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不是我,”李涿似想起什么往事,语气黯然,“自从三年前,胞妹出了意外,就成了我。”
“所以……你是她哥哥?”她的声音艰涩,似乎不是在提问,而是在进行某种认知转换。
“对。”
她怔然,露出一丝苦笑。
所以,不仅在这几日与她同塌而眠是他,从前与她读书习字、论诗作文的也是他。
最难堪的是,在她根本不知道李涿是男子的时候,就对他产生了别样的悸动。
“姐姐,”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你知道,我舍不得你。”
若是只顾私心,她希望他永远不要离开。可她已有夫侍,而他假扮妹妹来书院,苦读数年,也必有苦衷,并非她三言二语就能化解的。
因为懂得他,尊重他,所以她没有自以为是地说,要娶他,要让他在她后院里乖乖呆着。
她既然不能娶他,就不该白白误了他。他与她在一起,也许能得一时欢愉,可同时也失去了以后清白嫁人的机会。
她攥紧了手心,心中疼痛难以呼吸:“可是我不能……这样的话,我们算什么?我不能误了你。”
他脸色微变,浅色的瞳孔中夹杂着紧张、失望,还有隐约的怒气,冷冷嘲讽:“那之前我们那样,又算是什么?”
她怔怔望着他,喉咙被堵住般不能言语。
他霍然起身,直视着她:“之前在蕙草阁,你做过什么都忘了吗?”
“你说蕙草阁……什么?”她脸色煞白,脑中的混沌忽然之间有了模糊的轮廓。
记忆泛起水波,忽远忽近。
夜晚迷离昏暗的烛火下,他秀逸的脸近在咫尺,眼中灼灼含笑。
他问:“你知道我是谁?”
她痴痴地笑:“我知道,你是姐姐。”
然后,她捧着他的脸吻了下去。
然后……然后呢?
一阵巨大空白的惊惶中,她的下巴被捏住,他搂着她的肩膀,未给她一丝逃离的机会,眼中恨恨的吻了过来。
“姐姐……快放开……”她还记得子菡在外头等他们。
他毫不顾忌,直接咬了她一口:“别叫我姐姐,我不是你姐姐!”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激烈失控的样子,被他抱在怀中一阵颤抖,心也骤然缩紧。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子菡的声音由远及近:“怎么还没好啊?你们在磨蹭什么啊?”
“子菡来了啊,快松手……呜呜……”她想要挣脱开,却被他搂得更紧,他死死地盯着她,唇齿噬咬似乎要将她吞下,她发出轻微的哭声。
“你听我跟你解释……”她握住他的手腕,想要拉开桎梏,他却一点没有停下的意思,舌头不容抗拒地探入口腔中,目中带火,似乎要与她一同毁灭。
“姐姐……不,哥哥!”她喘着气,声音带了一线哀婉:“哥哥……我错了……”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叫他,李涿一时怔忪,手腕上松了力道。
她眼角湿润泛红,推开了他。
帘子一下被撩开,周兰脸上犹有泪痕,似有些惊惶地回过头来。
子菡奇怪地看着屋内的两人:“在干嘛呢?我都等半天了。”
周兰忙擦了擦眼角,对孙子菡道:“好了好了,马上就走。”
李涿发丝微乱,立在周兰身边,气度丝毫不减,冷冷清清未发一词。
子菡笑道:“你们不会背着我偷偷做什么坏事吧?上次在成衣店也是这样,叫我好等。”
周兰笑得有些僵:“没有的事,不过挑首饰费了些功夫。”
无比拙劣的谎言,不过孙子菡没有在意,她还以为两个人是吵架了呢,因为一路上李涿都没有说话,周兰也没像往日那样黏着他。
子菡笑着缓和气氛:“难得你们这么重视,今日可是有许多年轻公子来呢……”
说着,她一一讲起,尤其说到子宁的时候,细细观察周兰的反应。
然后就发现,周兰心不在焉的,时不时往李涿那边看去,似乎透过他在看雪,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李涿在听到有许多年轻公子后,则冷笑一声,神色更凛。
子菡心中暗叹,这两人果然是吵架了。
诗会地点设在潭园,宴席早已摆好,几个相熟的小姐公子们坐在一处谈笑。
“你们来了,快坐。”王婉如笑着招呼着三人。
周兰于是与孙子菡她们坐在了一处。环顾四周,众人皆着盛装,笑谈诗词歌赋,雅致风流。
γǔsんǔωǔЬīz.còм地点选在潭园,自然有其奇妙之处,亭台楼阁中有一处暖泉,即便是冬日,周围下着细雪也汩汩冒着热水。
年轻公子们瞧着稀奇,纷纷围坐在那一处,用浅盘盛着酒壶,放入水中漂浮起来,丝竹声停,酒壶飘到了谁面前,谁就作词一首。
作不出来,便自己罚酒三倍,公子们喝不完,也没有关系,可以找相熟的女子代饮。
孙子菡交游甚广,很快便有男子过来请她:“妹妹,帮我饮这一杯酒可好?”
她自然无有不应,笑着跟着那男子过去了。不一会儿,就被灌了好几杯,脸上有种微醺的红。
子宁坐在那处,却是心不在焉的,闲闲把玩着瓷杯,目光往女子堆里面飘去。
他今日穿了件深紫的织锦袍,玉冠蟒带,乌发丽颜,在一堆少年里格外出众,可那人根本没有投过来一眼。
他心中微沉,终于等到一个机会,酒壶飘到了他的面前。
旁边的男子笑着推他:“子宁,你是作词还是饮酒呢?”
子宁懒懒笑道:“你惯会取笑我,我什么时候会作词了?”
他这样的直白惹得大家一阵哄笑,旁边坐着的几个女子也用期待的目光看向他。
当然,他还是要装模作样一番的。
“姐姐――”子宁拉长了声音,看向孙子菡。
孙子菡喝了许多,忙摆手:“我不行了,找你兰姐姐去。”在这种时候,她还是很会配合自家弟弟的。
子宁轻轻一笑,有种得逞的快意,在众人的目光中,举着酒杯朝周兰款款而去。
行至她面前,子宁就着她旁边的栏杆坐下,眼中勾着笑:“兰姐姐,可否帮我饮下此杯?”
温酒寒雪,盛在她面前,少年唇红齿白,瞧着她隐隐的笑。
是好友家的弟弟,周兰没怎么迟疑就接过了,嘴上问:“子菡呢?”
“哦,她呀,已经醉的不行了。”少年漫不经心地将目光落到她的唇上,然后轻飘飘地移开:“不然,我也不用来麻烦兰姐姐了。”
周兰温和笑道:“你若是平日多背些诗词,现在也不用苦恼了。”
子宁眼神一漾,倚着栏杆靠她更近:“可我就是不行呀……平日里灵光,见了书本脑子一下就晕了。”
周兰已经饮下一杯,面色微润,听他说得好笑:“你不过是心思不在这上面罢了。”
子宁很适时地又倒一杯给她:“我姐也说,得有个人来时时看着我才好。最好是兰姐姐这样学问好的,你说呢?”
少年离她那么近,睫毛上沾了一点雪花,眼中清透,望着她的时候热度惊人。
周兰蓦然撞进那湖水般的眼,一时愣住了。
这种眼神,是多么熟悉,她之前才在李涿身上见过。
正迟疑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夺过了她手上的酒杯。
李涿冷冷扫过子宁,“她不会喝酒,我来。”
上次在蕙草阁,她就是喝多了才和他在一起的,醒来却什么都忘了。
子宁脸色微变,目中闪过一丝愠意:“李姐姐真是热心肠,这酒不过小小一杯,醉不了人的。”
周兰见李涿要喝,忽然止住了他:“不要。”
她拉住他的衣袖,低声说:“姐姐……你不要为我委屈自己。”
李涿未动,手中握着酒杯僵持着。
她直接抢过子宁手中酒壶。
子宁一愣,任她拿了,怔怔看着她将瓶盖子去了,仰头直接饮下,酒液呛人,顺着下巴流到她的衣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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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风雪潇潇,不知有多冷。
末了,她面上醺红,咳嗽两声,将酒壶还给了子宁。
酒壶落到子宁的掌中,他看着面前神色各异的两人,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挲着珐琅瓶身,心中说不出什么感受。
李涿见她如此荒唐地饮酒,脸上有种前所未有的隐怒。
他心疼她,她却不领情!就一心和这个少年调笑。
一下喝了半壶酒,周兰脸上发烫,但犹念着李涿,让他放下酒杯。他扮作女子,本就有许多苦衷,她更不忍心他为了她委屈自己。
“姐姐,这种事我自己可以的,你不必因为我……”她的声音又低又软,可他却冷冷一笑,剜了子宁一眼,然后恨铁不成钢地甩开她的手,霍然起身。
“这里太闷了,我出去走走。”
雪下得急,李涿决然而去,短短一瞬,似就与身后俗世割裂开来,让她有种马上要失去他的感觉。
她惶然起身:“姐姐!”
李涿似从未听到,风雪扬起他身上的披风,逆风而行。
“你等等我……”她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留下一连串的脚印。
子宁赶了上来,拉住她的胳膊,“兰姐姐,你要去哪儿?”
他抿着唇,黑眸凝重:“我和你一起。”
“不必了,”她却没在子宁身上留下一眼,远远望着李涿的背影,声音愈发着急,“我去找李姐姐,你就留在这里吧。”
“姐姐――”她喊着,身影很快消失在雪地里。
子宁攥紧了空荡荡的酒壶,望着那片无人的雪地,有些不敢相信她就这样追着另一个人走了,还是个女子,而把他留在原地。
或许,李涿真的有什么事呢?周兰只是因为担心同窗好友,才追了出去。
这个解释,好像完全没有什么不对,但是他明显感觉到了某种违和,可具体是哪里又说不上来。
他站了许久,直到浑身发冷,才重新坐回了暖泉旁边,就着热气烘着冰冷的指尖。之后再有浅盘飘到他面前时,子宁直接连饮三杯。旁边几个女子笑得暧昧,斟了酒给他,他也噙着笑意,通通来者不拒。
刚刚那一幕,别人没有看到,但是一直关注着自家弟弟的孙子菡却瞧得真切。
她心中一叹,坐到了子宁旁边,强硬地把他拉到一旁去。
这里有树木假山遮蔽,别人听不见说话,子菡才道:“我早同你说过了,她心里没有你。而且家中已有夫侍,你就算去了也讨不了好。”
子宁面无表情,隔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不用你多嘴。”
“那好,我不多嘴,你且听着,前日我收到爹爹的信,让我带你回家相看。”
他靠在假山上,斜斜问:“这次是谁?”
子菡说:“襄阳王家的嫡小姐,同你年岁差不多的。”
“可有功名?”
“今年八月,已经过了乡试。”
“哼,”子宁嘲讽道,“兰姐姐都要会试了。”言下之意,是看不上了。
子菡简直想打他:“我先前跟你说那么多,都当做耳旁风了是不是?爹爹是心疼你,才苦心为你相看,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不早日做打算,等着以后做和尚吗!”
子
γǔsんǔωǔЬīz.còм宁脸色微青,紧紧抿着唇未说话。
“你整日游玩,不好好念书,不学习男工就罢了,如今人生大事,你也要跟我犟。那男子嫁人,就算是妻主爱惜,没有正夫之位,过去了也是要受磋磨的,更何况她对你根本无意……”
不知怎么戳到他的痛处了,子宁瞬间声音尖利起来:“那我不嫁人,总行了吧!”
子菡被气笑了:“你在说什么胡话?男子不嫁人,还能做什么?难道在家里面老死?”
子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亮得可怕,瞪着她仿佛宣告般:“我就不嫁,你让我老死吧!”
“诶!你疯魔了不成?姐姐是为了你好……”
他霍然直起身子,将子菡手中的酒壶夺过,无视身后子菡的呼喊声,走进一片茫茫风雪中。
酒入愁肠,他脚下越来越急,最终走到一片寂静的湖边。
天色阴沉,湖面上凝了一层薄薄的冰,有鸟儿赤脚在上面蹦。树木光秃,仅剩枯褐的老枝,一片寥落。
湖心一座六角小亭,周兰一路追着李涿来到了这里。
“姐姐!”她喘着气,终于拉住了他的袖子,“方才我并不是非要饮酒,只是不想你因我勉强自己……”
“与我有什么关系?”他面上寒彻一片,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解释。
她犹豫着:“因为我念着你……”
“还有,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李涿转身,讽刺一笑:“我们现在这样拉拉扯扯,你说叫人看到了,像什么样子?”
他还记恨着她早上说那话,叫人气得心痛。
她追了他一路,鼻子眼睛都红了,闻言抿着唇未语,只是固执着拉着他,不肯让他离开。
李涿心中愈涩,甩开她的手,瞪她:“别碰我。”
他转身要走,却被人从后面紧紧抱住了腰。
“放开!”他声音愈冷。
她闭着眼,豁出去一般死死抱着他:“不要!”
他用力分开她的手,她不肯,他就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直到她吃痛。
手指被分开,她有种马上要失去重要之物的恐慌。
“不!别走……”她浑身颤抖,紧紧靠在他的背上,滚烫的泪落下来,声音哽咽:“姐姐……姐姐……”
天地一片寂静,过了良久。
他终于心软,转身问她:“你之前说过,会一直和我一起,都忘了吗?”
轻盈的雪花落到她的发间,眼睫上,融化成一颗颗温热的水珠。
她的声音艰涩:“没有忘。但你会后悔的,我不能误了你。”
“我不后悔。”他红着眼睛,一字一句地道,“现在,你重新说,要不要和我一起?”
他黑白分明的瞳倒映在她眼中,里面混杂着愤怒、紧张、期待,最后凝结在她的唇上,等待她判定生死的那一瞬。
她怔怔望着他:“是我的错。”
他猛地握紧她的手腕,长眉一挑,含着戾气:“你再说一遍?”
她缓缓靠近他,冰雪消融,终于展现出一个笑容:“要。”
他微愣,似乎没有听清。
她认真看着他,又说了一遍:“我要和你在一起,姐姐,我不会放开你。就算要与你一同坠落,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