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哥那个时候就在保温箱旁坐着,我来了,他一句话都没有和我说。”
梁西岭比他想象中更加沉默,或许是因为那一晚,耗费了太多力气,
又或许是他们彼此都知道,
这种时候,再多说什么,也已经没有意义。
梁西岭只是看他半晌,说:“你去看看他吧。”
他面无表情盯着保温箱。里面小小的婴儿,安静睡着,他说:“他呼吸不是很好,有可能会活不下来。”
陆承风眉眼深深,就这一句话,
将他初为人父的欣喜,激动,击得粉碎,
他的满腔情绪化为一寸寸小心。他在她肚子里的时候,
他还摸过他,
他很乖,
不太会闹,每天就算翻身,
也是懒懒的,不算折腾人。
“我去找好的医生。”他说。
梁西岭已经疲惫至极,此刻只想把事情解决。
抹了把脸:“行。”
梁西岭站起来,给他指:“你要是想去看她,她病房在那边,你不要出声,她不会知道是你。”
云挽点点头:“所以你就来了。”
他轻嗯。
她明白梁西岭的性格,这场婚姻,弄得每个人都元气大伤,梁西岭根本已无心纠缠,事情翻篇,他只想要一个新的开始。
一个人真正到了最后这一步,是不会有任何情绪的,那些愤怒,喜悦,失望,都会没有,因为已经麻木了。
所有的波澜起伏,爱恨跌宕,都已经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互相的攻击中,被消磨殆尽了。就像痛到极致,再往上捅一刀,是不会再感觉痛的。
那好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
云挽很平静,笑了笑说:“这还是我哥哥第一次见你。以前只听我说过,没见过。”
哪里会见过,他对她家人的事根本毫不关心。
这是他从前有过的缺憾,如月有阴晴,过去了,就无法弥补。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依旧轻轻嗯。
“你家里的事,处理好了吗。”
他说:“处理好了。”
云挽微微侧过头,安静“看”着他:“袁姿,她怎么样了?”
他抿唇:“她精神不太好了。”
云挽一愣。
他的声音在夜晚听来,分外低沉:“袁正松的遗体被运回家,他手下的资产,也全部查封。袁姿苦心经营了三十年,一瞬间,什么都没有了。”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真的挺冷血的,她儿子死了,她疯了,可我心里,竟然没什么太大感觉。”
就好像是一切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他的心也慢慢变得很硬。尘埃落定,心里竟不觉得高兴,只有一片荒芜。
“他死了,栾琛被市局带走,可他有顶罪的人,没过多久,他放出来了,那晚就上了飞机,这两年,大概也不会回来了。”
“正松……”他停顿,大概在适应这个名字,“头七那天,我替他办了后事,他这辈子,化土为尘,我不会让他进陆家祠堂,我不能对不起我妈……但是每年,我会替他点一次路灯。”
袁姿管不了他了,她连自己都自身难保。
对她来说,这个儿子与其是期盼诞生的结晶,不如说,只是一场利用的好物。
她是个惯于忍耐,和等待的人。
她做私生女,其实也领略过诸多不易,可后来,她偏偏选择让自己的儿子也做私生子,走上和她当年一样的老路。
他并不是她加注爱意的宝贝,只是她自保的手段,一颗,非常有用的棋子。
云挽说:“第一次见她,是你父亲来你在沪城那个别墅,那时候见她,我心里就很不踏实。”
她从前会说,那是他们的家。
现在,那栋房子,只是孤零零他一个人的所有物。
陆承风淡淡嗯:“现在,我家里,大部分的权益,全部转交到了我的手上……我家老爷子,也开始很不愿。”
陆益年也因此事大受打击,原本并不想将资产轻易交出去。他是个骄傲的男人,年过半百,竟然被自己儿子摆了一道,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那后来是怎么愿意的?”
“后来,我爷爷出面了。”
云挽点了点头,大概明白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陆承风再开口,嗓音竟有些艰涩:“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无能了。”
三十岁,才真正扫清一切障碍,将十几年来渴望的,收入囊中,尽管大仇得报,他心中,并没有多少欢愉。
云挽摇头:“不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声线很软,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轻柔:“人都是凡人,并不是天神。被围追堵截的那些年,后来,凶险万分的情况,换成别人,或许并不会如你一样,甚至做得更好。”
隐隐约约粗重的喘息声,响了起来,她愣了愣,觉得肩头有一小块晕开,被打湿的水痕:“可我最后,也并没有得到所有我想要的。”
总是还差一样。
然而偏偏是因为这一样,他的生命,从此不太完整。
她也不知有没有听懂,总归笑了一下:“哪有人会得到全部想要的,都是在一边拿,一边丢而已。”
他喑哑说:“如果我不想要丢掉那一个呢。”
她静默了很久,最后轻轻说:“那真是太遗憾了。”可惜,人生本来就没有什么如果。
她的肩头被掌心箍住,她忽略突如其来缩紧的压力,仍旧低声温柔:“其实,我从前也有过这样的烦恼,有的时候,我也会问问自己,为什么什么都想要,为什么就是不能知足。究竟还要多少,才能到真正满意的地步。”
“我后来发现,人的欲望其实是根本满足不了的,总会越求越多,多到自己明明已经抓不下,身体无法承载,却还是不肯停。”
“我不太喜欢那样的生活,好累好累,我有时候,也会撑不下去的。”
陆承风沉声:“所以后来,你就不要了。”
她鼻音呢喃:“嗯。”
她偏了偏脑袋,发现头发被压住,有些动不了。云挽也没扯,只是维持着那样的姿势,看不清他,却能感受到他:“有时候,放手了反而会轻松许多……你现在也很厉害啊,也有很多事急需解决,比从前担子更重了,要好好做啊。”
他陡然用力揽住她肩膀,眼睛和额头抵了上去:“我一个人吗,我不想一个人。”
“你不会一个人的。”她的指尖,摸索着握住横在被子上的手,他手腕其实消瘦了,依然结实,却能摸见骨头,“这条路往前走,你会遇到很多人,帮你的人,诋毁你的人。不过到了最后,能靠得住的,其实还是只有你一个人。华越会越来越好,你也会越来越好,越爬越高。”
她停顿两秒,指尖浮出一层苍白的颜色:“你不要害怕。”
可是她也是一个人,她可能以后也会害怕,甚至曾经真的早就害怕过。
然而最后,种种煎熬,万般苦楚,还是熬过来了。
他掩眸,死死咬住唇:“有件事,那么多年都不能告诉你,其实我身边……”
“我知道。”她打断他,声音颤抖了一下,听着像哽咽,“不过我想和你离婚,不单单是因为这个,你不用说。”
他浑身的力气一下子泄了下去,就好似被陡然抽走了魂与魄,他从前并不太懂情,也没有尝过类似滋味,遇上得晚,醒得也晚,等到终于意识到,细节里的点点滴滴,床边身影,也已经空了。
留下的,只有一本离婚证明,还有一床,还没来得及缝完的小被子。
是何婶交给他的,说是她留在小渔村的东西。
做得非常漂亮,针脚细密,布料也选得很好,看得出做被子的人多么用心,费了多少心思。
他把它带回去,原本收进衣柜里。
有一天晚上,电闪雷鸣,他从睡梦中醒来,睁眼望着天花板,愣愣出神。
他习惯性喊了声名字,才发现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
他记得夏天,她还睡在他旁边,安静乖巧地,抱着肚子,睡颜娇憨美丽。
然而现在,已经是秋天了。
房间里非常安静,连雨滴爬下窗棂的脆响,都惊扰得他无法入眠。
片刻后,他从床上爬起来,鬼使神差走到衣帽间,打开了衣柜。
翻找了起来。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可能是想找她曾经用过,如今却遗留给他的东西。然而衣柜里,一排排收好的,却只是成套华贵的礼服,她没有穿过,没有任何她的温度,她身上熟悉的气味。
那种沐浴露的清香,混合着一点她本来身体的味道。
她留给他的,只有一张张根本都没来得及剪掉,冰冷的标签。
他默默站在衣柜前,垂头无声了很久。
最后,余光一撇,才终于在衣柜最里,看到一个小小的被角。
他把那床被子抱回了床,望着上面深深浅浅,不同花色的图案,爱惜地摸了摸。
因为只是给小婴儿盖的,她并没有绣得很大,给他这样一个成年男人,当毯子也不够。
然而他还是把它抱在怀中。
半张脸疲惫至极地埋进去,听着窗外风声,窗棂落雨,静静阖了眼眶。
陆承风回忆秋天往事,眼前皆是痛苦:“这件事,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轻声说:“这件事我知道的不久,是那天,在船上。”
是栾琛揪着袁正松的领子,声嘶力竭那一句:“我在就知道你把人派到他身边。”
“他要派人去,应该是想知道点什么。闽南都是你的心腹,你信得过,瞿婶不可能,她在家照顾我,没办法知道你公司的事……剩下的,两个人。”
“你助理,还有,她。”
她木木地睁着眼,尽管隐在眼罩后,她的眼神,表情,什么都都看不见。然而毕竟在心里面,像根刺那样扎了许多年,什么都是假的,疼和痛不是假的。
她也没法说出宽宏大度的话,只能就事论事:“我想了想,你很少提你助理,平时出门,也不会带他,那次刚来泉城,你喝醉了,我不高兴,你问完我原因,迷迷糊糊告诉我,你留她还有用,现在割不掉……我大概就知道,是她。”
他哑声道:“对不起。”
她摇摇头:“作为你来说,苦心孤诣十年,最后临到头,袁正松要和你争,派来的人被你识破,你想按兵不动反将他,这件事没有错。换成我,我也会这么做。”
片刻,她笑了一笑:“可惜偏偏,太巧了,她来的时候,我和你结婚了,那时候,我们也没有任何感情,你当然不会就此改变计划,谁也不想最后时刻,功亏一篑的。”
“所以我曾经和你说,要是……你当年娶的妻子,是个合格的合作对象就好了,你就不用那样纠结。”顿了顿,她说,“差点毁了你所有的计划,我也应该说抱歉。”
“栾琛绑架我,他问你选谁,你在船头没能说完的回答,我都听到了。”
他骤然悲鸣,泣不成声,手指插进她鬓边的发,才发现,那里竟然也已经冰凉一片。
云挽轻轻握住他的手,声音不稳:“你想问我为什么一定要离婚,是吗?”
他埋于她颈间,无声颤抖。
云挽微微抬起他的脸颊,看不见他,她摸摸他的眼睛,满手湿痕:“曾经我也以为,是别人的问题,后来我才明白,自始至终,都不是别人的问题,出问题的,一直是我们两个。”
错误的开始方式。
病态畸形的相处过程。
到最后,近乎疯狂的侵占,掠夺。
“我们之间,没有信任,没有感情基础,甚至一开始就全然陌生,连有些熟悉都不算。”她啜泣,“再加上,我们的性格也没有磨合得很好,你控制欲太重,我太软弱,我甚至没有了工作,慢慢地,连自己都没有了。”
她哭道:“这样怎么能走下去呢,这段感情,我太累,实在难以为继了……我真的很想喘口气,怀孕的时候,我也害怕自己的情绪太糟糕,会影响到孩子,可是我偏偏克制不了。”
“你知道吗,一个人最痛苦的,就是她明明已经知道,自己在下陷,不断地下陷,不断地变烂变差,变糟糕……可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你说离开你以后,我很高兴。”她摇头,“我没有很高兴,我只是过得平静了,我喘了一口气,我觉得自己又爬上来一点了……所以才要和你离婚,我只是想救救我自己。”
和爱不爱,恨不恨,根本无关。
他们之间的阴差阳错太多了,以她目前的状态,根本无法解决,只会弥足深陷。
不破不立。
离婚之后,也许两个人都能走更远。
他喑哑问:“那离婚之后呢,你还会回来吗?”
不回来了怎么办,爱上别人了怎么办。
云挽觉得心里很难过,然而终于说出口,她也觉得心里好受很多。
她学着他之前替她擦泪的样子,把他眼尾的湿痕抹去:“也许那个时候,你不会再想着这个问题了。”
现在是秋天,天气渐渐变冷,冬天很快到来。万物修养身心,再接着,冬也去了,就是开春。
人间开春,乱花渐欲迷人眼。
他或许不会再那么执着,想要问她一个回不回来的答案了。
他低泣,紧紧抱着她,大概是清晨了,她听到了隐隐悦耳的鸟鸣:“是不是天亮了。”
“嗯。”他声线哑然,“天亮了。”
她沉默了会,拍了拍他的肩背:“我熬夜了。你也该走了,我一会补补觉。”
然而枕边声音十分静默,她没有感受到床铺的动静,他的呼吸还是不轻不重落在耳廓。
他说:“你不想看看我吗。”
她一愣。
紧接着,她感受到一阵微弱的风,滚烫的温度落在她眼上,隔着眼罩,他手指微微用力,云挽抬手握住他:“干嘛。”
他哑声重复:“你不想看看我吗。”
她突然觉得心里,涌出无边无际的疼痛,很多很多的酸意再次争先恐后从眼中漫出来:“还是不要了。”
她轻声说:“我怕我舍不得。”
他也没有再坚持,离婚他还没有来得及改变什么。
第一个变了的,竟然是学会罢手。
陆承风起身,慢慢离开她身体。
云挽听着床边窸窣的声响,大概是他在穿外套,整理衣襟。其实她也真的很好奇的,分开后,他还会穿和从前一样的衣服吗。
还是会喜欢深色的东西,这几天见她,身上的衣服,还会是雾霾一样的灰色吗。
不过想了想,还是算了。
还是不要看了。
身边的声音渐渐停,她突然说:“我,我好像还有个事情没说。”
“嗯。”
她有些难以启齿,然而还是小声说:“我和我哥之前在商量,给宝宝用什么名字……我妈妈的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我的姓是她的姓,我不想孩子跟着沿用,所以……”
说到这里,她很歉疚道:“要是你觉得为难,那就当我没有提过。”
像她说的,谁也料不到之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