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舅自然知道读书是多大一笔花销,他们家以前虽然有点钱,但是和读书的还是不能比,远的不说,近的李家就有现成的例子。
伯山不过是妹夫在家教了几年,就能谋到县里酒楼的差事,这可比他们杀猪赚钱要容易得多。
他叹口气,“这样吧,你们家给二十两银子,我们也给二十两。凑足四十两银子给他们,也是我们的一份心意。”
李伯山领着下河镇的人走到院子门口。
院子靠近城中,去哪里都比较方便,出门走不了几步就是城中最繁华的一条大街。
下河镇的人一路跟着李伯山,穿过商铺林立的大街,拐个弯就到了门口。
“伯山,这就是你么们租的地方吗?要花不少钱吧?”
李伯山随口说道:“不贵,租一个月才五百文钱,比以前要便宜一大半,而且我们家和舅舅家一起租的,两家人一起住比客栈划算不少。”
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妪说道:“哎呦喂,五百文钱还不贵,你们家还是有钱。”
人群里其他人附和道:“可不是嘛,咱们镇上就属你们家走的最早,地卖的也贵,想必这一路都是吃香的喝辣的,哪像我们过的这么惨。”
李伯山皱眉,眼神有些冷,“我们家卖地时,地已经便宜一大截了,没有你们说的这么多钱。”
刘三叔公见势不对,呵斥道,“都堵在门口做什么?还不快进去,一个个这么能说,肚子不饿了?”
人群里另外一些也忙打圆场。
“可不嘛,咱们还是快进去吧。”
“就是就是,有个地方待着就不错了。”
李伯山进门,喊道:“爹,我带人回来了。”
刘家人和李家人出来相迎,看到一个镇上的人只剩下这么点,都伤心不已。
下河镇上的人也是两眼泪汪汪,没想到才过去这么久,居然生出了物是人非之感。
李大成不忍打扰众人叙旧,于是吩咐李伯山和刘峰再去粮店买些粮食,最好买熟食,一下子这么多人,做饭也来不及了。
李伯山趁机将门口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李大成叹口气,“乡里乡亲的,大家都不容易,说几句酸话也正常,你别放在心上。”
转头他就去找了刘大舅和刘二舅,告诉了他们门口的事,刘大舅和刘二舅都沉默了。
李大成说:“升米恩斗米仇,给太多他们只会以为咱们手里有不少钱,指不定对咱们还会生出怨恨。我看不如减半,一家给十两银子。”
刘大舅低头不作声,到最后才说,“这钱要交给三叔公保管。”
李大成对此没有异议,刘三叔公本是三老之一,在镇上德高望重,这钱交给他才能确保花到实处。
23.
私盐
因为人多的缘故,院子里面乱哄哄……
因为人多的缘故,院子里面乱哄哄的,两三百人挤在一起,小孩子哭闹,大人叙旧,连初秋凉爽的空气都闷热了几分。
鱼娘觉得有些吵闹,跑到后院打算去李子晏那里躲个清静。在李家人眼里,李子晏未来是要读书考科举的,所以贴心地给他留了最僻静的一个房间。
鱼娘刚走到后院,就被刘氏抓个正着,刘氏不由分说把鱼娘拦住,指使她把二丫和三牛带走。
二丫和三牛吵闹着要去前面玩,刘氏没精力管他们俩,正好交给鱼娘来带。
鱼娘和哭的冒鼻涕泡的两人大眼瞪小眼,无奈叹气,“好吧,我们去找大哥玩去。”
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受罪,鱼娘自暴自弃地想。
二丫小手勾住鱼娘的衣服,“大姐,你说要给我买糖吃的。”
三牛闻言瞬间把头转过来,用眼睛控诉:我也要吃。
鱼娘哪知道二丫还记得这件事,天知道她当时只是随便哄她玩的。
鱼娘说道:“现在外面太乱了,都没有人卖糖,等到咱们到了南方我再给你买。”
二丫撅着嘴,“反正你就是骗我的。”
三牛也抱住鱼娘的腿,“外面肯定有卖糖的,大姐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鱼娘头疼,正好看到李子晏从屋子里出来,她忙喊道:“大哥,你身上带糖了是不是,我看到奶奶给你糖了。”
李子晏茫然地看过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鱼娘愧疚地想,死道友不死贫道,对不住了大哥,大不了以后我的糖都给你吃。
这一天注定是兵荒马乱的一天,给下河镇的人租好房子送他们走后,已经是深夜了。
刘氏和李大成独自睡一间屋子,两人上了年纪觉浅,躺在床上一时睡不着便说起了闲话。
刘氏想着今天花的钱,有些心痛,“他们来就来了,怎么还让咱们花这么多钱,租房子花了一两多,今晚的饭花了二两,还有你和大哥给的二十两。这些可都是咱们辛苦赚的血汗钱。”
虽然她也知道乡里乡亲的过的不好,他们理应接济一二,可这钱也太多了。
李大成道:“这些都是小钱,给了也就给了,不给的话自己的良心也过不去。而且咱们以后自己走自己的,不和他们掺和在一起,也就只花一次钱。”
刘氏不解:“怎么不和他们一起走?他们去逃难,咱们也是去逃难,一起走路上也多个照顾。”
李大成给她解释道:“一起走的话,咱们手里的钱还能藏住吗?咱们和大哥两家知根知底,这钱也是一起发现的,所以不用担心有什么幺蛾子。
可是钱帛动人心,镇上的人虽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人,可是你能完全放下心吗?到时指不定要花出去多少钱。再说句自私的话,镇上地人虽然多,可是里面没几个青壮,真遇上土匪强盗,出头出力的是不是还是咱们两家。”
刘氏沉默了,翻个身背对李大成,她知道李大成说的都是实话,可心里还是闷闷的,都是乡里乡亲的,若非被世道逼着,怎么会算计到这个地步。
李大成又道:“明日我要去街上看看,不能光让伯山他们出门打探,还是亲自去看看才能知道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刘氏转过身,“你都一把老骨头了,外面灾民这么多,还去凑什么热闹,万一磕着碰着了不都是事吗?”
李大成笑道:“你放心吧,我虽然上了年纪,可是一路上都没饿着,可比那些灾民有力气。而且又不买粮食,只是四处逛逛,这样有什么好抢的。”
刘氏还是不放心,“别一个人去,叫个人陪你一起去。”
李大成道:“到时候再说吧。”
第二天吃过饭后,李大成把他的头发又重新随意挽了一下,看上去多了几分落魄。
听闻李大成要独自一人去街上溜达,所有的人都不赞成,刘氏昨晚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所以一言不发。
李伯山道:“爹,我陪你去吧,我昨天去过了,熟悉路。”
李大成道:“你们别把我看得这么娇贵,我都一把年纪了,吃过的盐比你们吃的饭都多,这外面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放心吧,我肯定能平平安安回来。”
其余人还要再说些什么,被李大成制止了。
鱼娘看到爷爷打开门就要出去,忙跑过去,“爷爷,我能和你一起出去吗?”
对着李大成打量的目光,鱼娘硬着头皮道:“我绝对不会捣乱,出事了就往回跑,我跑的可快了。”
李大成笑了,“跟上吧,跟紧我别被拍花子的弄走了。”
陈氏在后面捂住心口,对李仲海道:“鱼娘怎么这么胡闹?”
她不敢说李大成,只好拿鱼娘来说事。
李仲海和李伯山对视一眼,“大哥,咱们还是跟出去看看才能放心。”
李伯山点点头,“悄悄跟在后面,别被爹发现了。”
鱼娘跟着李大成走了一段路,还是有些好奇李大成今天为何心血来潮要去外面看看,外面不外乎都是些灾民和小摊贩,还不安全。
李大成带着鱼娘穿过小巷,行人开始逐渐变多,看上去还算康健的人都行色匆匆,神情肃穆。
而面色饥黄骨瘦如柴的人则缓慢踱步,总让人担心是不是下一刻就要倒下了。
鱼娘看到前面有个人走路晃晃荡荡的,她原以为这人是喝醉了,走进了才发现是个灾民。
李大成牵住鱼娘的手,对她说道:“那个人快不行了,这是饿到最后走路都打摆子了。”
又往前走了没几步,鱼娘又看到一个人倒在地上,无声无息,苍蝇乱糟糟围着他飞来飞去,不知人是死是活。
李大成道:“鱼娘,看到没有,这就是真实的逃荒,时时刻刻都有人在死亡边缘挣扎。咱们能顺顺利利走到这里,可谓是万般幸运了。”
两人来到了繁华的大街,这条街上商铺林立,还有各种各样的小摊贩,所以人也多了起来。
鱼娘看到卖吃食的摊子是最多的,红薯秧榆皮面这些都是最常见的,除此之外,居然还有卖炊饼糕点的,这着实出乎鱼娘的意料。
不过想想也是,逃荒的只是一部分人,剩下的人也要生活,所以有这些较为精致的吃食也很正常。
所有卖吃食的摊子上面都扣上了笼子,摊主护的严严实实的,而买吃食的人买了之后,很多都是站在摊子边上就急忙吃完了。
继续往里走,鱼娘还看到卖馄饨包子面汤的,总之,若不是街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和正常的集市并无二样。
李大成带着鱼娘来到一家粮店,问了一下粮食的价钱,又带着鱼娘走了。
鱼娘有些奇怪,粮食的价钱昨日李伯山已经打听过了,爷爷怎么又来问了一次。
李大成接着带鱼娘来到了第二家粮店,这家粮店门口比上一家多了许多人。一问才知,这家粮店的价钱比上一家便宜十来文,所以来买粮食的人自然也就多了。
粮店的伙计见两人只是进来问价,也没有不耐烦,相比于上一家,这家给鱼娘的印象要好太多了。
李大成看似随口问道:“你们这里可有卖盐的?”
伙计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下,“盐是没有的,这东西私卖要被官府抓起来的。”
李大成听到伙计的话神情低落,话里话外都是无奈,“没有盐光买粮也吃不下去。”
说罢,牵起鱼娘的手打算离开。
伙计喊住了他,咬咬牙,低声道:“老人家,我看你也是个和善人,今就破个例带你去见我们掌柜的,他那里兴许有盐。”
李大成惊喜道:“那太好了,小兄弟,多谢你了。”
鱼娘一头雾水,她怎么记得奶奶那里还藏着一些盐,奶奶可宝贝了这些盐了,谁都不让碰。
鱼娘只觉得李大成今日出来必定有一些事情要做,难道就是为了这些盐吗?
粮店的掌柜也是个和善的,听完伙计的话,他为难地搓了搓手,“老人家,不是我不卖给你,实在是我也有难处,这盐私卖可是违反律法的。”
李大成道:“掌柜的,我自然知道你有难处,这样吧,我们就买几天吃的,不让你为难。”
掌柜的叹口气,“好吧,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过了一会儿,掌柜的从里面出来,小心翼翼递给了李大成一小包油纸包着的盐,这包盐还没有鱼娘的手心大,却要足足一百文钱。
李大成把盐揣在怀里走出粮店。
临走之时,掌柜的对他们说,若是以后来买粮食,可以给他们便宜一些。
离开那家粮店没走多远,鱼娘又看见了一家粮店,她原以为李大成会带着她进去问问,谁知李大成却像没看见一般径直过去了。
走到人少的地方,李大成终于放慢了脚步,“鱼娘,你可知这盐是怎么来的?”
鱼娘想到爷爷买盐时神神秘秘的模样,捂住了嘴,“爷爷,这难道是私盐?”
李大成点点头,“没错,这就是私盐。”
24.
肺腑之言
盐,作为百姓生活的必需品,……
盐,作为百姓生活的必需品,一直以来都是官府税收的大头。根据鱼娘所知,寻常年间,在盐的开采地一斤盐不过五文钱,而如果在外地售卖,盐价要暴涨二十倍不止。
毫不夸张地说,盐税占官府税收的一半还要多很多,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官府对私盐的售卖管控有多么严格。
在鱼娘他们进城之时,把守的士兵检查的就是灾民身上是否携带私盐,一旦发现,这可是砍头的大罪。
但是暴利之下必定有人铤而走险,今天李大成带鱼娘来的这家粮店的掌柜的,显然正是其中一个。
李大成道:“买盐只是个试探,我之所以买盐,是为了看看这官府究竟乱到了什么程度。”
鱼娘隐隐约约想到了一点。
李大成接着说道:“这家粮店堂而皇之便宜卖粮食以引来更多的客人买盐,可见这官府必定有人和他们勾结在一起,才能把私盐运进来。
自古盐税便是朝廷税收的基石,若盐税已经乱到了如此地步,那么这个朝廷也差不多要完了。”
鱼娘明白了爷爷的意思,私盐泛滥,那么朝廷就收不上税,又哪有闲钱开仓放粮,灾民的死活是不会有人管的,这也意味着北方越来越乱,他们要赶紧往南方跑了。
不过这些话爷爷向来是和大伯他们说的,今日怎么会告诉自己。
鱼娘疑惑地看着李大成,“爷爷,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啊?”
李大成笑着摸了摸鱼娘的头发,“自然是因为你能听得懂。”
李大成直视鱼娘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道:“鱼娘,有些孩子早慧,有些孩子晚熟,不能一概而论。你和大牛都早慧,我不能因为你们两个年龄还小就什么都不说,既然你能懂得这些,那么告诉你也无妨。”
鱼娘诧异极了,她从未想过爷爷会是这样想的。
鱼娘道:“爷爷,你和我心目中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李大成哈哈笑道:“我在你心中是个什么样子?老古板?一刀切?还是只关心大牛他们不关心你?”
心中所想被人一语点破总归是件尴尬的事,鱼娘不好意思地说:“也不是啦,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开明,嗯,开明这个词是大哥教给我的。”
李大成神色中带些回忆,“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是个没人要的孤儿,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是谁,是一个老乞丐要饭把我养活的。
后来我去了一家药铺跑堂,里面的坐堂大夫姓李,李大夫教我识字做人,他教我的话我一刻不敢忘,后来李大夫一家进京,我也因为发洪水逃难到了下河镇。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李大成接着说道:“鱼娘,身为女子,在这个世道活着总是要困难许多,在这重重枷锁之下,顺应总比离经叛道要容易,若非你过于聪慧,我属实不愿明珠蒙尘,这些话我是不会和你说的。
但你也不必太过窃喜,有时聪慧也不见得是件好事,我活了这么多年,见过许许多多有天资的人,这其中,能活出一番滋味的寥寥无几。相反,许多看起来笨拙的人却能后来居上,他们无一不是勤奋律己之人。鱼娘,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鱼娘点点头,她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因为前世的经历有些沾沾自喜,而爷爷这番话是在告诫她,天分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其实是自己的努力。若她只依赖于天分,最终只会一事无成。
李大成欣慰地笑了,“鱼娘,你可知我当初为何会给你取这样一个名字?”
鱼娘摇摇头,难道不是因为她从河沟子里钓上的鱼吗?
李大成道:“自然不只是因为那条鱼,“鱼”通“愚”,我盼着这个名字能压住你的聪慧,好让你能平安健康地长大。”
鱼娘愣住了,她先前对这个名字多有怨言,一直以为是爷爷不重视随意起的,不然为何二牛三牛还有二丫的名字都比她的要有意义,却从未想到其中有这样一番苦心。
鱼娘张了张嘴,“爷爷,我……”
李大成牵住她的手,“好了,走吧,再不回去你大伯还有你爹都快藏不住了。”
鱼娘悄悄擦掉眼角的泪,抬头果然看到巷子里躲躲闪闪的两人。
自李大成说完这番话后,鱼娘心里涨得满满的,原来自己从不是被忽视的那个,在面对李大成时,也变得自在多了。
鱼娘趁机说道:“爷爷,我答应了二丫和三牛要给他们买糖。”
李大成于是带着鱼娘去卖吃食的店。
糖自然也不便宜,鱼娘原本只想买几块哄哄两个小娃娃,没想到李大成一下子买了很多。
李大成道:“不能只让二丫和三牛吃,咱们家和你舅公家孩子多,自然要多买一些。”
买完糖出了门,对面是一家卖馄饨的,三十文一碗,里面有十几个大馄饨,比起卖榆皮面红薯秧的要划算太多。
李大成却指着那家摊子对鱼娘说道:“鱼娘,你要记住,越是掺肉的吃食越不能买,在这乱世,谁知道里面用的是什么料。”
馄饨摊升起层层热气,摊主在里面忙的热火朝天,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等到鱼娘从旁边经过时,摊主还冲鱼娘笑笑,“小娃娃,要不要来吃碗馄饨,我家的馄饨可香了。”
鱼娘低头拉紧李大成的手,因为她看到地上有一个细细的指甲盖。
再对上摊主和蔼的笑容,鱼娘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25.
准备
从街上回来,鱼娘揣着满满的糖块……
从街上回来,鱼娘揣着满满的糖块去找二丫和三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