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无旁骛地绘画,是他最喜欢的事。
合作一年多来,沈怀??给单熵带来的收入超过了其他同事的总和。
来电震动了三十秒,沈怀??把车停入车位,接通。
依然非常客套地称呼对方:“单老板。”
“小橙,在家吗?我发现一个菜馆不错,专门做杭帮菜的。”
单熵的声音很低沉,是一个三十多岁,身材异常壮硕的男人,他同时沉迷于健身和美食,结束每日的锻炼任务后会去街头巷尾搜罗餐馆。
同为华人,单熵时常约沈怀??一起吃饭。可沈怀??不爱出门,五次里也许只赴约一次。
“这次可不许推脱了,我刚算了算,夏天之后,你就没有再答应过我的邀约。”
沈怀??下车,边关门边说:“今天真不行,我要给老板您办正事呢。”
风吹乱他的长发,沈怀??轻笑几声,“甲方催我的画稿了,我来加班。”
“你在画室?”单熵的声调乍然高了几分,说,“真不巧,那你可能会遇到不喜欢的人。”
沈怀??停下脚步,他已经瞧见廊下站着个陌生的人影。
“谁要来?”
“大卫。”
“……”
沈怀??虽觉得有些恶心,但尚可接收。无非敷衍一番,把这块烫手山芋推走就是了。
但单熵又说:“他之前来找过我,让我向你施压,我没答应,可听出一点话外之音,大卫和中国那边谈好了合作,还要带另外一些人去见你。”
沈怀??冷哼出声,不屑地说:“搬出哪尊大佛来都没用。让我先去会会他。”
雨势初散,飞翘的乌黑檐角上挂着水珠,沈怀??一身素白装束,宽大的衬衫在腰肢外随风晃荡,他在单薄的雾气中走来,走向守株待兔的讨厌鬼。
大卫身边还站着一个正装男人,侧耳倾听大卫说话。
“连,并不是我故意要拖慢项目进展,你看过沈橙的画就明白了,新电影的海报非他不可。”
被称为“连”的人面容古井无波,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如果今天和他谈不妥,我们必须要启动备用方案。”
大卫脸上立刻露出惋惜的神色:“你见一见橙,就会改变急功近利的想法了。”
大卫比划着手势还想再说什么,可面前这位中国来的经理没有再听他讲话了。不苟言笑的西装男侧过身去,瞳孔骤然缩紧,像看到了什么极为不可思议的东西。
“他,他是谁!”西装男捏住大卫的胳膊。
大卫往门前的大路上望去,一道白色人影一闪,隐入竹林深处了。
“没看清……”
西装男迈步追了上去。
“哎!你别忘了我们在等人。”大卫在后面呼喊,叫那人,“连,徐连!”
徐连觉得自己疯魔了,他竟然在纽约,看到了一位极像沈怀??的人。
那人本沿着路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可当他望过去的一刹那,穿着白衣的立刻闪身离开了。
稍纵即逝,如同孔雀漂亮的尾羽乍开乍合,昙花一现。
许连的身体先于脑袋做出反应。他怎么能不去追着一探究竟,沈怀??也许成了他的一个梦魇,庄总认为沈怀??没死,所以徐连出差去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注意与之长相相似的人。
他跑得飞快,钻入竹林里,横生的枝叶刮过侧脸。竹竿还在晃动,空气里残留着一股柚子香味,他没看错,刚才一定有人慌不择路地逃进了这里。
可竹林里有万千条路可走,哪里还寻得到那惊鸿一瞥的人,只怕是鱼沉雁杳了。
大卫寻到徐连时,徐连正在竹涛声中兀自失落。
“唉,这个时间了,今天恐怕等不到沈橙了。”大卫说。
徐连却像被拨动心弦,福至心灵,道:“对……沈橙,你说过他叫沈橙。你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
第151章
恍惚看到类似庄弗槿的人影
晚上坐在杭帮菜菜馆,沈怀??依然心有余悸。
怎么就见到徐连了?就那样巧,大卫和庄氏搭上了线。
出国的这几年,沈怀??活得如清修的老道,不问世事。无论外界风云如何变幻,他只想握着画笔,创作出蜚声世界的作品。
脑中对庄氏的印象仅寥寥几笔:庄弗槿盲了眼睛,庄弗槿和陆家斗得你死我活。
他支着下巴,在木质轩窗边出神。缭乱的街灯透过窗格照进来,在清秀的眉骨之下投出一片阴影。
单熵慢慢品着一杯乌龙茶,问:“怎么魂不守舍,见大卫一面后劲这么大?”
“不算见到他了,”沈怀??停了一下,又说,“但见到了一个更不想见的人,他的变化真大,已经是一个西装革履、可以独当一面的人了。”
“想和我讲讲你的故事?我一直都觉得你格外不简单,但你呢……太警惕了,很少交心。”
算起来,单熵做他的老板这么久了,但却不知道沈怀??在纽约的住址,也不清楚他老家在中国何处。
沈怀??从不回国,即使在春节这类重要日子。
极度内敛的性格,极度张扬的美貌,让任何见过沈怀??的人都对他欲罢不能,像窥探一口古井一样去盯住他的眼珠,却都只能从中窥见全部的自身倒影。
别无他物。
当真纯洁如雪鉴。
可镜子的另一面是什么呢?
单熵:“你现在使用的名字不是你的本名吧?”
沈怀??灵活地从他的诘问中脱身,答:“画家都习惯于有一个艺名。”
单熵苦笑,觉得桌上的西湖醋鱼更加难吃了几分。
赌气道:“厨师什么破水平,这家馆子最近风这么大,难道来过的客人都没长舌头?”
餐馆里确实座无虚席,外面也排起长队,只有预约过的客人才能立刻用餐。
单熵指着旁边那个放了“预订”牌的桌子,说:“等那桌人来,我肯定提醒他们别点鱼吃,连鳞片都刮不干净……”
门被推开,几道交谈声后,服务生引着几位客人,恰好往那张桌子来。
沈怀??夹着一块八宝豆腐,想看热闹:“你可要言出必……”
他舌头骤然打了个结。
单熵看到沈怀??十分慌乱地放下筷子,垂着头,长发挡住大半张脸。
“怎么了?”
旁边的客人已经落座,单熵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用转头看,他就知道是大卫。
冤家路窄。
沈怀??小心翼翼地把食指放到唇前,示意单熵别开口。
而后一阵香风袭过,乌发雪颜的美人,已经从桌对面移动到单熵的身边。
五指掩唇,轻声细语:“亲爱的,我吃好了,结账吧。”
单熵云里雾里地站起了身。沈怀??身体一旋,完全藏进男人宽阔的肩背后。
“那个我最不想见的人来了,”他低声说,“和大卫一起的那个中国面孔……”
单熵拿起靠椅上的外套,顺势拦住沈怀??,道:“好,走。”
一对体型差很大的情侣走向前台,长发女生小鸟依人地靠在男人肩头。她腰肢过细,在男人发达的手臂肌肉的对比下显示出一点伶仃的韵味。
沈怀??以为能顺利掀过这一页。
他们都没和邻桌的人对视过,店里人来人往,很难有谁眼尖地察觉出他的慌乱。
偏偏天不遂人愿。
单熵把纸币递给收银员时,身后有人用中文对他们说:“先生,我似乎在哪见过你。”
沈怀??的肩膀猛地一缩。拉了拉单熵的衣服。
单熵把头侧过一点,对跟过来的人说:“先生?那你应该是说我咯?我可没印象在哪遇到过你。”
面前的中国人看起来斯斯文文,戴着厚厚的眼镜,身穿严整的西装三件套。
沈怀??竟然怕他吗?单熵心想,自己揍起这种人来可以一拳打趴三个。
“不是的,”徐连说,“我指你身边的那位。”
单熵挑眉,把沈怀??又搂紧了点,捞了一缕长发在手里玩,道:“我女友,你眼神不太好吧。”
徐连的五官严肃到几乎凝成一块石头,他太想知道那人的身份了,竟绕过单熵,向乌发覆面不辨男女的人伸出手,自报家门说:“你好,我叫徐连。”
“够了!”单熵常年健身,孔武有力,压着眉头没有半分画室老板的文艺样子,反而像极黑.道暴徒,他呵道,“你新来纽约的吧,当着我的面和我女朋友搭讪,信不信……”
“哎哎,都别生气。”大卫不懂中文都听出了火药味,连忙挤进两拨人中间调停,对单熵说,“这么巧,单老板也来吃中国菜?”
单熵皮笑肉不笑:“被某些讨厌的人倒了胃口,准备走了。”
大卫介绍道:“这位是庄氏影业刚派驻到北美大区的徐经理,他初来乍到……”
“不认识,没听说过,”单熵搂着沈怀??潇洒离开,留下一句,“管你姓庄还是姓徐,别来打扰我和女朋友的夜生活。”
室外夏夜的余温笼罩着人的身子,沈怀??的呼吸终于畅快了,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
单熵还没收回手,姿态依然亲昵,插科打诨道:“我可是被逼无奈和你演戏的,江彦如果纠集手底下的##找我茬,你可得帮我说话。”
沈怀??知道单熵在讲俏皮话,帮他调节情绪。
抬头看了一下单熵,眼尾微红上挑,还带着点心悸受惊的余波,道:“谢谢你。”
此地不宜久留,单熵立刻带沈怀??走到车边,他瞥了一眼十几步外的餐馆,把戏做足。亲手给沈怀??打开车门,系安全带,再把外套展开盖在他的腿上。
真情侣般你侬我侬。
单熵坐到驾驶位,伸了伸僵硬的胳膊说:“行了,那人看不到了,终于不用再演戏。”
“你反应真快,”他对沈怀??道,“他们进来的时候我连是男是女都没注意,你就能一眼看清脸。”
他们不知道,方才开车门时的亲密举止被餐馆中的一个人透过玻璃窗拍下。
汽车在唐人街行驶,周围高挂起的灯笼像天上的火球,沈怀??在众多太阳的照射下避无可避,连尘封往事的边边角角都被照彻。
“从前有印象的故人,自然无论如何都能认出他。”沈怀??说。
汽车在亮红灯的路口停下,前方街角处矗立一座装修豪华的影院,一副巨大的海报从楼顶垂下,几乎及地。
单熵自然也看到了海报中人,说:“那你认不出他吗?”
沈怀??的眼神也凝视在那个十几米高的侠客的侧影身上。
斗笠蓑衣,背着一道如瀑大雨。
庄弗槿,他此生此世都会记得他。
沈怀??仰躺在靠背上,以一种非常放松的姿态,斜看单熵一眼,道:“你都猜中什么了?”
世界排名第一的院校毕业的单熵,心眼的数量不是沈怀??能比拟的。
红灯已过,单熵转动方向盘,驶向和海报相反的方向。
“大卫说,徐经理来自庄氏影业。大卫让你画的也是一位姓庄的人的电影角色海报。”
绘画圈和影视圈自来就有许多合作,单熵再孤陋寡闻也不可能不知道庄弗槿的鼎鼎大名。
可他故意没把这三个字说出来,怕刺激到沈怀??。
沈怀??笑了笑。
他下午慌不择路逃进竹林后,衣服被雨水沾湿,又去商场买了一袭纯黑的套装。此时这套衣服贴在身上,有光泽的面料在灯光下皎皎生辉,使沈怀??看起来像没有骨头一样,歪倒在一片乌黑的月色里。
“没关系,”沈怀??用手背挡在眼前,在黑暗中说,“你可以提庄弗槿的名字。我也想过会有这一天,大家都还囫囵地活在世上,就有偶然相遇的可能。”
命运复杂多变,谁都猜不到天神下一秒要改动手里的哪一根红线。
“但我会躲开。逃离庄弗槿,逃离京城,是我后半生最重要的任务。”
怎么会有人把逃亡当做使命呢?
除非被过往扎伤地太深。
单熵带着他在偌大的纽约漫无目的地兜风,问:“那现在你能告诉我你的本名吗?”
沈怀??侧过头,双眸从手背后露出,像开匣的明珠一般,淌着寒浸浸的光,说:“明知故问。”
单熵爽朗地大笑起来。
“明天开始我就在家处理工作了,”沈怀??说,“下午因为他们两个我也没能去画室把甲方要的画收尾……”
谈起千头万绪的工作,他的脸上难得露出点烦躁,说,“稍后再补吧。”
路口,单熵突然把刹车踩到了底。
旁边的车没来得及减速,直接从他们一侧超了过去。
单熵毅然调头。
“有人跟着我们。”他严肃地说。
“徐连?”
“不,那辆车上的人是西方面孔。而且没从餐馆开始跟踪,是从途中突然凑过来的。”
沈怀??:“你得罪什么人了?”
“祖宗,我又没一脚插到豪门恩怨里去,你的身份才……现在情况太复杂了,你用我手机给江彦打电话。”
他们身后,有越来越多行踪鬼祟的车开始像蟑螂一样跟上来。
大约受到了统一的指示,保持几米距离,一直彰显着存在感。
挂断电话,沈怀??说:“江彦让我们往第三街区那里赶。”
有名的灰色地带。
汽车疾驰如风。
沈怀??透过后视镜观察后面的人,忽然额角一跳,他恍惚地,看到了一个类似庄弗槿的人影。
正对他咧嘴坏笑。
第152章
皆为裙下之臣
半秒钟后,沈怀??反应过来那不是庄弗槿。
因为心跳过快,他竟然一时被那张相似的脸魇住了。
单熵把油门压到底,一路飞奔第三街区而去。
沈怀??的手一直压在皂色衣角,骨节用力,指腹微微变形。
车群的穷追不舍,像极了无数个睡不安稳的夜里,缠绕他,让他窒息的往事噩梦。
难道旧人旧事给他套上了一层诅咒?让他注定逃不开淬了毒的牢笼?
“别晃神。”单熵沉声提醒他,“你没有那么容易被摧垮,你有你的事业,你在纽约扎根,是棵能抵御一切的树。”
沈怀??揉皱衣料的手指渐渐松开。
他差点在不知不觉中又被拉着坠入了恐惧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