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没看见她来,也没听见声音。那双凉薄锋利的眼瞳,格外安静。
云挽也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看见他。
她怔在原地,手腕轻轻发抖。
喻珊看她对着男人发呆,十分不悦:“愣着干嘛,过来啊。”
他没有抬眼,似乎没有意识到多了一个人。额发长了,拨上去,散下来的几缕搭在眉骨,盖住了那双深邃的眼睛。
云挽有一秒,觉得自己呼吸停了,胸膛闷闷的,很疼。
她勉强扯出抹笑,走过去:“喻小姐您好,这是上回稿件我们整理出的一部分,您先过目。”
云挽将文件夹递给她:“您觉得没问题,我们就继续了。”
屋子里陷入安静。
和喻珊调情的男人见有人来,也不吊儿郎当了。
喻珊随意扫了两眼:“嗯,就这样吧,你让你们主编再美化一下……比如这边,讲我为这部戏做了多少努力,你多加点修饰,这你应该懂吧?”
云挽把她要求记下来:“好的,喻小姐。”
她觉得脑袋发晕,不知道是熬夜,还是今天吃少了,眼前一段段浮出白光。
手是颤的,心里也是,她都不知道和喻珊讲话时,自己有没有磕巴,有没有说错话,问错问题。手机开着录音,她甚至都不记得,究竟有没有提前准备好录上。
只是等她好不容易结束,匆匆收拾好文稿,起身出去,视线扫过沙发角落。
黑暗里,那道身影不见,那阵气息也跟着消失了。
*
第一周快过完的时候,云挽的感冒才渐渐好转。
崽崽还是每天给她发消息,说一些很幼稚的话,或者干脆不说话,只发出一连串动静。
云挽却有些心不在焉。
崽没心眼,昨天问过的问题,今天还会问。他之前一直问有没有看见他爹。
那会儿云挽心情平稳,还能笑着说没有。
现在,真见到了。
她反而笑不出来了。
后面崽崽再问,她就都机械性回:
崽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也没往心里去。
再隔天,时朗从钱塘回来。那边的事情解决,他看几个人坚守阵营,眼巴巴盼他归,模样苦得不行,笑了:“怎么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有那么不顺利吗?”
小宋说:“时老师,我跟萌萌姐昨天又去见她了,哇,你真是不知道她什么嘴脸。”
“嗯,什么嘴脸?”
小宋就跟他抱怨,徐星萌也附和。
时朗乐得弯腰:“看来是挺苦的。”他看云挽,“你呢,为难你没有?”
云挽一怔,有一刹那闪过的,却是陆承风的影子。
她垂睫摇摇头:“没有,我还好。”
时朗点了点头,从衣袋里摸出手机:“这样吧,我定位置,请大家吃饭。”
那两个欢呼雀跃,都回自己房里换衣服了,云挽也换了件更保暖的外套。
晚饭去的一家酒楼,时朗走到包厢前,打了个招呼进去,云挽跟在最后。
她往里面看一眼,立时吓得要走。
第三次了。
也就一周时间,她已经见他三次。
他坐在主位旁,指尖轻敲着酒杯,眉目放松,眼底泛着细碎的光。听到声音,抬眸,视线淡淡地扫过来,这回是真真切切,在半空和她的目光对上。
陆承风没说话,唇边也没显出多少弧度,眸光冷淡平静,看不出什么意味,大约是毫无兴致。
身边的人都站起来寒暄,说一些客套话,他并不。
他那种身份,也实在不用说什么,人声嘈杂不知多久,他慢悠悠低眸,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时朗说:“我们就坐这了?”
云挽只得挨着他坐下。
徐星萌没见过这场面,心里惊讶又新奇:“时老师,我们怎么跟导演一块吃啊?”
“怎么,小姑娘,你不想跟我一块吃?”黄导笑呵呵,“你们时老师可是跟我夸过的,说都是杂志社里有能力的孩子,以后能独当一面了,我再拍戏,少不得每年都接触啊。”
徐星萌脸红了:“您过奖了,我们都是时老师带的,他带的好。”
她主动敬酒。
黄导扫一眼时朗,满意笑:“小朗,你学生真会来事。”
时朗也笑了笑。
云挽没说话。
她从进来开始,除了一起敬酒的环节,一直都在埋头吃饭。陆承风坐在她斜对面,他身边是黄导,再旁边便是张老板,桌上还有两个穿西装的,云挽不认识。
其中一个男人说:“我前两天才见了你们钱主编,是在南京,高尔夫球会上。”
“哪边的?”
“钟山国际那边。”
“哦。”时朗客气笑道,“那地方很出名,房地产炒得很贵。”
这话显然愉悦了对面,男人扬眉:“还行吧,早两年贵点,现在房价就那样了,大几千万。”
男人们就开始谈房地产的项目,这种聚会,也不会真的谈生意,吹牛更多。
云挽慢吞吞挑着鱼刺,陡然觉得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若有所感抬眸,直直对上他淡漠的眼睛。
云挽吓了一跳,碰翻身边茶杯,热茶全倒在了自己身上。
时朗注意到了,拿了纸巾替她擦:“当心。”
云挽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觉得气氛真的挺诡异的,她跟陆承风,离婚那么多年,最后坐到一张桌子上吃饭。
且周围没有一个知道他们以前的事。
他的眼神如有实质,滚烫得像岩浆,又冷得似冰泉,一冷一热,冰火两重天,她觉得自己快被看穿了,人都熬干了。
云挽再也坐不住,借口起身,去了卫生间。
*
等她回来的时候,包厢里多了批人。
是剩下几个男人点了陪酒的,横店这种地方,最不缺的就是陪酒女,有的老板真是欠的,包小明星就算了,他来横店,让小明星伺候玩,还是觉得不刺激,就会打野食。
本来包明星,嫩模,就已经是吃野味了,然而这种野味吃多了也腻。
不如陪酒的,玩一夜情,始终新鲜。
云挽看着张老板和身边女伴调情,他前两天才跟喻珊在剧组,用的腔调都是一样的。
云挽看不下去,默默又倒了杯茶,心里盘算着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走。
好不容易熬到快散场,时朗和一个男人先下了楼,徐星萌和小宋也走出包厢。
云挽低头收东西,有个穿平驳领西装的男人靠过来,端着杯酒:“你也是杂志社的?”
云挽不好说谎,点头说:“嗯。”
他直接坐下来,挨着她旁边:“看着真不像,我还以为你是黄导组里的,感觉像女演员。他组里我去过,之前谈事去的,女主演是喻珊,我认得,经常一块喝酒的。不过你比她漂亮得多。”
京沪就这点区别,你让京圈的随便来横店说这种话,死也不可能,人家身份不是机关的,就是办公室在府右街的,尊贵得很。
玩女人不可怕,怕的是丢乌纱帽。
沪城这帮太子浪荡纨绔,就不同了,喜欢刺激,喜欢包情妇,反正传出去顶多是名声不好听,又没官给他丢,所以动手动脚的特别厉害。
不怵。
云挽不愿看他,格外敷衍。
他再讲自己那点事,她就装没听见,还是自己慢吞吞收东西。
然而显然那个平驳领很中意她,从前袋摸出烟盒:“来一根?”
银制的烟盒,在斑驳灯影下开了条缝,露出里面几条细烟。市面上见不到,估计是家里定制的。
云挽摇头推拒:“不用,谢谢,我不抽。”
他说:“没事啊,就是烟,也没什么,我又不加东西,其实抽烟挺好玩的,你要学吗?”
云挽唇色发白,男人越挨越近,最后半撑着她椅背,以一种圈揽进怀里的姿势,说:“给个面子呗。”
他抓住她的手。
还没碰到,云挽眼睛一闭,心一横,端过桌上水杯就往他脸上泼,男人皱眉一声叫:“操,你给脸不要脸?”
他猛地站起来。
云挽心里发慌。
紧接着,视线里出现一只修长的手,把人牢牢摁住。
陆承风皱眉,眼神里满是戾气,他动作不知道多粗暴,手腕都被拧成扭曲的弧度。
“她别碰。”
男人大约也没丢过面子:“怎么就不能碰了,我不就是想交个朋友?我不碰,难道你想碰?”
陆承风黑瞳深深冷冷。
都是沪城有名有姓的人,是合作关系,又不是统治关系,谁要看谁脸色。
张老板见状:“怎么还为个女人吵起来了?承风,他喜欢你就让让吧,过几天我给你找个流量花,又美又有名的。”
“放开。”陆承风还是那句。
他隐没在暗影里,几乎让人看不真切,然而浑身无时无刻不在散发暴戾的气息,吓得身边人也不敢劝。
那男人本来都顺着台阶下了,这会儿真杠上了:“你至于吗,不就个女的,陆老板,之前吃那么多回饭,也没见你对女的那么感兴趣啊。”
黄导也打圆场:“豁哟,那看来是真喜欢,小舟,你也松松手,陆老板好不容易有看上眼的,你这不是不懂事吗?”
缓和这一阵,黄导起身,毕竟是时朗杂志社的人,不是他剧组的,他不好不护着。
“陆老板,是不是有点喝醉了?这是时老师带过来的学生,不是珊珊,珊珊在剧组呢,您也松一松?”
陆承风仍是死死摁着没松手。
男人还要动。
陆承风冷道:“你聋?”
他近些年势力越发庞大,上至京城,下至闽粤,无论是政是商,都有他自己的人脉,深深驻扎,盘根错节,比他们这些人都有说话的份量。
要不是喝了点酒,男人又有自尊,那男的早就不敢继续了。
他闻言也知道事态不对了,赶忙罢手。
当着所有人面扇了自己一耳光:“哎呦,瞧我,酒喝多了,都喝傻了,人都认不得。我当这是老黄剧组的呢,看走眼了。”
另个说:“知道就行,这都要走了,回宾馆爱怎么玩怎么玩,别在这犯浑。”
陆承风莫名烦躁,回身拎过外套,再一回头。
她已经不见了。
*
云挽一口气跑到酒楼外,没看见时朗他们人,酒楼有三个侧门,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从别的门走了,正着急。
天在下雨,这边离她住的宾馆有点远,她摸出手机,想发个消息。
街边月色空濛,一辆黑色越野却停住,摇下车窗:“送你。”
她一愣,手机没抓住掉在地上,慌忙蹲下去捡,伞也歪了,伞骨砸在额头上,痛得她赶紧揉了揉。
车门传来利索开合的声音,紧接着,脑袋顶就被遮住,陆承风皱眉,把她拉起来:“走路都不当心。”
语气听着有点生气。
云挽很尴尬,没讲话,看了眼手机屏,发现屏幕碎得蜘蛛网似的。又下着雨,他的车堵了路,她更着急了:“我的手机屏幕好像坏了。”
她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讲这个。
紧张得随手擦了擦,手立刻被割破个口子。
陆承风脸色更难看了,把她扶上车:“先走了,一会买个新的。”
她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他塞进去关好车门。
他将车开出去:“你看看这边有没有店。”
云挽下意识说:“不用不用,我还是先回去好了。”
夜色里他声音静静的,很淡很沉:“屏幕碎了都割手了。”
云挽就不说话了。
车停在僻静处,他解开安全带,拉开后座的门,周围黑漆漆没多少人,云挽下意识缩了缩。
他却没靠过来,只是拿过座位放着的盒子:“里面有常用药,碘伏创可贴都在。”
云挽小声说了句:“谢谢。”接过东西,安安静静自己上碘伏。
她眼前是他熟悉的身体,横店的夜很黑,这条坡道也很僻静。她不敢吭声,心里却擂鼓似的敲起来。
车厢里冷不丁有个声音:“我本来想送你,转个头,你都不见了。”
他停顿两秒:“就那么不想见到我。”
她说:“没有。”
声音柔软清澈,捏着棉签的模样有点愣。
他抿抿唇,给她把棉签扔掉,创可贴递过去。本来都不讲了,后面估计实在没憋住:“看到我三次,三次都跑了。”
云挽这下是真尴尬了。
她没想到游廊那回,他也看到她了,她还以为自己躲得很快,躲得很好。
创可贴很浓烈的药气,两个人安静坐了阵。他说:“怎么到这边来了?”
云挽一愣:“不知道,我以为是来吃饭的。”
他嗯:“你也不问清楚,随便就出来吃饭,是没遇见过刚那种情况?”
云挽小声说:“我泼他水了。”
陆承风心里有点被气笑了,两年多不见了,她会泼人水了。
他说:“你泼完了怎么逃脱呢。”
云挽不讲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