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你喜欢这里吗?”
他笑笑:“喜欢啊。”
云挽咬唇,其实她觉得北边很干燥,也很冷:“为什么喜欢?”
梁西岭沉默很久,答不上来。
最后,才望着金星桥下车流,不轻不重道:“不知道,就是觉得在这里上学很开心。”
默了默,他倚着桥栏杆说:“我想以后能当个好警察。”
“但是你有可能只能去派出所。”她非常认真地忧虑道。
梁西岭笑得很无奈:“那也行,那我当个好片警。”
如今回忆,十年过去了,仿佛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情。
周遭的声音慢慢地回笼,云挽听见自己哭声,嘶哑地质问:“他当不了警察了吗?”
医生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骤然爆发,攥住对方手腕:“不,不行,不能!他是警察啊,拿不了枪他会死的!”
她情绪激动,根本无法控制,医生连忙招手叫安保,陆承风从身后强行把她纳进怀里:“满满,满满!”
她拼命地锤他,拼命地锤他。
云挽抬起薄红的眼瞳,哀婉看着他:“你不是无所不能吗,为什么那时候你能眼睁睁看着,为什么你不去帮他?”
她知道自己现在没理智了,然而根本克制不住,她脑海里一直以来,绷着的弦,如同顷刻间断了。
她想发泄,不知道怎么发泄,想怪人,又不知道该去怪谁。
陆承风抓住了她,她只能朝他喊。
“你是不是真的那么恨我,厌恶我?可是我哥又惹你什么了,他又惹你什么?”她声声诘问,不忍卒听。
陆承风把她抱离人群,被她打,他不觉得很痛,只是面对她,他难得眼底溢出一丝痛苦:“我不知道来的会是你哥。对不起。”
他其实已经做好准备的。
他说:“我安排的人就躲在船舱底,我号令一出,立刻动手。我当时只是想把你带回来,没有想过会出这种变故。”
他真的没有想过,阴差阳错,午夜寂静,会有另艘船只,悄然逼近。
梁西岭这次任务,是为着跨省走私大案。他坐镇,和当地缉私警与地方局联合查案。
就是那么巧,他和栾琛在对峙,梁西岭却和特警潜伏在暗,埋伏等待,伺机而动。
其实即使没有梁西岭,他今夜,也能平安将人带走。
可命运从不允许这些如果存在。
陆承风低眸看她,低低道:“我会想办法治好他,国内国外,最权威的手术专家我都会找。”
他降低声音,连脸廓都融化在夜色里。
最后,他沉声问她:“你能,不离婚吗?”
她突然再也绷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眼泪像珠串落地,砸在他手背,很快烫出个洞:“为什么我明明想要逃离你,却还是被你抓回来,我想远离你,却还是被迫牵扯进你家里的事……我只是想过普通人那样平静正常的生活,不可以吗?我不想生活多波澜起伏,不可以吗?”
“你随便说我什么都好,我就想日子一眼能望到头,可为什么连这么点,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
云挽看向他。
他背脊抵着冰凉的墙壁,面色憔悴,眼底一层淡淡的乌青,深夜过去,他下巴已经长出浅浅的胡茬。
无比狼狈。
她忍住泪,小声说:“离婚好吗?我真的,再也不想去管你和别人的事,再也不想这样哭着和你说话。我觉得很难看,你可以给我留点面子吗。”
“我哥哥,已经这样了,我管不了那么多,有意无意也好,怎么样也好,我真的管不了了。”
她突然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腰,小脸埋在他胸膛。泪如雨下,滂沱的泪意,一瞬间穿透了他心脏。
那是那么久以来,她第一次主动抱他,然而说出的话,却是:“我想离婚,好不好?我真的求求你了,我想离婚。”
就像一个走丢了茫然无措的孩子,抱着他以期暂借温暖,最后,却还是要离开他。
她那么执意要和他离婚,语调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绵软,却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坚决。
夜色安静地落下来,陆承风立在原地,沉默不语。
有一瞬间,他恍惚知道是没办法了,如果是别的人,任何事,他都能想到出路,能让她回心转意慢慢接受。可是这次不一样。
这次受伤的是梁西岭。
在雨夜船头,他看到梁西岭冲过去的那一瞬,他就明白。
这场二选一的选择,原来其实,根本不容得他选择。
夜色悄悄里,在走廊的一角,他胸膛前熟悉的身体,柔软而冰凉。
呼吸声变得粗重,他低眸安静许久。
最后,抬起手,无声无息拢上她脊背。
他颔首闭眼,淡淡嗯了声,蓦然湿了眼眶。
*
离婚比想象中顺利。
其实只要陆承风首肯,他们离婚就不会有太多阻碍。
梁西岭还没有醒,陆承风陪她先飞回沪。飞机落地沪城一场小雨,天色空濛,周一民政局开着门。
简单说是来办理离婚手续,没有多问两句,就开始填材料。
两个人都很安静,没有多少话说,也并没有吵架。
相比起其他在办手续,彼此眉眼里充满怨怼的夫妻,他们的平静,更像是一场雨季的潮湿,黏腻,蔓延,却又悄无声息。
材料审核也需要时间,出来的时候,陆承风说:“家里还有你的东西,衣服和一些用品,你要带走吗。”
她木木地点了点头。
陆承风说:“那回去收拾一下。”
车开到庭院,司机在外面等候,他陪她进去。
已经不记得多久没回来了,云挽看着家里的陈设,竟然很荒唐产生,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家里的装修是陆承风做的,然而一些细小的摆设,却是她布置。
尽管他可能从没有注意过。
那些盆栽,灯盏,摆件,还有从客厅到卧室,十几盏壁灯,是她每晚点亮的灯带,他回家的路途。
陆承风打开衣帽间:“你想要带什么走,看看选着挑出来,我让保姆整理,之后寄去你那里。”
云挽没有搭话。
只是她默默走到最里面,从底下拿出一个灰色的行李箱。
他看到,指尖微微抖了抖。
云挽沉默地往里面装东西,他静了几秒,蹲下去帮忙。
这个行李箱是她结婚的时候,自己带过来的。结婚很突然,很仓促,也没有婚礼,新婚夜的时候,连戒指都还没有。
云挽也不好问家里长辈,结婚需要带些什么东西去夫家。
她就自己摸索,带了点换洗的衣服,还有几条红色的帕子,讨个吉利。
统归陆承风很有钱,她就算带多了东西,跟他生活在一起,以他的品味,多半会觉得嫌弃。
她就没塞多少,小小的行李箱,过来的时候,还是空了一半的。
后来,他果然开始给她置办新的东西,从首饰,珠宝,到饰品成衣,都是高级货色。
慢慢地,她带过来的衣服不穿,云挽就把它们收到了柜底。
是单独存放在一起的,不挨着他的西装。
现在整理起来,也很方便。
就是那些帕子不是都能找到了,有两条收着,有条在他书房,他用来净手。
还有的脏了,有次她叠好放在枕边,晚上做的时候,被他随手拿来垫在床单上。
陆承风对这类东西,用过就扔的。
她早上醒过来,帕子已经在脏衣篓了。
他倒是没扔她的东西,只是她脸皮薄,总觉得那个帕子是她带过来的,被他拿来垫着干那种事,很羞人。
后面她自己偷摸洗了,叠起来,没敢再拿出来用过。
如今,云挽把它们都拿出来,垂着眼,塞进了行李箱。
她东西少,因此也记得清楚。
云挽大致看了眼,刚要关上行李箱。
他说:“保险柜里的东西,不带吗。”
那都是他这些年送给她的,都是高货,一只耳坠,能换省会一套房子。
说来实在可笑,陆承风这样的人,商人做久了,做任何事都优先走程序,爱签合同。
和她协议结婚,有明确合同。
后来在泉城他家,也被她从衣柜里翻出合同,早已签好,条缕清晰。
就连后来他们互相折磨,拉扯,几乎要闹到诉讼离婚那一步。
他还是和她约法几章。
现在,他们真的离婚了。
他家财万贯,资产那样雄厚了,反而不再谈合同了。
云挽轻轻摇头:“不带了。”
他望着她关行李箱的手,良久,低低嗯一声。
她扶着柜壁,慢慢托着腹底站起来吗,他走来拿箱子。
白天阴沉,衣帽间没开灯,只有卧室里,隐隐约约的光线照进来,昏暗朦胧。
他高大疲惫的身影靠近,身上的墨香,那种浅淡幽静的气息,一下子钻入鼻腔。
她什么也没有说,扶着壁柜的五指,却深深陷进去。
他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僵硬和不自然,她没有规律的,有些痛苦粗重的呼吸。
他喉结滚了滚:“你还有话想跟我说吗。”
她还是小幅度摇摇头。
只是片刻后,小声说:“我想吃面。”
航班返回泉城,是晚上将近十点,在那之前,他们还能在家里吃顿晚饭。
面是两个人一起煮的,他洗菜切菜,云挽简单炒了一下,做浇头。
做的味道是润州乡下的一种口味,偏重,胡椒放得会重。他撒胡椒之前,站在原地踌躇很久,最后看她一眼。
云挽温声说:“撒半勺就可以了,我一会要再炒。”
他淡淡嗯,沉默把胡椒撒上去。
他还是不太会用刀,指节抵住刀面的地方,泛起苍白。
云挽不太自在别过眼,盯着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突然说:“其实煮面很简单的。”
他偏过头看她。
她没有注意,仍是盯着锅里:“我以前上学,早上做饭嫌麻烦,就经常煮面。那个时候来不及弄这么好,也来不及做浇头,我就把家里菜洗了,撕成小块丢进去,煮熟了就能吃了。”
他没有声响。
云挽抿抿唇,感觉自己有点说多了,低下头露出截纤细的脖颈,也不说话了。
那是他们一个多月以来,吃得最平和的一顿饭。
她原本和他吃饭,心情郁结,已经不再说话的,那晚却偶尔会说两句。
都是没有关联的,随便想起的话。
他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听她,并不回答。连她都有笑了一声,他仍只是僵硬扯了扯唇角。
夜色深浓地降临,吃完饭,他把碗收去厨房。
出门的时候,司机候在车旁,拉开车门。
陆承风正要跨下台阶,她在身后轻轻叫他:“承风。”
他唇色微白,回眸。
云挽单手扶着门框,眼神静谧地看着他。那种姿态,好像他们不是上午才处理完离婚的事,今夜就要就要分道扬镳。
而只是她在等晚归的他回家。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嗯。”
云挽有些紧张地蜷紧手指,然而唇抿了抿,她忽然往前挪了一步,伸出手,小心翼翼抱了抱他。
身前他的身体,陡然僵滞住。
她低着头,看不见他的神情,可是却能听到他的呼吸,感受到他胸膛每一次起伏的变化。他遮挡了她的视线,她闭了闭眼,最后,没来由说了句:“好好吃饭。”
就像是再也忍不住,她话音刚落,他臂膀紧紧用力圈住她脊背,潸然咽出声来。
他逆着庭院的灯光,那条往常等他回家的灯带,身体像融进了黑暗里,彻彻底底,永无天日。
*
梁西岭是在两天后醒来的。
云挽去医院食堂吃了顿饭,回来就看见他副队站在床前,垂着头,恭恭敬敬汇报着什么。
梁西岭瞳色淡漠,呼吸有些吃力,一动未动地听。
直到看见她,他视线投过来。
副队也不方便再说:“后续工作我会继续跟进,有最新情况,我再来看您。”
梁西岭戴着呼吸面罩,说不出话,只闭了闭眼。
副队走出病房。
云挽将路上买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
和梁西岭静静对视几秒。
“哥,你醒了。”
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梁西岭也没应她。
云挽别开眼,挑了个水果削皮。
病房里很安静,她看着水果皮在刀尖越变越长,越变越长,最后手一抖,果皮断了,掉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