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深城的秋风裹着海腥味扑面而来时,已经是两天后了。
苏语凝穿梭在南方服装批发城的档口间,五彩斑斓的霓虹灯牌下,港风衬衫与喇叭牛仔裤堆成小山,摊主们操着本地方言高声叫卖。
“靓女,睇睇最新嘅蝙蝠衫啦!”烫着爆炸头的老板娘拽住她胳膊,镶满水钻的指甲在阳光下晃眼。
苏语凝指尖抚过丝滑的雪纺面料,忽然瞥见墙角模特身上的米色风衣。
挺括的剪裁,腰带在腰间系成优雅的蝴蝶结。这分明是九十年代才流行的收腰设计,此刻却突兀地出现在1984年的深城。
“这件多少?”
“八十块,深城独一份!”老板娘竖起手指,“香港明星同款哦!”
苏语凝指尖抚过挺括的毛呢面料,前世记忆翻涌。1992年湖城百货周年庆,她隔着橱窗抚摸过相似的款式,标价签上惊人的数字让她落荒而逃。
而现在,批发价只要……
第75章
苏语凝摸出计算器噼噼啪啪的按响:“三十块一件,我要五十件,但腰线要改高三公分,袖口加双排扣。”
老板娘瞪圆了画着浓重眼线的眼睛:“靓女,砍价不是这样砍的,我亏本了啦!还有,改版要加钱嘅!”
“那就找能改的厂子。”苏语凝掏出定金拍在玻璃柜上,“明天中午前改好,每件加五块。”
老板娘利索的开单子:“明天中午十二点过来拿货!还有,今天得付全款哦。”
“没问题。”苏语凝看了单子上的金额没错,补足了一千七百五十块。
暮色四合时,她站在制衣厂锈迹斑斑的铁门前。车间里缝纫机“哒哒”声震得楼板发颤,老师傅举着图纸对光端详:“后腰再收两寸?小姐你学过裁缝?”
“在夜校旁听过。”苏语凝面不改色地撒谎。
前世在服装厂打工的岁月从记忆深处浮起,机油味混着布屑钻进鼻腔,真实得令人窒息。
而去到晋城的苏向党,已经在友谊商店的旋转门前,第三次“偶遇”赵明月。
他故意将购物篮里的进口奶粉罐晃得叮当响,蓝白条纹的海军衫被汗水洇出深色痕迹。
“赵同志也来买奶粉?”他扯着嗓门招呼,引得柜台后的售货员侧目,“我小妹说童童就爱喝这个外国的牌子,陆同志天天往店里送呢!”
赵明月涂着猩红指甲的手指猛地攥紧链条包:“你小妹?苏语凝?”
“可不是嘛!”苏向党压低声音,“陆同志天天往她店里跑,说要给孩子完整的家。要我说,既然准备离婚,那就该早早的断干净……”
玻璃橱窗映出赵明月扭曲的面容,她突然将奶粉罐摔进购物车,镶钻的高跟鞋“咔嗒咔嗒”踩碎了大理石地面的倒影。
当晚,赵公馆传出摔砸声。
“立刻去湖城!”赵明月将梳妆台的化妆品扫落在地,“我要让那个村妇知道,抢男人是什么下场!”
两天后的深城汽车站人潮涌动,苏语凝擦了擦额角的汗,将最后一箱服装搬上货车。四天的奔波让她眼底泛青,但摸着包里厚实的订货单,嘴角忍不住上扬。
“苏老板,这批港版风衣绝对抢手!”批发市场的陈老板叼着烟帮她捆货,“除了港城和深城,别的地方还没人穿过这种垫肩款式哩!”
“多亏陈哥照应。”苏语凝笑着递上烟,“下次来湖城,请您吃最新鲜的虾饺。”
货车启动时飘起细雨,后视镜里霓虹灯在雨幕中晕成斑斓色块。
她想起童童此时应该正窝在的沙发里看电视,昭昭兴许正被苏母抱着喂米粉。
大哥这个时候还在家具店忙着,此时的快餐店也是最忙的的时候。
至于二哥,他那么聪明,肯定已经办好了她交代的事情。
等她回到湖城,已经是两天后了。天空飘着细雨,司机正帮她把货往店里搬,门口的霓虹招牌在雨幕中晕开一片暖光。
送走司机,她开始将衣服挂上展示架。玻璃橱窗被擦得锃亮,映出她略显疲惫却神采奕奕的面容。
“小妹!”董芳容撑着伞小跑进来,裤脚溅满泥点,“你昨天打电话说今天回来,我就猜你是直接来了服装店。怎么样,要不要我帮忙?”
“等明天我去找大姐,让大姐来服装店帮忙。”苏语凝从架子取下刚挂上去的米白色风衣,在董芳容身上比了比:“我就知道大嫂穿这件好看……”
董芳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苏语凝,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我没你好看,穿这衣服糟蹋了。”
“没有糟蹋不糟蹋的,只有合适不合适。”苏语凝示意她先穿上试试:“这衣服在店里干活时穿不方便,去学校开家长会时可以穿。”
大嫂家的孩子苏端十岁了,学习很好,经常被老师表扬。学校每个月都会开一次家长会,按照往年的时间,家长会也没几天了。
董芳容穿上衣服,整个人像是年轻了几岁,她乐得合不拢嘴:“还是小妹眼光好,我……”
话音未落,街角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
苏语凝透过玻璃橱窗往外看去,赵明月戴着蛤蟆镜从红色桑塔纳里钻出来,漆皮高跟鞋重重踩进水洼:“苏老板好大的排场。”
苏语凝将空衣架塞给董芳容,转身时已换上得体微笑:“赵同志要选衣服?”
“选几件丧服。”赵明月摘下墨镜,红色指甲划过陈列架,“毕竟有些人很快就要家破人亡了。”
董芳容气得要去理论,被苏语凝按住手腕:“赵同志若想定做寿衣,出门右转第三条巷子有家老裁缝铺。”
赵明月猛地扯下件风衣扔在地上:“这种破烂货也敢卖八十?工商局的同志!”
两个穿藏蓝制服的男人应声出现,胸牌上的“市场监督”字样泛着冷光。高个男人捡起风衣抖了抖:“涉嫌价格欺诈,封店调查。”
“同志,这是深城服装厂的出厂单。”苏语凝从收银台抽出票据,“售价八十符合物价局规定。”
矮个男人突然指向后墙:“消防通道被货箱堵塞,存在安全隐患。”
苏语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瞳孔骤缩。
原本畅通的消防门前,不知何时堆满了纸箱。
“封条!”高个男人掏出公章。
“等等。”顾清淮的黑色轿车碾过积水停在店前,司机老陈举着大哥大挤进人群,“市工商局王局长电话。”
矮个男人接电话的手开始发抖,挂断时衬衫后背已湿透:“误……误会……”
赵明月一脚踢翻展示架:“废物!”
“蓄意毁坏他人财物,除照价赔偿外,可以报公安,情节严重的,会被拘留。”苏语凝拦住董芳容去扶展示架的手:“这批服装,是我刚从深城进回的,价格昂贵,赵同志想去湖城的拘留所住两晚?”
赵明月正去踩衣服的脚猛地收了回来,她看向冷静站在那里的苏语凝,跟她过激的行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76章
“姓苏的小贱人,你给我等着,我不会让你好过的……”赵明月转身出门前,看见门口牵着两个孩子的顾清淮。
她嗤笑一声道:“小贱人,我当你是什么好货。原来你早就跟别的男人勾搭上了,亏陆长青还以为你对他痴心不改,眼巴巴的送上门让你羞辱。”
说完,高跟鞋踩进水洼,泥点子溅得到处都是。
“妈妈!”童童扑过来抱住她的腿,恐龙书包“啪嗒”掉在地上,“轩轩哥哥说这个腰带像蝴蝶!”
顾清淮弯腰拾起书包,金丝眼镜链扫过苏语凝的手背:“深城还顺利?”
两人谁都没有提赵明月,实在是她的行径太过幼稚,应对起来很容易。
而让她没想到的是,赵明月来湖城后,不找陆长青算账,竟先来找她的麻烦。
“比想象中顺利。”她将童童抱上膝盖,指尖无意识摩挲风衣下摆的毛呢纹路,“就是……”
“阿姨!”轩轩突然指着一件衣服,“这个衣服会发光!”
“我也要发光的衣服。”童童跑到轩轩身边:“轩轩哥哥,这衣服肯定是妈妈给我们买的。是吗?妈妈。”
他说完,将小脸转向苏语凝:“妈妈,我这几天很听话。”
“童童乖,妈妈给你买了变形金刚!”收银台后的纸箱里,放满了玩具,全是她给孩子买的。
而此时,没人注意到街角那辆黑色桑塔纳中,猩红的指甲正将烟头碾在童童的照片上。
“就这个崽子。”赵明月将一沓钞票甩在后座,“我要他消失二十四小时。”
“赵小姐放心。”刀疤脸男人数着钱,疤痕在嘴角扯出狰狞的弧度,“保管让那村妇跪着求您。”
苏语凝将服装店的开业时间定在三天后的周末。
她专门查了天气,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
离服装店开业还有一天,苏语凝站在服装店的玻璃橱窗前,指尖轻轻拂过新挂上的米色风衣。
霓虹灯牌在雨幕中晕开一片暖黄的光晕,映得橱窗里的模特仿佛活了过来。
“妈妈!”童童从试衣间探出脑袋,身上套着一件亮黄色的卡通卫衣,“轩轩哥哥说像小鸭子!”
顾明轩穿着同样的衣服蹲在一旁的地板上,正摆弄着苏语凝带回来的变形金刚,闻言抬头抗议:“是皮卡丘!童童弟弟笨!”
苏语凝笑着走过去,蹲下身替童童整理衣领:“这是动画片里的皮卡丘,会放电的。”
她捏了捏儿子软乎乎的脸颊,“明天开业,童童和轩轩当小模特好不好?”
“好!”两个孩子异口同声,童童扑进她怀里,发梢蹭过她脖颈,带着淡淡的牛奶香。
玻璃门突然被推开,带进一阵湿冷的风。
顾清淮收起黑伞站在门口,深灰色大衣的肩头还沾着细密的水珠。他的目光扫过轩轩身上的卫衣,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很合适。”
苏语凝耳尖一热,这件卫衣正是按他提供的尺寸订的。那日他随口提了句轩轩长高了,她竟鬼使神差记在了采购单上。
“顾同志怎么来了?”她转身去倒水,试图掩饰慌乱。
“来接明轩回家。”顾清淮将一份文件放在收银台上,“赵氏集团放弃湖城项目了。”
苏语凝手一抖,热水险些溅到文件上。
她猛然抬头:“赵明德甘心放弃?”
“晋城煤矿出了事故。”顾清淮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后的眸光冷冽如刀,“赵明德现在自顾不暇。”
窗外惊雷炸响,童童吓得钻进苏语凝怀里。
顾清淮自然地揉了揉他的头发:“男子汉要保护妈妈。”
童童攥紧小拳头,突然指着窗外:“有坏人!”
暴雨如注的街角,刀疤脸男人正将烟头按灭在电线杆上。
苏语凝顺着童童手指的方向看去,大雨正好浇灭烟头的火光,只余一片什么都没有的黑暗!
开业当天,阳光穿透云层,将“伊美服装店”的鎏金牌匾照得熠熠生辉。
苏语凝踮脚将最后一只鎏金灯笼挂在檐角,薄荷绿的橱窗映出她湖蓝色连衣裙的剪影。
“小妹!顾同志送花篮来了!”苏立军的身影从巷口晃进来,身后四个工人抬着半人高的紫藤花架。
层层叠叠的淡紫色花朵间垂着金丝绶带,墨迹遒劲地写着:“新装称意裁,春风拂面来——顾清淮贺”。
大姐苏清月正往玻璃橱窗贴价签,见状“哎呦”一声:“这怕是把湖城花卉市场搬空了!”
话音未落,送货师傅又抬进六座红珊瑚盆景,枝头缀满用丝绸扎成的木棉花。
童童从试衣间钻出来,卫衣帽子歪在脑后:“轩轩哥哥说这些花能换一百个变形金刚!”
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八点整,苏语凝握着红绸的手微微发颤。
剪刀落下的刹那,对街突然传来摩托轰鸣。三个穿皮夹克的青年跨在嘉陵摩托上,后座录音机震天响着迪斯科:“苏老板开业大吉!”
领头的黄毛甩出红包:“深城陈老板让捎的礼!”
拆开竟是十张友谊商店特供券,能换进口糖果和巧克力。
苏语凝想起深城的陈老板,她在他店里进的货是最多的。没想到陈老板竟然托人在她开业这天送礼,等下次去深城,还是从他店里拿货。
“这蝙蝠衫怎么比国营商场贵三成?”烫着羊毛卷的姑娘拎起件墨绿衬衫,指尖在收银台敲出鼓点。
苏语凝从人堆里挤过来,鬓角碎发被汗黏在颊边:“同志您细看这领口,深城老师傅手工勾的孔雀翎。”她翻开内衬露出暗纹,“港城来的丝光棉,洗三十次都不起球。”
“二十八!”姑娘把钱包拍得啪啪响,“我姐姐在纺织厂上班,这料子成本顶多……”
“小丽快看!”同伴突然拽她胳膊。
试衣间帘子一掀,姚赢美穿着收腰风衣转出来,呢料在射灯下泛着珍珠光泽。原本在挑衣服的中年妇女们“呼啦”围上去,柜台瞬间空了半边。
穿中山装的老伯蹲在打折区翻检,忽然举起条喇叭裤:“这裤腿能装两袋面粉!”
第77章
围观人群哄笑中,老伯神秘兮兮压低嗓子:“闺女,我给我儿媳捎的……能便宜点不?”
苏语凝刚要开口,童童举着变形金刚从人缝里钻进来,学了二哥苏向党音像店的促销词:“爷爷!买两条送海报!”
老伯哭笑不得地掏钱,转眼被挤进来的红裙子姑娘抢了位置。
“我要模特身上那套!”涂着玫红指甲油的时髦女郎指尖戳向橱窗。
那里挂着服装店的镇店之宝:香槟色真丝长裙,裙摆缀满手工缝制的琉璃珠,阳光下像掬了捧星河。
苏清月急得直拽苏语凝衣角:“不是说好这件不卖吗?”
“三百八。”苏语凝面不改色地胡诌,“港城设计师独家款,一般人根本拿不到货,我也是找人帮忙才拿到这一件。”
女郎的钻石耳钉晃了晃,竟真开始数钞票。
日头攀上中天时,快餐店的新请的送餐员端着铝饭盒挤进店门:“苏老板,我来给你们送盒饭。”
这个时候店里人正多,谁也腾不出时间吃饭,甚至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
苏语凝在收银台里面支起一张小桌子,让轩轩和童童两人先吃着。
等孩子们吃完,几个大人再轮流去吃饭。
人潮突然往西墙涌去,不时传来称赞的声音。穿碎花裙的姑娘站在穿衣镜前,腰间的蝴蝶结散成红云:“这裙子……”
她盯着镜中陌生的窈窕身影,手指无意识抚过锁骨处的蕾丝。
“同志穿这件去文化宫舞会,保准是女皇!”苏清月顺势抖开同款披肩。
姑娘的圆脸涨得通红,忽然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手绢包:“我……我攒了三个月……”
“给你打员工折。”苏语凝走上前来,“同志你回去多帮我们宣传宣传,都是从深城来的好货。”
姑娘欢天喜地抱着衣服走了。
暮色染红收银台时,店里有客人仍在胶着。
穿工装裤的短发女孩攥着牛仔外套不撒手:“十八!我跑遍湖城就你家有铆钉款!”
“二十五最低了,搭条丝巾如何?”苏清月抖开孔雀蓝纱巾。
女孩咬唇犹豫间,玻璃门突然叮咚作响。
顾清淮迈开长腿走了进来,袖口卷到肘间露出精瘦的小臂。
他径直走向争吵中心,指尖划过外套内衬:“深城制衣厂编号SF1984,这种规格的铜铆钉……”
女孩眼睛倏地亮了,不再讨价还价,付钱时还多抓了把水果糖。
苏语凝憋笑憋得肩头发颤,顾清淮竟然比他还能忽悠。转头见他正将歪斜的价签扶正,冷峻侧脸被晚霞镀上柔光。
“顾叔叔!”童童举着账本扑过来,“我今天卖了七件衣服!”
泛黄的纸页上爬满歪扭的“正”字,每个笔画都粘着金粉。
顾清淮俯身将童童抱上臂弯,孩子软乎乎的脸颊蹭过他肩头,奶香混着风衣上的雪松气息,织成一片温柔的网。
“童童今天很厉害。”他指尖拂过孩子发梢沾的金粉,“比明轩多卖三件。”
轩轩扒着玻璃门抗议:“我教弟弟写正字了!”
苏语凝将空衣架归位,转身时正撞进顾清淮含笑的眼眸。晚风掀起她湖蓝裙摆,露出纤细脚踝上系着的红绳——那是童童用串珠手链改的“护身符”。
“麻烦顾同志了。”顾清淮来接轩轩回家,顺便将童童也送回去。两个孩子都需要早些睡觉,不能一直跟着她们在店里。
她将童童的小恐龙水壶递过去,“这孩子睡前要喝蜂蜜水,你跟我娘说一声……”
“两勺槐花蜜,温水兑到七分满。”顾清淮接过水壶,金属链条扫过她掌心,“苏老板对员工倒是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