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风估计也是抽空回来,很累,抱着她睡着了。
云挽看他没动静,小心翼翼从他怀里探出脑袋,翻了个身面对他。
外面的光线很轻淡,照在他的脸颊上,他睡相很好,即使劳累,也只是淡淡蹙了眉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会发出多余的声音。
以前上高中,每届新高一和高二,都负责学校的眼保健操检查。
分配到的班级是交错开的。
云挽比较幸运,高二的上学期,被分到那时的高三,也就是他班上检查。
没有人知道她喜欢他,就算是身边同学,也不知情。
进他班之前,同学还很兴奋,悄悄说:“我们运气也太好了,我跟你说,他们班陆学长巨巨巨帅!到时候他们闭着眼,我俩可以随便看!”
云挽悄悄红了脸。
只不过八班,一向是脱离老师管教之外的班级,因为成绩太好了。
她们进去,八班没一个真在做眼保健操,不是刷卷子,就是整理笔记。偶尔也有几个补觉的。
云挽镇定心情,去小阳台检查卫生。
路过最后一排他身边,进去的时候,她隔着窗,朝他侧脸偷偷望了好多次。
他在睡觉,抱着校服,趴在桌上补眠。
那年他十八岁,少年的脸庞很俊朗,没有如今阅遍沉浮的深刻,却多几分清隽疏狂。
他睡着时刻的模样,十八岁就牢牢印在她心里,而很多年,她才如愿以偿躺到他枕边。
他今年,已经三十岁了。
哪怕他脸上并没有留下多少刻痕,可时间真的太久了。
云挽其实觉得很残忍。
她好不容易完成了自己年少时的夙愿,后来,又不得不硬生生,把它们剥脱开。
十六岁的云挽,非常想当他的妻子。
然而二十七岁,她的幼稚青涩褪去,他在她心中仍然动人,只是她单方面,茫然了。
*
清晨醒过来的时候,她醒得早,反应迟钝。醒过来就是昨晚面对面的姿势,云挽一直维持着,没有动。
陆承风也醒了,看见她这个样子,问她:“在看什么?”
她一愣,摇摇头:“没什么。”
陆承风也反应了几息,起身:“陪我出去。”
“出去?去哪里?”
他没说,直到他带她沿着村路走,到了小渔村村头一家小店。
店门钱一排长凳,上面盒子里摆满了烧纸,还有叠元宝的冥纸。
云挽才意识到,原来要过七月半了。
村头的婶婶很显然认得陆承风,拉着他说话。
店里还有卖烟火爆竹。
婶婶家里有两个小妹妹,坐在门外打游戏,挨着货架,其中年纪大一点的姑娘看着她,脆生生说:“那个烟花很好看。”
云挽笑笑:“我不是来买烟花。”
年纪小一点的是妹妹,就说:“姐姐,那你是要买小金鱼吗?”
有一点点闽南口音,不明显,但是听着很可爱。
云挽故意问:“什么是小金鱼?”
妹妹给她指:“就是那种摔炮,很好玩的,小小一个摔在地上,就响了。”
她姐姐看了会云挽的肚子,小声嘀咕:“那是你玩的东西,那个很吓人的,姐姐怀孕了不能玩。”
她妹妹说:“不吓人啊,就是很热闹嘛。”她从口袋里摸出来一盒,“姐姐看。”
云挽小时候也玩过这种东西,是被梁西岭带着玩的。
那时候他们过年还在农村,不太管这个,禁烟花令还没有下发,年三十晚上,苏南村庄都是硝烟弥散开的味道。
云挽弯了弯唇,看那小孩把摔炮扔在地上,起先没响。
小孩很疑惑,又扔了一个。
这个特别响。
陆承风原本在和婶婶说话,两个人都被声音吸引,朝这边看来。
他眉头微蹙。
婶婶立刻跑下台阶,拽过她:“哎呦你真是皮,这东西也是能随便扔的?摔到人了怎么办啊!”
妹妹很尴尬,又有点羞愧,扣着手不敢讲话。
云挽赶紧解围:“没有,她往那边空地上扔的,不会扔到人。”
“那吓到人也不好啊。”
妹妹有点不服,撅着嘴辩解:“才不会吓到人呢,姐姐自己也很感兴趣的。”
云挽也不想小孩被婶婶说,也跟着说:“嗯,婶婶,是我自己想玩的,她给我演示怎么玩。”
小孩吵:“你看你看!”
婶婶这才松手,讪讪笑道:“原来是这样啊,吓死我了,我还当她不懂事呢。那你们玩,你们玩。”
妹妹偷瞄了眼她妈,觉得妈妈好像是真不管了,乐开花。
她继续把藏在身后的摔炮拿出来,往地上摔。
她还往云挽手里撕了一小袋,云挽也就跟着她一起扔。
她喜滋滋:“姐姐你没我扔得响!”
云挽很好脾气笑笑:“是啊,你好厉害。”
后面她亲姐也看不下去了,不甘寂寞,三个人就在小空地扔摔炮。
“还有吗,给我一袋。”
妹妹说:“有啊。”
正想往口袋里摸,突然又瞪大眼睛朝后看,居然对上的是陆承风那双深沉的眼睛。她小眉毛蹙到一起。
半秒后,她改口:“没了没了,还剩下一点很珍贵的,我们三个还要玩。”
陆承风皱眉,感觉是笑了:“怎么就你们三个了?”
妹妹贼精,奶声奶气说:“陆叔,你们公司不做游戏啊?她们两个是内测用户,你是临时加入,要那个,交钱的。”
她朝姐姐看一眼。
她姐立刻会意:“对啊,要氪金的。”
云挽好无奈。
陆承风也溢出丝笑:“多少钱。”
小孩狮子大开口:“两百一包!”
他不废话,掏出手机扫码转账:“来个十包。”
收付款叮一声到账,小丫头转身就从货架上拆了盒新的:“好嘞!您已进入游戏,恭喜您获得游戏装备,十盒小金鱼摔炮。”
云挽:“……”
她莫名觉得很好笑,两个小娃娃也是很会看眼色,知道陆承风有钱,使劲坑他,反正他钱太多了,花不完。
海风柔柔吹拂,天气难得晴朗。
她站久了腰疼,就坐在门口凳子上,看不远处滩涂涨水,潮涨潮落,小渔村的孩子在滩涂上跑着玩。
她想,陆承风小时候,应该也是这样在海滩上,看潮汐奔驰,去而复返。
然而现在,十二年过去了,小渔村变了模样,他也已经做不来再像从前那样玩闹的事。
他只能半跪在铺了层细沙的空地上,陪小姑娘扔摔炮。
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不耐。
他温柔起来还是很有迷惑性,没多久,两个小丫头已经被哄得心花怒放。
妹妹喜笑颜开,邀请他:“陆叔,你晚上留下来吃饭嘛?我们还可以放烟花玩,我阿爸进了好多新品种的烟花呢,好漂亮的。”
陆承风笑笑:“别是坑我的?这回又要氪多少。”
“哎呀怎么会呢,是免费的啦。”小姑娘眨巴眼睛。
她娘从货柜抬起脸:“一天天就知道玩,白天都玩过了,晚上不该写作业吗?”
妹妹很不高兴板着个小脸,偷偷拽陆承风衣角:“你看她!你快说你要留下来!”
陆承风挑眉:“我不说,你能写点作业?”
小丫头气坏了,不跟他挨着了,一把抢过他没扔完的三盒摔炮,噔噔噔跑过来,黏云挽小腿:“那我也不跟你玩了!”
她把东西放云挽手心:“姐姐,我们玩。”
云挽温柔弯唇,把她拉起来,拍了拍膝盖的灰,陪她又玩了会。
婶婶出来了,把准备好的纸钱装进个竹篮子里:“都备齐了,还和去年一样。”
陆承风嗯了声接过。
婶婶擦了擦手:“真不在这吃啊?”
陆承风笑了:“不是说小妹要写作业吗?”
妹妹真的怒了,呲哇乱叫起来:“哎哟,干嘛啦!一天不写又怎么样啦!”
所有人都笑了,陆承风也笑,最后摇摇头,还是站起身:“不了,我带她回去了。”
他指指云挽。
其实云挽怀孕,出来久了确实容易疲累。
婶婶大概也看出来,转开视线:“诶诶,那行,那回去路上当心。”
婶婶摸了摸妹妹的头发:“她其实也是想和你吃次饭,今年你过生,好不容易有时间,后面有事,又耽搁了。她等你没等到,老大不高兴的。”
陆承风溢出一声笑,目光很温柔:“下次再吃。”他叮嘱小姑娘,“你俩,都好好写作业,听见没?”
俩小丫头蔫不拉叽低着个脑袋:“知道啦。”
陆承风就拎过竹篮,来牵云挽:“走。”
云挽把最后一盒摔炮塞进妹妹掌心:“姐姐走啦,这个你自己留着玩。”
小姑娘们依依不舍挥手,小声和她说再见。
他们回了家。
何婶也回家了,陆承风竹篮放在门边,锁了门挽起袖子,进厨房准备烧饭。
屋子里很冷清。
只要周围没有第三个人,他们之间的氛围,又恢复到先前生疏安静的样子,没多少话讲。
她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他肩膀还是有些歪斜的,然而沉默做事时,会让她有一种,生活其实平静的错觉。
可是她想起昨晚上他的话,他不是一个简单的男人,即使他再表现得特别,也仅仅是因为,他这场游戏,还没有玩厌而已。
她就是因为之前,太想得到他的感情,才把自己一步一步毁掉了。
她走过去:“我煮碗面条吧。”
他未解其意:“你要吃面?”
云挽垂下眼睫,咬唇轻嗯,他双手浸在冷水中,稍顿片刻后,他移开:“好。”
其实他过生那天,没回去吃面,是因为在找她吧。算算时间,就是那时候。
在小旅馆,他发疯一样怒吼:“我找了你多久,你知道吗?”
她走的那几天,恰好是他生日的时候。
云挽心里难言地酸涩,今年真不是一个好年,她的生日没能好好过,他的,照样也被毁掉了。
她悄无声息拿食材切菜,他就在身边,云挽没注意,转身的时候,唇几乎要挨上他的。
她吓得浑身僵滞,他却悄无波澜,一脸平静地看着她。少顷,移开,声音里有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恼怒:“走路也不当心。”
云挽小声说对不起。
陆承风伸手,将她颊边碎发撩开:“煮面吧,没怪你。”
他们那顿晚饭,吃得很安静。
就是非常普通的青菜面,吃饭的时候她有些走神,陆承风坐在她对面,放下筷子看着她:“不舒服?”
云挽回过神,小声道:“没有。”
只是过了片刻,她抬睫,小心翼翼道:“你最近,要出门吗?”
平时她问起这个,他总是厌烦,久而久之,她也就不问了,只是吃着面条,她总是想到昨天晚上,在他身上看见的伤口。
那么深。
她害怕,就还是忍不住问。
陆承风确实有瞬间很警觉,不过后面半秒钟,他也放松了:“嗯,怎么了?”
云挽心脏收缩,指尖无意识捏紧筷子:“没什么,就是……”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努力编造语言,“就是你,嗯,好好吃饭。”
陆承风黑漆漆的瞳看着她,彻底愣住。
她也觉得别扭和紧张。
索性懊恼地低垂目光:“我随便说的。”
不再说了。
半晌,陆承风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云挽摸不清他脾性,还以为他又要生气,觉得她多事,心里正惴惴不安。
他低睫,将剩下的菜吃掉,缓慢而清晰地说了句:“好。”
她蜷紧的掌心慢慢放松,心脏也跟着放松下来,舒了口气。
“你生日……对不起,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生日礼物?我可以,可以送个给你。”其实她说这话就会非常可笑,她还待在这里,不能出小渔村,她哪里去给他买礼物。
然而陆承风再次沉默了,他今晚沉默的次数委实太多,多到让人疑心,他心里究竟装着什么样的感情。
他突然提:“七月半我要点路灯,从这里点去祠堂。”
他顿了顿:“你陪我去点一次吧。”
云挽一怔:“嗯。”
他们那晚吃饭的氛围,出乎意料的和平,没有争吵,也没有满眼是刺的敌意。他的情绪席卷如飓风,来的时候携沙带雨,翻天覆地毁灭一切,然而过了最激烈那几天,又渐渐平静了。
就像是那些无休无止的争执,撕心裂肺的疼痛,没有发生过。
晚上躺在床上,夜晚难得晴朗,星子很多,云挽侧身躺着,夜色不算浓郁,能隐约看见窗外的影子,只是很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