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琛声音压低,尾音竟然有点颤抖,他猛地拉低他衣领向下:“我知道你犯过什么罪,从你三年前,把人派去他身边,我就什么都知道。你以为我是傻子,能被你蒙着转?”
栾琛眼瞳漆黑看他:“我在美国受伤,唯一飞来看我的是你,我没忘。纵然这么多年你有错,只要我能照拂,我也在背后替你擦干净……我是有厌恶你一意孤行的时候,正松。”
他顿了顿,语气颤抖平静:“可是你也是我弟弟。”
夜风吹乱他的额发,袁正松呼吸急促,蓦地,红了眼眶。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身份见不得光。
母亲是陆家老先生的情妇,尽管他从出生,便是锦衣玉食,受人照拂,可他还是知道,那是不一样的。
他妈是小三,逼死了原来陆家少爷的亲妈,没名没分,小时候他连正经的房间都不能有,还得装成是司机的儿子。
照顾他的佣人说,其实原本,他妈想给他取名“承松”,是和少爷一个字辈的。
但是很显然,他这种“司机的儿子”,叫这个名字委实不妥,于是袁姿忍下耻辱,咬咬牙,忍痛给他改了中间一个字。
正松。
他不知道他妈取名字,究竟有没有研究过意思,还是随便改的。然而“正”这个字,在他脑海里,烙了一辈子。
多可笑,从他妈到他,这辈子穷其一生,都配不上这个字了。
以至于有段时间,他很厌恶自己的名字,他觉得那是讽刺。
对他人生的讽刺。
他宁可别人叫他“奸”,叫他“小人”“伪君子”,叫他“小三养的”,他都不想别人叫他名字。
可是栾琛叫他名字,他不排斥。
尽管和这个娘家的表哥,关系称不上多紧密,但栾琛却是他年少时,唯一不嫌弃他的人。
他知道很多人嫌弃他。
他小时候傻傻不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非常仰慕陆承风,可后来知道真相,他切断了仰慕。
他年少情窦初开,喜欢过秋家小姐。
可秋娴是个聪明人,她看在眼里,却不摆在面上。她照旧和陆家所有人嘻嘻哈哈笑闹,只是和他单独相处时,她会不自然摆出疏远,和冷清的姿态。
她什么都知道。
于是,少年慕艾,也扼杀在匆匆年华。
慢慢的,这种仇恨越积越深。
他恨为什么世上那么多人,遭此厄运的会是自己。
恨陆承风轻松得到一切,明明已经走在自己前头,却还事事优秀,事事压他一头。
恨秋娴洞悉一切,连一个机会都不留。
更恨他空流陆家血脉,却无能认祖归宗。陆家有意和秋家联姻,是他大哥要娶秋娴,总也轮不上他。
所以后来,知道陆承风另娶她人,袁正松那晚其实很高兴,很痛快,独自坐在陆家陆承风的房间,喝了一夜的酒。
可他还是恨,好恨。
要是陆承风死了就好了,他如果不是那么优秀,英年早逝,说不准袁姿就能顺利嫁入陆家,从今往后,他就是陆家唯一的继承人。
至此,罪孽在那个夜晚,于他心中生根。
他走上一条不归路。
可是偏偏老天薄待他,三年里,他欲杀陆承风无数次,竟然没有一次成功。
他就是那么诡异地,次次都能化险为夷。
陆承风也不是没有想过回击,有几次,他手下有货的事就要瞒不住。
然而临前一秒,总能巧妙化险为夷。
因此这几年,他和陆承风,彼此都想置对方于死地,却总能维持在一个精妙的平衡。
此前,他总以为是自己命不该此。
天不留他,他胜天半子。
而此刻,他对着栾琛冷冷沉沉,仿佛溢出哀痛的眼睛,方浑噩迟钝,恍然梦醒。
袁正松热泪滚下来:“哥……”
栾琛死死咬住嘴里的肉,少顷偏过头,想去抓栏杆绳索:“你下去,先走,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出国外,你今后永不要再回来,你就还有一条命……”
然而绳索被扔进海中。
栾琛错愕抬眸,看见袁正松突然浅浅露出一个笑:“不用了哥,我知道我走不掉了。”
“你……”
“这么多年。”他出声打断他,“这么多年,你帮我这么多,最后临了了,我也帮你一次吧。”
栾琛狠狠睁大眼睛,一句紧绷的“你要做什么”尚且卡在喉咙,就看见袁正松伸手,从裤腿中拔出一把枪,他毫不犹豫一把扯过云挽,将枪口抵在她额角。
“蹲下!”
“把枪放下!”
袁正松低低冷笑:“我今天绑了她,我活不了,她也别想活!”
他扣动扳机。
云挽听到两声紧接着响起的呼喊,震碎耳膜:“满满!”
她眼前有身影疾驰而来。
袁正松慌乱间错愕抬手,弹道改变方向,直直向前射去。一声刺穿皮肉的声响,令人震撼,令她震颤到头皮发麻,血肉土崩瓦解。
“哥!”
梁西岭把她扯进怀里,膝盖中枪,鲜血飞溅。
溅在她脸上,滚烫仿佛熔岩,烧穿她身体千疮百孔。
袁正松高声喊叫,扣动第二枪。
……肩胛骨碎裂。
梁西岭咬牙闷哼,迅速持枪对准袁正松。
在他第三次扣动扳机的前一秒,那枚子弹自警枪射出,精确地射穿了他。
袁正松眉心正中,穿透一个血淋淋的空洞,枪脱手,他眼睛直愣愣睁大,视线涣散,茫然,仰头倒了下去。
而梁西岭就像再也支撑不住。
膝盖一软。
跪了下来。
第53章
.
那晚,
是她此生最混乱的时刻。
船只很快被扣了,交由警方查办,梁西岭失血过多昏迷,
他的副队接手任务,指挥调度,
四辆警车开道,连夜送往武.警医院进行抢救。
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过去,又是怎么下车的。她眼睁睁看着梁西岭被抬上病床,白色的床单盖住他,盖了满身,
医院早开了绿色通道,
一路通行,她追不上。
等她来到手术室门前,灯亮起,门关上,他已经没了踪影。
走廊脚步声凌乱,白炽灯刺眼,散漫打在她脸颊上。无比刺眼,无比惨淡。
云挽腿一软,
几乎是跪在地上,放声痛哭。
她捂着眼睛,很多很多的泪从指缝里涌出来,
蜿蜒而下,
沾湿她衣摆和垂在身前的长发。
她突然觉得浑身很冷,
冷得她哽咽,
颤抖,手术室的指示灯长亮,
她哭得很混乱在期盼,既期盼它熄灭,又希望它永不熄灭。
她怕听到不好的答案。
她承受不住,也根本无力承受。
她恨不得中枪的是自己。有瞬间云挽极度自厌地想,要是当时中枪的,是她就好了。
反正她活着也没有什么用,为什么当时没能死掉。
为什么出事的是梁西岭。
偏偏是梁西岭。
她在这个世界上,相依为命的亲人,爷爷奶奶百年后,唯一可以和她互相扶持的人。
为什么,偏偏老天要让他出事。
小时候被云采情抛弃,再长大,父亲撒手人寰。这么多年,她已经学会自我调理的方式,哪怕后来那场三年的婚姻,破败不堪,不忍回首。
她都能告诉自己,没事,没关系,还有哥哥,哥哥会非常爱她,就像小时候那样包容她,和她一直生活在一起。
梁西岭在,她就不是一无所有。
然而现在。
那个二十年来为她撑住一片天的男人,如今躺在里面,生死未卜。
命运原本可以夺走很多,却唯一不放过她最难割舍的那一个。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哭得浑浑噩噩,没有意识。
直到被人紧紧握住肩头揽进怀里,她才像是陡然反应过来。
云挽手指攥住他衣襟,细弱颤抖,她哭着说:“我知道你很厉害,你有办法,你一定有办法的。我求求你救救他,你想想办法,你可以,可以开条件,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你救他好不好?”
她泪珠大颗滚落,就像生怕他不答应,慌乱扯住他衣摆:“你不是,不是不想离婚吗?那不离婚,我不离婚了,我以后一直待在你身边,你想怎么样都行,我会乖,我会听话,我不会乱跑……只要你能救他。真的,我不会骗你的。”
“你不信,可以让你的律师拟文件,我什么都答应的,什么都答应的……”
他面色苍白如纸,唇瓣也干裂有了血痕,残留的雨水滑过裂纹,顺着下巴滴滴掉落。他深灰色衬衫湿透,肩头胸前晕开,拖出一大片黑色的形渍,显得如此沉重,痛不可言。
陆承风眼泪满是血丝,一整晚殚精竭虑,他大概也疲惫至极。
她一直在挣扎,发抖,他只得蓦地俯身拥紧她:“武.警医院的专家都是最好的,他不会有事的。”
她不信,默默垂泪摇着头:“你骗我,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陆承风握住她肩膀,声音却有一丝隐秘的颤抖,“真的不会有事的,你先冷静,好不好?”
她还是不肯停止,像是无法克制般急促呼吸:“我怕他会,会以后就不能看我,也不能说话了,我害怕。”
她还是没法说出”死“这个字,哪怕尽管她心里清楚,梁西岭已经无限接近那个字,她也还是尽量回避。
她怕好的不灵坏的灵。
有的话一出口,就真的会应验。
陆承风抬手擦掉她泪,嘴唇擦过潮湿的发顶,声音也喑哑了:“别怕。我找的人都是最好的,会好好治,他真的不会出事。你信我一次,嗯?”
她没有回答,紧紧闭着眼,额头脱力地靠在他颈窝。
陆承风用手背替她拭泪,动作小心翼翼,带着克制的温柔:“不哭,不哭了。”
云挽只觉得精疲力竭,浑身就如同被抽离了脊骨,瘫软,变成泥,再也提不起一点力气。
直到手术室门被推开,她怔然两秒,恍惚后又挣扎着爬起来,就像是一瞬间注入了丝缕的活气,她踉跄扑向医生:“医生,医生,怎么样?顺利吗?我哥哥有事吗?”
其中一个摘了口罩:“你是家属?”
她点头:“我是他妹妹,他伤怎么样?严重吗?是不是还要……”
被骤然打断:“情况不是很好。”医生眉眼冷漠,声线平静,冷冰冰道,“他伤得挺重的,一枪在膝盖,一枪肩胛骨,都是关节的地方,你做好心理准备吧。”
云挽手指一松,微微茫然地睁大眼,就像是不能理解这番话:“什么,什么意思?”
医生和同事对望一眼,他同事平和说:“听不明白吗?膝盖,肩胛骨,都是骨头,碎得挺严重的。腿还好,估计走是没问题,肩胛骨连着肩膀那一块,可能以后抬手,耸肩,都会出问题的。家属你能理解吗?”
她愣住了,连眼泪都忘记再落。
“不能,抬手。”她小声喃喃,“那,那还能,拿枪吗?”
两个医生再次对望,半晌,垂眸抱歉道:“保守估计是不能了,拿枪对身体素质要求挺高的,射靶也要准头……不过谁也说不好,兴许以后身体慢慢恢复,有可能恢复个几成呢。这都说不好的……”
声音逐渐消失在耳廓,她的世界,那瞬间变得极度安静。
连自己的心跳声,都不能听到。
这个医院,就如同一个巨大的牢笼,云挽怔怔摇头,不知怎的,突然间想起的,竟然是梁西岭刚去京城的那一年。
他考上公大,不方便总是回家,寒假打算先在那边做一份工。
她很想他,就买了凌晨的火车票,七八个小时的路程,偷偷去找他。
十二月的京城,下了一场细细的雪。
她发消息告诉他她在外面,梁西岭连睡衣都没换,裹着外套,匆匆从学校跑出来。
看见她第一秒,先是怒了,很生气说:“你多大胆子,敢自己跑出来了。”
她本来很紧张的,人生地不熟。
看到梁西岭,不紧张了,小幅度牵了牵嘴角,扑过去抱他:“哥哥。”
细雪盐撒粒般落下,落在梁西岭发梢,肩头,他那年将将二十,刚褪去少年的青涩,却远没有男人的成熟。
他气了两秒就不气了,开始气自己,把手里拎着的围巾给她裹上:“明天就冻死了,生病了别找我哭。”
云挽笑呵呵说:“不会的。”伸手递过去,“牵。”
梁西岭估计觉得跟小孩讲道理,简直自讨苦吃。
闭嘴了,握紧她手:“带你吃早饭。”
他们在公大旁边随便吃了早餐,吃完,他简单陪她逛了逛京城。
最后要走的时候,云挽说:“我想看看你学校。”
梁西岭说:“没什么好看的,也不让进。”
她有点不是很高兴。
梁西岭只好认命,带她沿着学校边缘转了转。
高米店南的夜晚,金星路上,车灯川流不息,宛如一条橘色徜徉的灯带。
云挽抬头问他:“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