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万刃剖心的劫难,才可称为成人。
庄冶鹤望了眼当空的艳阳,叹息道:“你还怨我吗?”
没有他引狼入室,与陆驳苍合作,沈怀??不会被抓去妖兽研究中心,不会在海潮风浪里尸骨无存。
庄冶鹤:“你如果恨上我,我就缩回我的小岛,再也不回来了。”
有时候,庄冶鹤会相信恋人之间有感应,像月亮吸引潮汐一样。
不然何以解释沈怀??淹没在深海后,庄弗槿就在铁笼里跌伤头颅?
庄弗槿头上的伤口极深,且因神经受损,眼盲来得意料之外,医生也查不准病灶在哪,故而束手无策。
“我恨的另有其人,”庄弗槿从牙缝中挤出来一道嘶哑的声音,道,“陆驳苍。”
庄冶鹤闭了闭眼。
两个家族累世的交情再也维系不住了。
但这不是庄家的错,庄冶鹤沉吟:“现在醒悟了也好,陆驳苍早打定了主意要同我们撕破脸。”
陆驳苍的背刺毫无预兆,庄冶鹤这些天在京城的浑水里大海捞针,算找出了一点像样的蛛丝马迹――陆驳苍的手要伸到商界了,他对下一任商会主席的身份跃跃欲试,要联合张家把庄冶鹤挤下去。
庄冶鹤从三十五岁开始统领京城商界,人人都知道那坐头把交椅姓庄。
庄冶鹤把知道的消息慢慢悠悠地讲给庄弗槿听,语气轻松,像读街头小报上的民间轶事。
庄弗槿抬头,问:“哪个张家?”
不似其他盲人眼珠总失控地乱转,庄弗槿的黑瞳定定停在眼眶正中央,黑湛湛的,像块静止玻璃弹珠。
他的视线也给人以水银般的稠密感。
庄冶鹤在这道目光里放轻了呼吸,说:“张影萝家里。”
庄弗槿似笑非笑道:“他们不会听陆驳苍的。”
“你这么确定?你在家闷久了,对京城的暴风雨一无所知。”
庄冶鹤的话,带着那么点激将的意思。他理解庄弗槿的消沉,但不容许对方消沉太久。
“十八天了,还不接受吗?”
距离沈怀??消失在海浪里,十八天过去了。
全京城及附近所有能出海的搜救艇,都还在庄弗槿的调度下不停航行巡查。
“你刚刚问我他死了吗?”
庄冶鹤的声音像索命无常,他感受得到庄弗槿的双手在发颤,但他必须继续说下去,“我现在告诉你,他肯定死了。”
“别说了……求您别说了……”
庄弗槿手里的导盲杖掉在地上,他摸索着要去捡,动作变形,近乎瘫倒在地。黑冰晶似的眼球涣散了,要融化成一滩水。
庄冶鹤把自己的拐杖往他手里塞,逼他站起来。
“你不面对,就永远不会有长进。”
“我曾想让你和沈怀??分开,因为你被爱情蒙蔽心志,做了许多冲动急躁的事。陆驳苍在我的计划上又推了一把,把你们推得阴阳两隔。而你在这个过程里,什么都做不了。”
用一把过了火的刀,去剜庄弗槿伤口上的烂肉。
“你难道想一直这样为人鱼肉?我已垂暮,我死之后,庄家几百年的产业也要被横刀夺去吗?你守得住吗?”
诘问一句跟着一句,那把刀破开皮肉直入骨缝里,似要把庄弗槿整个人活活劈成两半,再看看他流出来的心肠是否还是热的。
这些话对一个新盲了眼睛的人来说太过残酷。把人压的喘不过气。
可庄冶鹤从不把庄弗槿当残废看待,他在试炼家族继承人。
庄弗槿借着那根拐杖做支点,缓慢地直起身。
爱情诚然不是生命中的唯一主题。
他此刻失去了沈怀??,往后还要面对许多次得失,难道次次都要身不由己?狼狈如当下?
爷爷八十岁了,鸡皮鹤发。还能在变幻莫测的风雨里,替自己撑多久呢?
妻子的仇,家族的重担,他都要背负在身上。
“我懂您的苦心……”庄弗槿在掌心呕出一口黑血,说,“我此后的所有生命,都替庄家而活。”
第148章
长发东方美人
六月,美国纽约,C大毕业典礼。
通体白色的礼堂内坐满了人,作为全球艺术圣地,每年受到邀请参加仪式的杰出校友都极有分量。
特殊通道前,一青年站着等候朋友,象牙白的手指里捏了一张请柬。侍者几番走上去请他入内,都被委婉拒绝。
他穿着极其简单,白衬衫黑西裤。天气炎热,他把衬衫袖口折了几道,推到手肘。长卷发在他背后散成一道瀑布,他发色和瞳色都比正常东方人更浅,日光一照,宛如浓稠的琥珀糖浆。
他站在那就像一块活招牌,艺术气质顶开平平无奇的衣服往外冒。
“嘿。”几个金发男生向他打招呼。
男生们以为他是来学校参观的游客,指了指礼堂,说,“我们可以带你进去。”
青年笑着摇了摇头。
“我等人。”
他口语语速偏慢,很柔和,发尾被夏日的风徐徐吹起,散发出一股柚子香。
他和六月的阳光一样吸引人。
“能请你喝杯饮料吗?”其中一位穿着白T恤的男生说。
侍者走上前来,开口道:“这位是受邀观看庆典的校友。”
“学长。”
“学长。”
“……”
和他搭讪的少年人脸上微红,纷纷向他问好。
青年点头回应。
他垂眼时颇有些骄矜的姿态,瓷白的下巴微微颔起,浓密的下睫毛在形状姣好的卧蚕上投下一片阴影。
阳光在他挺翘的鼻尖照出一道亮白的晕,如不可染指的山巅雪。
“学长叫什么名字?”
白T少年喉结轻滚,浑身青涩的荷尔蒙都被调动起来,咄咄询问,有些穷追不舍的意思。
青年却已转过身去,一道风卷过来,把他抱了个满怀。
沈怀??用左手抵着高个男人的肩膀,把人推开,说:“你迟到了十五分钟。”
男人笑着,在沈怀??的掌心下后退,他比例极好,通道围栏还够不到他的大腿根。
西服外套被他抓在手上,领带松垮露出肌肉合宜的脖颈,薄薄的眼皮下笑意清冽,道:“我错了,橙橙。”
依稀听得出来,他们用中文对话。
那群金发男大概觉得美人有所属,讪讪离开。
侍者恭恭敬敬道:“两位,请进。”
沈怀??披着江彦的外套进入礼堂,台上某位学生代表正在发言,他们两位静静地在写了名牌的椅子上落座。
“沾你的光,我一个学体育的也能坐进C大礼堂。”江彦俯身过来和沈怀??私语,“下次回姥爷家,我一定和他炫耀。”
沈怀??闻到一点微末的烟味,立刻皱起鼻尖,说:“你又去公司了?”
江彦不抽烟,但他手下那群私家侦探,每天穿行在街头巷尾,经常出入红灯区,身上气味混杂。
沈怀??去过几次纽约最大的私家侦探公司,觉得里头鱼龙混杂,和黑帮没什么两样。
想到这个,沈怀??用指尖拎起肩头的外套,还给了江彦。
又被鼻子灵敏的小狐狸嫌弃了。
可江彦眼角始终挂着笑,外人看着他凶如孤狼,可在沈怀??身边像只没脾气的毛绒玩具,任凭小狐狸揉圆搓扁。
他捉了沈怀??的右手在掌心把玩,问:“下午结束后一起去姥爷家,嗯?”
沈怀??的手型很美,软得好似没有一根骨头,江彦反复看了一阵,觉得指节上从前画画留下的茧子都变薄了。
毕竟他很久不用右手作画了。
沈怀??:“干嘛?”
江彦看着台上侃侃而谈的毕业生,眼前浮现一年前的夏天,沈怀??作为学生代表,上台演讲时的画面。
蝉鸣,树影,少年清润的嗓音通过话筒传进每个人的耳朵。
“干嘛?”江彦从回忆中抽离,警告地在沈怀??指腹上捏了一下,说,“你再装一下不知道呢?”
沈怀??狡黠一笑,突然凑近了,眼里只映出一个人,咬字清晰:“生日快乐。”
江彦失神片刻,圆桌底下,沈怀??春水一样的手便趁机抽走了。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典礼结束,沈怀??拒绝了学校安排的晚宴,和江彦并肩在林荫路上走走。
不断有骑着单车的学生从他们身侧越过,留下一阵风动和一串车铃响。
两个东方面孔着实养眼,不远处,毕业季的采访镜头已经盯上了他们。
举着手持摄像机的男人追上来,停到沈怀??身前时,那个黑洞洞、闪着冷光的镜头就正对着他。
沈怀??骇了一跳,他畏惧所有的摄影装置。
他侧过头捂住脸,乌发四散,说:“抱歉,我们不接受采访。”
记者和摄像也觉得冒犯了,摆摆手道:“设备还没有打开。”
江彦说:“他讨厌镜头。”
“但你很漂亮呀。”记者真心赞美,“是艺术学院的学生吗?”
摄像师为了让沈怀??放心,把镜头盖扣上了。
沈怀??轻抚心口,松了口气:“嗯,毕业生。”
“我是盖伊电影公司的职员,今天受邀为C大拍摄毕业纪录片,”记者递来一张名片,说,“我想请你去试镜。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公司最近在筹备一部新片……”
沈怀??接过,很礼貌地,但却打断了对方,说:“好的。”
那人很执着地又对江彦说:“你也很帅。”
江彦退后,摆着双手:“我粗人一个。”
记者脸上浮现出明珠暗投的遗憾表情。
待两位不速之客走远了,沈怀??立刻把那张卡片丢进了垃圾桶里。
江彦淡笑着看他。
抱着胳膊倚在树干:“第几次了?一直被星探惦记。”
沈怀??的一双美目却沉郁下来,低声道:“我最怕被拍入镜头,万一……”
“没有万一,他瞎了,怎么也看不到你。”
“还有他身边的人呢?我从前拍的几部电影虽然下架,但那么多人观看过……”
江彦从背后推着他走,说:“沈怀??,往前看。”
向前。
行道树的尽头是艺术学院的主教学楼。
沈怀??望到那片红墙黑瓦的建筑,心中一振,道:“我不是为人禁.脔的沈怀??了,我是职业画家……沈橙。”
艺术学院为获得一等奖学金的学生在主教顶层提供一间专属画室,沈怀??曾经连续两年都拥有自己的小屋子。
此次故地重游,他情不自禁又乘电梯上到三十三楼。
拐角那间画室的门牌上,会换上谁的名字呢?
g.Shen一定早被取下来了。
毕业季,走廊上堆了许多装杂物的箱子,都是准备要搬走的。再过一个季节,这排房间的主人又要换上一批。
沈怀??走到编号为3315的房间前,手摸在金属牌上,疑惑道:“这儿怎么没写名字?”
江彦:“打开看看。”
“不好,里面也许有人。”
身后一暖,江彦靠近,用一个近似环抱的姿势,伸手替他拧转开门。
里面无人,或者说,四面墙壁上都贴着一人的肖像画。
铅笔画,歪歪扭扭,旁人看了一定以为出自幼童手笔。
但沈怀??知道,每一张都是他画的,画中人是江彦。
他走到几十平米的小屋中,转头四顾,只觉得自己的每一片不完美的回忆都被人捡拾起,拼凑成一个姣好的美梦。
三年前,沈怀??刚被江彦接到美国,决定考C大艺术系。可他右手负伤,疗养也无法让肌肉的灵活度恢复到伤前水平。
江彦便鼓励他改用左手。
初初,沈怀??画山不像山,画虎反类猫。
江彦是他重启绘画生涯之后的第一个模特。
他用铅笔,涂涂改改,成品依然难以名状。大约三个月,从铅笔到油画,从眉毛胡子一把抓到纤毫毕现。
这些不美观的画代表一段曾经的艰难道路,沈怀??咬着牙走完了。江彦总说让他别回头看,自己却留存着许多旧日痕迹,视若瑰宝。
沈怀??回身望江彦。
江彦长眉一挑,回看他,道:“送你的礼物,喜欢吗?”
沈怀??没言语,又去逗弄玻璃缸里的金鱼。
“不喜欢啊……”江彦嬉笑着靠过来,拖长了尾音,“那我要和院长再打个商量,给你在大厅里办个画展你才满意。”
“赞助了多少钱,院长才肯把这间画室给你?”
“没几个。”
江彦拿起小盅,往水里倒了点饵料,金鱼摆尾,摇曳如花。
江彦修长的眉眼也在半透明的锦鲤尾翼中变得温柔无比,像一场会被涟漪惊醒的幻梦。
“你的生日,你却送我礼物吗?”
沈怀??问。
江彦时时会给他准备惊喜,异国他乡,江彦是他可以栖息的岛屿。
江彦很认真地回答:“你陪在我身边,是我最好的礼物。”
三年,人人看他们都像一对神仙眷侣。
夜晚生日宴,姥爷喝了点酒,对江彦说:“你二十七了,该考虑人生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