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地里,竟满手血腥。
汽车还在穿过研究中心华丽的建筑物,冬季光秃的枝桠横斜在众多楼宇附近,衬托得涂满白漆的高楼美如城堡。
这是当初庄家注资的项目,庄家的金银堆积出来的这片雕梁画栋。
庄冶鹤用口袋巾掩住了鼻梁,他头一次厌恶自己从前辈手里继承来的商业帝国,觉得恶臭难闻,腥气扑鼻。
他问禹主任:“你早知道陆驳苍参与了勾当,所以头一次见面时,你那么怕他?”
“是,甚至我当时以为您也和他们沆瀣一气,但在这七天,陆驳苍每每提出要置沈怀??于死地,都是您在从中斡旋,放他条生路,所以我愿意把我知道的真相说出来。”
车驶出研究中心的大门,年轻司机不敢擅自做决定,询问道:“我们往哪去?”
庄冶鹤:“陆家。”
禹主任:“海关。”
“你还知道什么?”
禹主任揩了把额上的冷汗,答:“他们提人出去少了我的印章,是不合规的,只算暂离,一小时后还不把人还回来,研究中心的警报就会拉响。”
妖兽研究中心的警报连接着帝国一把手的办公室,妖兽潜逃如蛟龙入海,谁都无法估量会带来多大的隐藏危机。
至今,没有一个妖物从研究中心活着出去过。
只有离开帝国国境,警报才能自动解除。
曾经庄冶鹤提出的办法就是把沈怀??送去海外,陆驳苍假意应允,背地里,竟然决定要把沈怀??带出研究中心秘密处决。
因为在研究中心里,庄冶鹤的势力和禹主任的眼睛都在盯着,不方便动手。
禹主任:“刚才通报的卫兵说陆驳苍一行人四点三十分来过。”他看了眼手表,“现在,离一个小时的期限还剩二十分钟。”
还有二十分钟到五点半……
司机道:“一个小时只赶得及去鹿港海关出境。”
“就去鹿港海关。”庄冶鹤说。
摇晃的车厢里,他苍老的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捏在西装的一角,把布料攥出了赖皮蛇爬过般的皱褶。
“若沈怀??有个好歹,我怎么和雪时交代……那是他的母亲……”
庄冶鹤从来没想过让沈怀??真的去死。
他的计划里,放沈怀??去海外留学,还他自由。借助禹主任造出来的一具假尸体骗庄弗槿他的爱人已死,然后花费大量时间,等庄弗槿释怀。
一切美梦都被陆驳苍这个小人搅得粉碎。
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他们正经过最繁华的城中心,霓虹不息,纸醉金迷。
庄冶鹤能认出来大半建筑物都出自庄氏集团之手,甚至这片寸土寸金的地方,曾是他们祖宅的所在地。
自明朝绵延下来的大家族,庄冶鹤小的时候在亭台池榭间玩耍,疯跑半晌,都碰不到后花园的边界。
不知多少富贵堆砌出来的豪宅。
庄冶鹤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刻,商贾地位坐得再高,到底比姓陆的这种在政界打滚百余年的人家,棋差一招。
庄冶鹤七岁开蒙之时,先生教他读《尚书》,被他父亲拦下了,要他读《道德经》。
彼时庄老爷对他说:“庄家自明代后不入仕,只营商。四书五经无用,学些老庄之道,把自己的心放宽些。”
庄冶鹤看着弱肉强食的灯火城市,心想,今天之后,入仕在庄家不再成为一个禁忌。
正月初七,人胜节。
传说女娲娘娘在七天之内创造出七种生物,每日一种。直到第七天,才出现了人。
今日食七宝羹,纳福祈求平安,也表示对人的尊重。
仓彬傍晚,把热羹汤送去了地下室。
下头永远黑如仲夜,幸而仓彬几天来把路记熟练了,抹黑也走得稳稳当当。
“少爷,吃晚饭了。”
他在铁笼前面蹲下,手往矮木桌上一摸,碗盏里沉甸甸的,中午的饭菜又没被碰过。
“你不吃饭,万一某天放你出去了,你也没力气做你想做的事呀。”
侧前方传来庄弗槿极其嘶哑的一声:“他同意放我出去了?”
大概也觉得自己异想天开,他很快又说,“仓叔,我请你去探爷爷的口风,你和他聊过了吗?”
其实聊过,但仓彬避而不答,只说:“这件事,大概快有个了结了。”
庄弗槿换了个动作,手腕上的铁链发出哗啦的沉响。
他双手双脚都被粗链缚住,动作稍微大一点,链条就会绷紧。
“怎么个了结法?我死还是沈怀??死?”
仓彬有意陪他说说话,不使少爷郁结在心,想不开了。
“老爷良善,他只想把你们分开。”
“有时候,少爷太钻牛角尖了。”
这一点拨,如在庄弗槿深陷迷雾的心头划出了一根火柴。
是,爷爷连肉都不吃,难道忍心逼沈怀??去死?
况且他喜爱雪时,又怎能让小孩年幼失恃?
庄弗槿了悟,庄冶鹤想要的自始至终都是他的态度――和沈怀??分开,不被情感左右未来。
只要沈怀??活着,暂时分开又算得了什么,他庄弗槿有本事几年后重新把沈怀??娶回来。
他不会像此时这般无能为力,困于囚笼。
“仓叔,”庄弗槿喊道,他三日滴米未进的身体也突然有力气站起来,铁链拍打着栏杆,“你帮我给爷爷打电话,我想明白了。”
仓彬在黑暗里划开手机。
时间显示为下午五点四十五分。
很平常的一个时间点,可庄弗槿却在屏幕光线刺入眼膜的一瞬,感觉到了一种隐秘的窒息感。
有些像他泡在江水里,一路被冲往下游时,液体灌入口鼻,沿途水草缠在他四肢,要把他拖拽到永不超生的江底。
庄弗槿太阳穴突突地跳,朝着那点手机散发的光团走了几步,又一头栽倒在了铁笼里。
“哟。”仓彬吓了一跳,慌乱间按下拨通键,将电话给庄冶鹤打了出去。
庄弗槿伏在一节一节手腕粗细的铁棍上,动也不动了。
仓彬从口袋里取出手电筒,打开照了照。
血已经在地上晕开了一大片。
他下意识要打开锁,可兜里空空,他抓空了,才想起来,书房里庄冶鹤把唯一一把钥匙要回去了。
“老爷,”电话接通了,仓彬声音抖得含混不清,他简直把这通电话当成了救命稻草,说,“少爷晕过去了,流血……很多,可能是额头受伤。”
仓彬蹲下来,把胳膊伸到里面,扯系在庄弗槿腿上的铁链。庄弗槿依旧毫无反应,坠入了一场遮天蔽日的昏迷中。
庄冶鹤那边是漫长的沉默。
仓彬听到了点风吹海浪的声音,问:“您在海边?我开车去找您拿钥匙!”
“钥匙在七宝羹的碗底。”庄冶鹤的一句话像叹出来的,随着浪涛声,层叠出无限伤感的气氛。
仓彬慌忙去检查碗底,果然黏着一把钥匙。
鹿港海关三公里外的海岸线上,庄冶鹤面对寒风,等待海警从近岸的岛礁上抓回陆驳苍。
“我本来想,你晚上给弗槿开了锁,到那个时候,一切都收尾了。”庄冶鹤笑笑,声音被风刮得忽远忽近,“现在确实算收尾,却不是我设想的那种结局。”
一具尸体躺在庄冶鹤的脚边。
仓彬麻利地开了锁,把手电筒丢在外头,去搀扶庄弗槿。
几位法医走上前来,向庄冶鹤确认道:“死者禹强,你认识他吗?”
“我们一起来的海边。”
“为什么来?”
“陆驳苍要偷渡出国境,私自处决……处决我的孙媳。禹强是被陆驳苍开枪打死的。”
海边的灯塔照不亮庄冶鹤的脸,他背着大海,五官都陷没在阴影里。
他没有做自我介绍,隐去庄冶鹤的名字,此刻他和一个普通老人无异。孤独,茫然。
“孙媳?那她怎么样了?”
“跳进海里,生死不明。”
庄冶鹤故意没有挂断仓彬的电话,他不确定他和法医的对话能不能被庄弗槿听到。
大概率听不到的,因为仓彬一直惊恐地呢喃:“好多血……好多血……”
“送他去医院。”庄冶鹤说。
庄冶鹤迈步要离开这片不祥的海滩,海水从后方追上来,冲刷他的鞋底。
“不。”
一道粗粝的声音炸响在他耳边。
庄弗槿夺过电话:“你刚才说沈怀??怎么样了?”
怒吼声突然又消失,仓彬衰老的嗓音重新响起:“少爷醒了一次,又晕倒了,血总也止不住,但救护车马上到。”
“他如果再醒,你告诉他,沈怀??掉进了深海里。”
人胜节,人不能胜天。
第147章
生死两茫茫
海有多深?
人坠落多久会到海底?
人在羊水中孕育,也要以同样的方式而死去吗?
这是眼盲少爷被接回家疗养的第三天。
天气晴好,上午十点,仓彬犹豫着上了楼梯。
窗外的白梅香消玉殒了,花萼上结出一点青涩的果实,被每天都在滋长的叶片遮蔽淹没。
不再是梅花的季节。
仓彬的脚步走得慢,里面含着诸多踟躇。庄弗槿一天中绝大部分的时间在睡觉,清醒的片刻只有三四个小时。
仓彬时刻注意着二楼的房间,方才,他在楼下帮园丁分花苗的时候,抬头看到厚重的窗帘开了一条缝隙。
也许仅有三指宽,但确乎无疑拉开着,昭示庄弗槿起身了。
他在池子里洗净了手,本来打着争分夺秒的主意,身体蓄势待发就要往屋里去。
旁边的一道声音戳破了他的架势。
“老仓,”带着草帽的园丁拉了下他,说,“你又去请少爷出门,不是上赶着找骂吗?”
仓彬迈出去的一条腿顿住了,道:“别乱猜,少爷情绪还好。”
如果他没有在初春料峭的风里额头冒冷汗,园丁还能把他的话相信几分。
“真假?那怎么从入院治疗以来贴身伺候过他的人都被赶走了。”园丁抬头看了眼坦荡荡的日头,春天万物萌发的景象挤进他的眼球里,他吐出口气,叹息道,“风光真好,谁看不见这场景心里都难受,况且咱们少爷天之骄子,从前到哪里都是翘楚……”
“别说了。”仓彬抹去淌到鬓边的汗珠,侧头对他说,“种好你的花,我去请少爷起床。”
瞧着仓彬小心翼翼的背影,园丁重新弯下身子,把饱满的郁金香根茎栽进土里。
自言自语道:“行吧,种花,少爷虽然看不见,但香味闻着也舒心。”
因为园丁一番心直口快的话,仓彬的腿像浸了水的棉花,他拖着步子,花了十分钟才出现在庄弗槿的卧室门口。
笃笃笃……
他连敲三声。
没设想过里面的人会给出回应。
前几次仓彬来,都在骇人的安静中自己按开了密码锁――这也是庄冶鹤的吩咐――不必等庄弗槿做出回应。
仓彬眼观鼻鼻观心,等了一分钟没闻听到里头的动静,于是将食指放在电子屏幕前,即将按下去那一瞬,一道模糊的声音让他触电似的往后撤了手。
那团轻响像一层雾,说:“进来。”
仓彬嘴唇都细细哆嗦起来,五指抓在把门手上,稍微一拧,门竟然旋开。庄弗槿没有反锁。
他肚子里蓄了一大堆话想说,像酒水一样被火煎熬滚沸,可一见到窗前庄弗槿的背影,瘦削如病竹,仓彬嗓子发硬,又成了一只安静的锯嘴葫芦。
阳光穿过窗帘让出的一丝缝隙,慷慨地映入此间。光束直直打在庄弗槿的眼睛上,虹膜被烫成金红色,那墨一样的瞳仁反射出剑刃般的雪白。
他盲了,故而能毫不避忌地直视太阳。
“今儿是难得的好天气,”仓彬把心里的那点怜悯都收好,半点不敢在面上表露出来,绷着和往日无异的口吻,说,“我带你出去走走。”
庄弗槿双手支在窗沿,肩背上的骨头把衬衣顶出锐利的轮廓,他乍然消瘦,形销骨立,像只骨骼中空的鸟,随时要跃去天上似的。
但这鸟羸弱非常,怕还来不及展开翅膀,就已经从空中垂直掉下来了。
庄弗槿没有回答他的提议,反而侧了侧耳朵,问:“花园里在忙什么?”
“栽一些春天的花。要去看吗?”
仓彬刚说完就发觉不妥,他怎么能用“看”字呢。于是当即闭紧了嘴,最后一点上扬的疑问音调也戛然而止,被捉拿回唇齿之间。
庄弗槿后退两步,雪崩般坐回床边。
问:“沿海还有船在捞吗?”
仓彬:“有,都按照你的吩咐……”
“好了,你下去吧。”庄冶鹤的命令忽然穿刺进来,在两人好不容易展开的谈话中间加了个挡板。
仓彬刚起的话头戛然而止,视线担忧地在这对祖孙间游移片刻,躬了躬身,出门去了。
在他心里,这两位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房门“咔嗒”一声关闭。
庄冶鹤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面色平静,但在拐杖上张开又握紧的手指泄露着他隐秘的情绪。
“弗槿……”他叫了青年人一声。
又走到窗前,拐杖伸直一扫,把半遮半掩的窗帘全部拨到一旁,瞬间日光大炽。
压在庄弗槿坍陷的肩膀上,像暴雪要把松枝摧垮。
庄冶鹤垂眼,爱怜地伸出枯皱的手指,触碰那棵青松的后颈。
庄弗槿登时颤抖起来,脸埋在手心里:“爷爷,他死了吗?”
人一般在小时候向长辈诘问生死,譬如人死后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会变成一个星星吗?
庄弗槿童年没有称职的父母可供他撒痴撒娇。他也没有问过类似的幼稚问题。旁人都说他早慧。
可当他三十岁把头深埋进爷爷的怀里,红着眼眶却没有落下一滴泪时,庄冶鹤才清楚,他的这位孙辈似乎从来没有长大过。
成熟是件太困难的事了,要扯破周身防备的堤坝,放任一切苦潮的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