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动不了，模模糊糊，却有股温热的水从眼眶滑下去。

    那个哭声立刻停了，怔了一秒后，窸窸窣窣声响起，有很多人闯进来，围在他床前。

    只是他始终醒不过来，他们都失望离开了。

    他身边这个，好像并不失望，还是安安静静坐下来，重新握住他的手，守着他。

    日升月落，她浅浅的呼吸落在枕边上。

    陆承风意识渐渐清醒。

    他的噩梦，被山顶甩脱，被雨水甩脱，日复一日的呼吸声把他从深渊拉起来，告诉他不在地狱，在人间。

    他的身体被撕裂重组无数次。

    他睁开眼。

    看见她皎洁的，略带错愕的侧脸。

    *

    陆承风恢复得挺快的。

    比所有医护预料的时间还快得多，不知道究竟是身体底子好，还是什么。

    他醒过来没多久，就从重症转了普通病房。

    “你也是命大。”陈蝉衣来医院探望，“左肺叶被树枝刺穿，还有一个贯穿伤，说是距离你心脏只有两厘米，你居然还能活下来。正常人这种情况下只能等收尸了。”

    李潇补充：“毕竟就算没有致命伤，也流那么多血了。”

    “就是就是。”

    最后两个人，不，陈蝉衣单方面得出结论：“你们老陆家就是难杀。”

    彼时陆承风正靠在床头，本该无比虚弱，但实际上精神颇好地在喝粥。

    整个流程是，他半躺在那，云挽拿勺子碰碰他嘴唇，他就张口把粥咽下去。

    他唯一的作用就是张嘴，然后咽下去。

    本来喝得好好的，听到这话他不乐意了，陆承风闭了闭嘴，皱起眉：“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陈家月那张嘴，从高中开始就感觉克他似的。

    病房开始吵吵嚷嚷，最后日上三竿，话题几个大跨度，终于大发慈悲结束在对于风水学的探讨研究上。

    陈蝉衣压低声音：“我觉得他家那个祖坟，那个风水，肯定有说法，要不就是找人算过的。”

    李潇带她出去：“我也觉得，回头我俩也找个师傅算算。”

    “嗯，要算的，你看崽那么皮，还是个女娃，万一出点什么事……”

    “我明天就找人算。”

    “嗯！”

    陆承风气得病都好一半了，不堪其扰，和云挽说：“以后他俩来，你把门关上。”

    她舀粥的手僵硬了会儿，最后不自然点点头：“你先吃饭。”

    她把勺子递过去，被他咬住，陆承风没多少胃口，喝了几口，其实也咽不下了。

    他伤还没好透，只能说是脱离危险，可毕竟那么重的贯穿伤，离真正好全，像个正常人，还要一段时间。

    饭后照例午休，云挽将他身后靠枕拿掉，扶着他慢慢躺平。

    他视线若有似无望来，她愣了愣，旋即背过身，红着脸解开外套扣子，最后慢吞吞地躺上去，小心翼翼侧身抱住了他。

    说来尴尬，他最初刚醒来的时候，她正好在亲他。

    他一愣：“做什么。”

    喉咙因为长期不发声，显得无比喑哑。

    他其实没觉得怎么样，云挽脸却红了个透：“我，我……”

    重症那段时间，他性命垂危，明明身体趋于稳定了，可就是醒不过来。

    医生跟她说，要说点什么话，做点什么事刺激他。

    她傻傻的，也想不到要怎么做，可又怕他真的不醒来，急得掉泪。最后心一横，干脆每天都去亲他。

    她主要是，想让他醒。

    没想那么多。

    可后来被抓包了，她捂着脸，特别特别羞耻。

    所幸他也没说别的，只是有时候单独相处，他总会沉默盯着她看。

    她手腕脚踝也有伤，不过都没那么严重，当时看着吓人，这些天也好了。除此以外，身上几乎没再添新伤了。

    他把她保护得很好，没人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她却最清楚。

    本该落在她身上的伤，全被他担去了。

    云挽心里有点难受，病房很安静，她准备跟他一起睡了。

    然而抬头，发现他还醒着。

    云挽莫名有些恐慌，舔舔唇：“怎么了？”

    陆承风静静看她，半秒，他略微翻身把她压在床上，低头含住她唇角。

    云挽真的急了，她又不敢抱他，又怕他这样，挣到伤口：“你，你注意点呀……”早上护士才换过药的。

    陆承风略抬了抬唇：“你还有心思想这个？”

    她脸一红。

    后面反正被他随便捣鼓，摁着亲了好一会。傍晚醒过来，他抱着她不肯撒手了。

    云挽觉得丢脸，太丢脸了，动了动，他勒她，含糊说：“不动，再睡会。”

    她讲不出话。

    他闭着眼安静呼吸，忽然喊她名字。

    还紧张嗯一声。

    他睁开眼，眼底却竟是暗的，带着些难捉摸的情绪：“你还……能照顾我多久？”

    第82章

    “叔叔，这是我的房间。”

    云挽怔了怔，

    蜷在被子里看不清他的脸，想到那片山林，他的声音也模糊了。

    只是他背着她走过的路，

    那道刺目血迹，在她心里扎了根。

    她抿唇默然片刻，

    抬手，轻轻环住他：“出院之后，还要调养休息一段时间，再加上你前不久才做过手术，新伤旧伤在一块了，

    要是不好好调理，

    身体会吃不消的。”

    他看着她。

    顿了顿，她眼瞳里染上些浅浅的羞涩：“所以我，我想，你能不能把工作推掉半个多月，我带你回南京好不好？”

    陆承风没吭声。

    很久之后，他才哑声道：“真的？”

    云挽点点头。

    她的后腰被猛然紧紧摁住，滚烫的温度，灼着她背。她吓了一跳，

    第一反应是去看有没有压到他伤口：“你小心点呀。”

    “满满。”他喊了声。

    然而等到云挽回应，他却又不说话了。

    要是以前，她或许就读不懂他这种沉默，

    现在却转瞬明悟。云挽心里微叹口气，

    做好心理建设：“我有时候，

    其实很胆小的，

    以前伤心过，就害怕再和你接触。”

    “所以，

    你和我做的保证，承诺，我都不敢答应，因为我本质上就不相信会有人做到，也不相信你会一直喜欢我。”

    她手指拂过他额头，拨开黑发，那里有一条缝合的疤，刚拆了线，仍然狰狞。

    她鼻子一酸：“我曾经怀疑过，是不是我一开始就错了，明明我们性格那么不合，我想过的生活也是一眼到头，安安静静，可为什么我会和你在一起。”

    “可是后来在灾区，那个地洞，我又冷又害怕，受伤了，发烧了，我真的以为我要死掉了，但你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了。就像命运转折突然降临一样，你知不知道我那时看到你，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他摇头，呼吸哽咽。

    她抱住他：“我在想，那么多的山，那么大的雨，要是别人，肯定就不来了，只有你会来找我。我那时就在心里告诉自己，要是真的能都活着出去，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跟你在一起，就算你不喜欢我了，我也要，要缠着你……”

    她也哭了，眼泪滴下来，浸湿了他前襟。她又觉得有点丢脸，抱着他不肯抬头。

    他心里难过又温柔。

    陆承风指尖插进她的发，触感柔软温凉，他嘴唇挨上去，低声说：“满满，和你结婚前，我也没有想过我会有婚姻，因为太麻烦。有了妻子，我就要对她负责，可我家中，情况复杂，连我自己都……厌弃我自己，我不知道，如果真的进入一段婚姻，带来的改变究竟是好是坏。”

    毕竟他曾经都没想象过，他会有孩子，会流下血脉。以前的事带来的阴影太深，他陷进去了，就难以挣脱出来。

    “如果你那时候就说，喜欢我，爱我，想和我在一起，我甚至未必会娶你。因为那些都太沉重了，我是个不一定有以后的人，我连哪一天会死都不知道，你的感情，爱意，我承受不来，也回应不了。”

    “可是你那时候说，你只是想有一笔钱，给家里人治病。”

    陆承风呼吸停顿，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对我来说，那是最好的选择了，如果你什么都不知情，我便又可以回绝我父亲，心理上也不用有那么大压力。”

    因为觉得你并不爱我，我做任何事，就可以只考虑利益最大化。

    就可以不用顾及任何感情。

    “可后来，我的心态也有了变化。”他说，“可能是我也慢慢对你有了感情，有时候看到你难过，我也会开始想，要不要换个方案？换个，起码你能接受点的。”

    “我多想瞒着你，假装我家里的事不存在，以后，就当我们是婚后生出感情那样相处，也能和和美美的。”

    只是事与愿违，老天爷并没有特别偏爱他。

    所有他不想发生的，一件一件发生。

    他想握在掌中的，却都变成了一把沙。

    陆承风说：“就当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我会做得很好的，会努力做很好的。”

    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

    不会总是让她难过伤心。

    他拇指抹掉她眼角的泪：“不哭了，很难得才听你说心里话的，我其实很高兴。”

    云挽哭着扑向他，直呜呜：“我也，高兴。”

    他笑了笑，那季节窗外的雨难得停了，艳阳高照，已经是夏天了。

    *

    说是要带他回南京，云挽还真的认认真真做了准备。

    “你有没有衣服要拿过来，要通知你助理吗？”

    陆承风摇摇头：“你帮我随便买几件。”

    他已经能勉强下地了，那时走的那一路，树枝碎石划伤了脚踝膝盖，有两次滑倒，抱着她滚下山坡，腿上也贯穿了荆棘枝条。

    都是小伤，都不致命，可是零零总总叠加在一起，他有阵子，是站都站不起来的。

    云挽给他找了个轮椅，吃完饭会推他到医院小花圃散步。

    她是给他买过衣服的，虽然不多，可他几乎没有穿过。

    陆承风出门大多是要穿正装，那些手工定制的西装，他有自己常年光顾的品牌，通常都是在国外做好了，送过来。

    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送的东西，很拿不出手。

    可是他特意说让她挑着看，云挽约莫明白几分他的意思。

    “好啊。”她温声说，“不出去工作，在家里就穿得舒服点。我先给你选家居服，我有一家店经常买呢。”

    他淡淡嗯。

    他让助理把紧要的文件都送到南京，公司暂时交给副总打理了，他提拔上来的人，都是可以放心用的。

    出院那天，天气转阴了，他是下午才办的手续，到南京已经是晚上。

    云挽开了家门，扶他进去：“我给你拿拖鞋。”

    陆承风抬眼，静静打量她的家。

    他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尽管这算是梁西岭单位的房子，可大概都是她布置的，屋子里，气味里，每一寸都透露着她生活过的痕迹。

    她不喜欢冷冰冰简约的装修风格，家里柔软又温馨。

    “我给你煮个粥吃吧，晚上不能吃太饱。”

    陆承风转过视线：“你哥呢？”

    “他最近忙，这阵子一直住单位呢。”

    他抿抿唇，嗯了声。

    他拄着单拐，家里很安静，除了他们，应该再没有别人。

    客厅茶几上摆着照片，餐桌上也有，他拿起来看，都是孩子，还在爬爬垫的时候，对着镜头笑，露出两颗牙齿，很可爱。

    陆承风指尖微微摩挲。

    只是没多久，他又把照片放回去了。

    晚饭吃的就晚，吃完已经是十点多，云挽小心翼翼解开他的绷带，重新换了遍药，再帮他擦了擦身体，就打算睡了。

    其实她最近，睡眠质量挺好的，以前还会做噩梦，经常半夜觉浅，哭醒。

    这段日子改善很多了。

    她让陆承风把床头灯给熄了，正准备闭眼，看见他还睁着，平躺着看着天花板。

    也没什么表情，就像是在放空。

    云挽喊了他几声，他都没反应，好半晌才依稀回神，轻轻嗯了声。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看不清，然而掩饰得再好，话语里的低落也没有藏住。

    云挽并不傻，稍微思索几下，也就知道答案了。

    她软声道：“我这段时间都在医院，宝宝没人带，就被我哥带走了，他跟他睡单位那边，过不久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