓名失笑道:“巩老先生在开玩笑吗?”
作为一方大帅、诸侯,在这个紧急关头不仔细询问北京政治局面,反倒嘱咐亲爹莫要带太多银子逃跑,还是掩埋为上……如果不是这两天对巩焴为人已经有点了解,邓名几乎会认为这是在造谣埋汰吴三桂。
“当时见了吴三桂这封信,皇上也不禁莞尔,平章摇头哭笑不得,众将多有大笑者,认为吴贼头脑简单、容易对付。”巩焴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笑容,继续说下去:“最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吴三桂这封信的末尾,是‘祈告朱、陈妾,儿身甚强,嘱伊耐心。’这就是最后一句。”
邓名心中暗想,“陈妾”想必就是那个名传后世的美人陈圆圆,不知道朱妾是谁,不过吴三桂在那种家族、前途千钧一发的时候,居然还不忘记嘱咐家里的美人宠妾,这哪里还像是个枭雄?明明是就是个纨绔子弟。
“紧接着是同时送回的一封信,上面说前一封信封口后,他才得知皇上有兵马四十万,对他老子说这么强大的兵力不是他能抵挡的,所以打算投降,问他老子有何看法。而这封信最后一句是和刚才那封一样。巩焴又一次引用了吴三桂信上的原文,而不是用他自己的话进行解释,时隔这么多年,巩焴对吴三桂的信中的这两句话仍念念不忘,可见当时给他留下的印象有多么深刻:“陈妾安否?甚为念!”
如果这段轶事的主人是其他人,邓名此刻已经会放声大笑起来,短短两句话,一个粗鄙昏聩的纨绔形象已经呼之欲出。
“然后呢?”邓名记得他看过的史书上,有很多人认为是李自成抢了陈圆圆,还有人说是刘宗敏,有人为了挖苦吴三桂甚至做圆圆曲,称他为“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个事情到底如何,邓名也拿不准,所以就问巩焴:“陈妾到底如何了?”
“吴贼当时手握三万辽兵,实力还在已经投降皇上的姜镶、唐通等人之上,国公以为皇上会如何?早在进北京之前,我们就知道了这个陈妾,进北京前皇上就交代过,这是绝对不能出事的人物。”巩焴告诉邓名,十九日李自成进城后,立刻下令将十六名妇女送入皇宫——这时李自成并不在皇宫居住,他在天黑前就离开了,这十六名妇女都交给戒备森严的皇宫中的太监照顾,以免发生意外:“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吴陈氏交给崇祯的太监王永章负责,闲杂人等休想靠近一步。”
“二十五日,吴三桂投降,献上了降书,还把山海关移交给了皇上派去的人马,向北京进发;二十七日,吴三桂趁夜回师,偷袭皇上的官员又夺回了山海关,然后又给他的父亲写了一封信:‘前日因探报刘宗敏掠去陈妾……呜呼哀哉,今生不能复见,所以起兵杀贼殆尽,已向清国借兵……”巩焴背诵吴三桂的书信到这里时,听到清国二字后,邓名脸色变了变,但巩焴还在继续背诵下去:“本拟长驱直入,深恐陈妾或已回家、或刘宗敏知悉乃儿妾,并未奸杀,以招儿降,一经进兵,反无生理,故飞禀闻讯。”
听完这份信后,邓名忍不住一声长叹,大概这就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由来吧,可是听巩焴这么说,似乎只是一个误会罢了,李自成明明把陈圆圆保护得很好:“为何不立刻派人去告诉吴三桂真情?”
“国公何意?”巩焴脸上露出迷惑之色。
“为何闯王不马上派人去见吴三桂,让他知道他的陈妾安然无恙?”如果不是怕巩焴下不来台,邓名都想问是不是李自成真的把陈圆圆收入自己的后宫了,不然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又怎么会做不好。
“当然通知了……”巩焴脱口而出,然后才意识到问题出在何处:“国公以为吴三桂就此就叛投了鞑子?”
“是啊,他已经投降,然后复叛,等等。”邓名也意识到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他印象里是吴三桂降、叛了一次:“难道吴三桂又投降闯王了吗?”
“当然,”巩焴大声答道:反问:“国公以为吴三桂只反复了一次吗?”
“闯王就在北京呆了四十余天,”邓名惊讶地问道:“吴三桂反复了几次?”
巩焴伸出了三根手指,在邓名眼前摇晃着:“三次!这是第一次投降后的事!而在这次反叛后,皇上、平章、众将,也包括我,都认为吴三桂这事太容易办了,把那个陈妾还给他就行了。不知道国公是不是感觉很熟悉,不知道国公之前是不是认为,已经摸清吴三桂的底细了,云贵就是他的命门,只要把云贵给他就能收服他了。”
“然后他又投降,又叛了?”邓名听得瞠目结舌。
“对,这就是第二次,四月一日吴三桂收到信件后对皇上派去的使者欢呼雀跃,再次把山海关移交给了皇上的官员,再次领着军队来北京参见皇上。四月三日使者先他一步与他分手后,回北京报告皇上大功告成了。结果在四月四日,使者刚走吴贼……”接下来巩焴的话,带出了一场与邓名印象中完全不同的一片石,一场他闻所未闻的李自成、多尔衮、吴三桂的激烈博弈、较量。
第53节惨痛(上)
永昌元年三月二十九日,得知吴三桂以陈妾被掠为理由,第一次背叛大顺,回师袭取山海关后,李自成命令唐通带领和他一起投降的居庸关兵马,并四万白银的犒劳,以及吴三桂父亲的手书赶赴山海关,从而引出了巩焴叙述的第二次投降。
吴三桂把山海关移交给唐通后,和李自成派去的使者一起向北京进发。在第二次投降后,吴三桂在永平等地张贴安民告示,宣布他是“帅所部朝见新主,所过秋毫无犯,尔民不必惊恐”。邓名听到此处,才明白自己把吴三桂的两次投降混为一谈,以陈圆圆为理由的叛变,原来是发生在第二次投降之前。
“当看到吴贼交出山海关,沿途张贴榜文后,使者以为大事以定,见距离北京已经不远,就急忙回北京向皇上报喜。使者四月三日夜,在吴三桂扎营沙河后离开他的营地,回到北京已经是四月四日早上。当时老夫亦在其侧,皇上闻报后重赏了使者,以为山海之事已经完全稳妥了。”巩焴虽然没有明说,但邓名已经听得出来,这个时候大顺君臣对吴三桂的轻视已经达到了顶点,自认为已经消除了吴三桂所有的忧虑,而且只要陈圆圆在手,就可以迫使他来投降——因为这时李自成集团的人认定吴三桂是一个胸无大志,而且贪图女色到极点的粗鄙武夫而已。
“四月五日,有人报告皇上吴三桂又一次叛回山海关时,皇上还责备了报信的人,说他们糊涂,竟然把三月二十五日的事情当做刚发生的事情报告。更让皇上生气的是,地方上的反应迟钝,军机大事竟然会拖延这么久——直到朝廷做出了反应,再次劝降了吴三桂后才报告。当时皇上痛斥牛平章,问是不是他的手下觉得天下已定,就可以怠慢疏忽了,这要不是朝廷另有能干忠勤的官员,岂不是要耽误了大事?当时牛平章也只有告罪,称一定会严责部下,让他们不要怠慢王事。”巩焴叙述到这里,已经是叹息声连连。
“没有人想到吴三桂又叛变了,而且是和几天前一模一样的行动。”邓名问道。
“谁能想到啊?”巩焴苦笑一声。李自成的使者前脚离开,吴三桂四日就在沙河大肆掳掠,然后星夜返回山海关,击溃了毫无防备的唐通,第二次全歼了大顺驻扎在山海关的军队。
在这次叛变后,吴三桂发出了那封著名的檄文:“我父矫矫王臣,反愧巾帼女子,父既不能为忠臣,子安能为孝子,桂与父决,请自今日。”也正是这篇檄文,为吴三桂赢得了南明广泛的称赞。邓名不禁想到郑成功与郑芝龙决断的那封信,其中也有模仿吴三桂这篇檄文的迹象,因为直到那个时候,南明士林居然还普遍认为吴三桂有很多苦衷,是迫不得已。
“直到四月六日,山海关再次被吴贼袭取的消息传来,皇上才大惊失色。”巩焴告诉邓名,当李自成发现自己被吴三桂用同样的办法两次欺骗,导致前去接受山海关的大顺军队两次都因丧失警惕被吴三桂消灭后,才在震怒中把吴襄下狱:“皇上决议不再劝降,而是兴师讨伐吴三桂,彻底打垮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理所应当,”邓名自问若是两次被骗,那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尝试第三次,也一定要为被偷袭的将士报仇,但他刚才清楚地听见,巩焴说过还有第三次:“后来又出了什么事?”
“六日皇上把吴襄下狱后,立刻传令北京周围的众将,命令集结兵马、储备粮草,准备亲征山海关,出征日期就在七天后的十三日。”说到这里巩焴又是一声长叹:“可就在十二日那天,辽东的紧急军情送到了北京。”
“是什么?”
“谍报,鞑子于初八日从沈阳起兵,意图从居庸关入寇。”这个情报改变了一切,李自成在接到报告的半个时辰后,就再次下令释放吴襄,并提前一天出兵:“除了吴襄以外,皇上还下令把崇祯的太子,吴三桂的陈妾都带入军中。”
“闯王视鞑子为首敌,所以再次犹豫了,又一次动了劝降吴三桂的念头。”听到这里,邓名哪里还能不明白,不过在出兵的时候,李自成对下一步形势会如何演变也没有把握,所以把他认为对吴三桂对重要的人都带在军中。巩焴等人认为局面可能有四个发展方向:清兵从居庸关入寇,吴三桂中立,那样在挡住清军后可以挟胜势威逼困守山海关的吴三桂;或是,吴三桂向多尔衮借兵,在居庸关清顺对峙的时候提兵与清军汇合,那样的话就需要利用吴三桂重视的人质威胁他;第三种可能就是吴三桂趁顺军主力开往山海关的时候回师北京,这种情况下也需要这些人来让吴三桂投鼠忌器;最坏的一种情况就是吴三桂和清军达成协议,引清军从山海关入内地。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吴三桂都是最关键的人物。
“是的。”巩焴点点头。
李自成十二日提前离开北京,并非直奔山海关而去,而是先到通州,然后兵发密云,指向的是居庸关而不是山海关!因为多尔衮九日从沈阳出发后,走的也不是锦州、宁远这条辽西走廊,而是向西进入漠南蒙古控制区,同样是以居庸关作为突破口。
“十六日,皇上抵达密云,这时又有急报传来,鞑子好像有转向辽西走廊、直奔山海关的企图。”巩焴的胡须微微颤抖。即使时隔二十年,他仍是记忆犹新,日子记得分毫不差:“局面正向最坏的一面发展,皇上判断吴三桂可能已经和鞑子达成协议,一旦他献出山海关,就会和鞑子合兵一处,因此皇上立刻下令全军转向,日夜兼程从密云赶赴三河,直奔山海关,无论如何都要抢在鞑子前面切断鞑子进入山海关的通道。可我们因为绕道密云,耽搁了整整两天。”
“闯王早就知道鞑子是大敌啊。”到此邓名终于确认,李自成不但知道清军的进攻意图,而且非常警惕。在邓名看过的很多书里,都称清军出现在山海关完全出乎李自成的意料,比如金庸先生的著名描述就是:当清军突然出现在顺军视野里时,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顺军狂呼着“辫子兵来了”,然后就一哄而散。金庸大师更赞叹道,辫子兵当时就是天下无敌的象征,只是一露脸就把顺军吓得四散而逃。
但无论是巩焴的描述,还是李自成的行军路线,都说明顺军从头到尾都是以清军为首要假想敌,甚至连转向山海关对付吴三桂,都是针对清军的军事行动而进行的军事调整。如果不是多尔衮在吴三桂的请求下转向,李自成已经因为清军的威胁而再次改变了对吴三桂的策略。
十七日,顺军先锋抵达永平,吴三桂再次请求谈判,李自成判断这是吴三桂的缓兵之计,命令扣留吴三桂使者李赤仙,攻击永平的吴军。虽然顺军一夜未睡,但经过半天的激战后,还是攻克了吴军的大营;十九日,顺军先锋抵达山海关外围;二十日,顺军开始攻击山海关外围的南北翼城。
“二十一日,皇上抵达山海关,立刻命令军队绕长城而出,从一片石攻击东罗城。东罗城是山海关通向宁远大道上的卫城,鞑子若要靠近山海关,就必须从此经过。当时探马回报,说东罗城外还没有见到鞑子的踪迹,皇上长出了一口气。我记得很清楚,皇上绷了两天两夜的脸色一下子放缓了,他对我们说:‘总算及时赶到了。’那时,我们都以为我们真的及时赶到了。”
直到二十一日晚,多尔衮的先锋才抵达东罗城外十五里,得知清军先锋出现后,李自成再次下令不许休息,全军攻击东罗城,务必要切断清军同吴三桂联系的可能通道。
二十一日夜至二十二日清晨,从一片石向东罗城发起攻击的顺军突破了城池的外围防御。是夜清军听见东罗城炮声整天,但刚刚抵达的清军却不知道虚实,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而是进一步向正在赶来的多尔衮请示。
而多尔衮同样不了解山海关的情况,此刻他甚至不了解到底顺军是否已经攻入了山海关,也不知道东罗城的战斗是山海关战役的尾声、还是前奏。因此直到这个时候,形势依然微弱有利于顺军。吴三桂的求援使者被困在东罗城内,虽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但却无法与多尔衮取得联络。
在邓名的前世,关于东罗城防御战的记载是这样的:二十二日清晨已经攻上城墙的顺军的攻势突然停止,并退回了一片石,大难不死的守将冷允登立刻派人联络多尔衮,对守住城堡的解释是闯贼突然纷纷落城,是天助吴军和“王师”;而在一片石战后,进入北京的清廷组建的兵部要吴三桂为部下叙功时,吴三桂则语焉不详,最后在兵部再三催问下,吴三桂回信说此战的经过多尔衮心知肚明,他就不用赘述了。
“我不明白,我完全不明白。”当巩焴叙述到这里的时候,邓名彻底糊涂了。
巩焴没有立刻解释,而是反问邓名,刘体纯是否说过山海关的经过。
“我就知道刘将军军纪严明,整师而还,人马几乎没有损失。”在惨败中保存了绝大多数兵力,这当然是非常了不起的能力,后来怀庆等反击,就是依靠刘体纯完整的兵力和紧急从湖广调来的袁宗弟部。邓名对刘体纯在山海关之战中的表现极为赞赏,认为这值得大书特书,但刘体纯本人对此却从来不详谈,邓名私下认为这大概是因为刘体纯不愿意谈论这场惨败。
“制将军不是人马几乎没有损失,是没有折损一人一马。”巩焴意味深长的说道。
邓名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因为这话彻底颠覆了刘体纯在山海关中之战中的表现,但他不能相信刘体纯会是临阵脱逃的人,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就绝不会继续得到李自成的信任,和刘体纯之前、之后的表现完全不符,而且就算是临阵脱逃,又如何做得到一人一马都不损失?
“因为这就是吴三桂第三次投降,嗯,用投降这个词不对,应该用‘合约’更准确。”巩焴的脸上已经完全是痛苦之色:“皇上最后一次相信了吴三桂,而结果就是我军的惨败,而在惨败发生前,制将军已经奉命停止前进,回头返回北京了……”
“你们,闯王,居然和吴三桂议和了吗?”邓名现在的吃惊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形容了。
“是的,吴三桂说只要归还太子给他,还有北京,让他做大明的摄政王,他就和我们并肩对付鞑子。对了,还有他的陈妾。”
“太子,北京!”邓名站起身来,不可思议地喊起来:“这怎么可能?”
“闯王同意了。”巩焴语言低沉:“我们把陈妾、太子都交给吴三桂了,甚至连吴襄都愿意交给他。而吴三桂说,为了证明他的诚意,可以先让他父亲留在我军中,他只留下了太子和陈妾。还有北京,闯王都同意还给他了。”
这桩发生于二十二日的城下之盟见于《国榷》、《明季北略》、《平寇志》,最详细的记载则是王永章留下的,作为在顺军中护送太子和陈妾的太监,他留下了此次李自成和吴三桂盟誓的全文。
“是你们的城下之盟,你们攻到了城下,怎么条件全是有利于吴三桂的?”邓名高声问道,但片刻后他就反应过来:“闯王心知肚明,他不可能同时对付吴三桂和鞑子,即使强攻下了山海关,他也精疲力竭,无法对付近在咫尺的多尔衮了。所以对东罗城的攻击,已经是虚张声势,以战迫和了。”
巩焴无声地默认了,山海关的对外防御能力远远强于对内,李自成选择出一片石、攻击东罗城,而不是在拿下南北翼城直扑山海关本城就已经暴露了他真正担忧的敌人,因为即使拿下东罗城,依然要面对山海关,而这正是山海关最坚不可摧的一面。连没有去过山海关的邓名都可以在不长的时间里想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吴三桂肯定也已经意识到他依旧握着重要的讨价还价筹码,而他在李自成最需要的时候用这个取得了他想要的结果。
“但吴三桂立刻就毁约了,你们不是被偷袭了,你们是在退兵、或者说是在调整军队部署的时候被吴三桂乘‘胜’追击了!”——
笔者按:山海关之战,有很多疑点,进程扑朔迷离,比如提到的李自成确定十三日誓师进攻山海关却突然在十二日向密云仓促出兵,随后李自成的进军路线,以及李自成选择攻击山海关的方向,一片石到东罗城攻防战的诡异变化,还有多人提到的吴三桂和李自成二十二日誓约和它的原文等等,笔者把这些疑点一一列出,然后按照本书的推测串起来,本节的上下两部分都是借巩焴的口把这个推测路线说出来。因为笔者觉得,这个推测似乎可以让各种难以理解的疑点变得可以理解。至于吴三桂第一次诈降前陈圆圆为集中借口,真实目的是为了第二次诈降争取更多的时间,这个也是笔者的理解,自认为比吴三桂是个情圣更可信一些。本节下还会涉及到一些李自成这段时间前后的疑点,如果按照清朝史官的说法,那太多疑点简直是无法理解,尤其是李自成回到北京后再次释放吴襄、并在两天再次抓起来处死,这太匪夷所思了;笔者以为如果本书的推测成立,那么李自成的战略就清晰可见,各个选择和反应、包括上面提到的释放、处死吴襄也是理所当然——读者若有不同意见,欢迎在书评区讨论,书中只是一家之言,因为这段历史实在太模糊了。
补充资料,吴三桂第一次反复和家书
二十二日第一书:
“闻京城已陷,未知确否。大约城已被围,未知家口如何。望祈珍重,如可迁避出城,甚好。倘迁动,不可多带银物,埋藏为是。并祈高朱、陈妾,儿身甚强,嘱伊耐心。”
二十二日第二书:
“封禀后,又得探报,闯王带四十万人来攻,京城已破,如此兵势,儿实难当。拟退驻关外,倘事已不可为,飞速谕知。家口均陷城中,其势只能归降。陈妾安否,甚为念!”
灰熊猫注:这两封信显得发信人极为惶恐,方寸已乱,看上去很正常,若我是李自成,或对面不是吴三桂,都会认为招降此人并非难事。
二十五日书:
接二十日谕,知已破城。欲保家口,只得降顺,达变通权,方是大丈夫。
灰熊猫注:二十五日,李自成委派的左懋德,张若麟以及顺军接受部队已经与吴三桂相遇,见到此书和左懋德关于吴三桂已经投降并交出山海关的奏报,想必会放松对此地的关注。
二十七日书:
前日因探报刘宗敏掠去陈妾,又据随人来营,口述想通。贼掠妇女,无不先奸后斩。呜呼哀哉,晋升不能复见。初不了父亲失算至此,昨趁贼不被,攻破山海关,大红全胜,杀贼殆尽,驻军关内,一面已向清国借兵。本拟长驱直入,深恐陈妾或已回家,或刘宗敏知系儿妾,并未奸杀,以招儿降。一经进兵,反无生理,故飞禀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