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自己只是寻常一句嘘寒问暖,刘巧娥竟当真也软下了态度。
“我能进来吗?”
慕道瑛回过神来,点点头,“请。”
他在刘巧娥面前是惯常没什么隐私的。
刘巧娥浑身上下都有点刺挠。
之前相处,慕道瑛虽然也顺从她,可她知道那都是表象,他外柔内刚,这只是他迫于她淫威被迫柔身折腰的生存方式。
这次过来,她还以为他会怪她对灵元出手。
他出言嘲讽,她一动怒,又给他一顿好揍,这才是她设想中二人的相处方式。
可她没想到,师父被伤,他竟如此冷静,非但没责怪她出手狠辣,竟主动关心起她的伤势来。
这反倒令刘巧娥有些无所适从了。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慕道瑛态度温柔,着实令她受宠若惊,语气也不由自主放轻缓了些。
刘巧娥目光在他房间里搜了一圈儿。
小小的客栈客房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连一粒灰尘也无,可见之手脚勤快利落。
她目光落在他桌上一本没翻完的书上,自顾自地拿起来便看。
慕道瑛看在眼里,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刘巧娥还是这样目中无人的脾性。
“这念什么?什么芳集?”刘巧娥指着封皮问。
慕道瑛垂手恭声道:“是撷芳集。意思是采摘兰草。老母,这是一本集句诗集。便是将其他诗家的诗词,进行拼接。”
听不懂。刘巧娥看向慕道瑛。
月光透过窗棂,照他青青眉骨,眼下双瞳犹如月光下滟滟的江水。
刘巧娥动了动唇,她有点不太舍得如今这样温和平宁的气氛。
便明知故问道:“……你认识很多字吧?”
慕道瑛道:“不过多念了几本书。”
刘巧娥将书翻得哗啦啦作响:“我就不认识这些字,就比如这——”
慕道瑛突然近到她身边,低头扫了一眼,“这是‘庆’字。”
他心无旁骛,不过顺口一答,话音刚落,却未等到身边人的回应。
慕道瑛微微蹙眉,不解偏头:“老母?”
他一遇到书,便有些忘情忘形了,全没意识到两个人如今离得有多近。
青年挺直的鼻梁几乎是斜擦着刘巧娥鬓角而过的。清润微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
刘巧娥浑身一颤,心跳如擂,继而大怒。冷笑一声,丢了书道,“我问你了吗?怎么?炫耀自己读书多?我要你教我!”
可慕道瑛却没有预料中的愠怒。
他只静静地,用那两丸黑水银般的眼瞧着她。
刘巧娥恼怒:“你在看什么?!”
若是之前,慕道瑛心底总要暗恼刘巧娥蛮不讲理的。
可时移世易,他心境一变,又想到赵言歌昔日所言,难免多想了些。
她因为羞恼,两颊憋出两团红晕来,薄薄的眼皮颤抖着,一双眼亮得惊人。
慕道瑛心头微微一动,不解风情如他,此时也难免惊觉,刘巧娥并不是真的在“愤怒”,这更像是小女儿虚张声势的“嗔怒”。
他看着她,歉意中竟又缓缓生出几分不忍。
刘巧娥最怕他直勾勾盯着他看,情急之下,又要动拳脚。
没想到,慕道瑛仗着人高直接将她手拿住了,他宽大细瘦的五指张开,将她拳头包在掌心。
“你!”
慕道瑛心里想明白了,便对刘巧娥生出了几分近似于对待孩子的包容,处事也从容了许多。
她个头不高,娇小瘦弱,慕道瑛想到自己即将骗她信任,又觉出几分可怜可爱。他缓缓放下她的手,难得用昔日哄师弟师妹们的语调,柔声道:
“老母。是我错了。老母想听什么诗?我念给你好吗?”
刘巧娥变了脸色,狠狠将诗集砸到他脸上,“谁要你念了!”
慕道瑛:“……”
最终,慕道瑛还是给刘巧娥念了几句诗。
刘巧娥责令他之后几天都要教她习字。
说这话时,她仍是颐气指使的跋扈态度。
但频频望向《撷芳集》的目光却有些闪烁。
慕道瑛看了出来,这是向学的目光。他心底不自觉又一软。
她既有向学之心,他自然欣然应允。
说来也怪,自答应赵言歌之后,他改变了心境,竟能从一个更客观的态度去观察刘巧娥了。
刘巧娥回到屋里时,脸颊还是热的。
也不知慕道瑛今天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她早年吃过不少苦,早已习惯了他人之冷嘲热讽。
旁人温柔以对,她反而感到十二分的不适应,觉得揣了个重担。
可要是他人真又冷淡了,她反倒又横眉竖目不高兴了。
她走到窗边吹着夜风,散了散脸上的热气,正要合窗,目光不由一凝。
刘巧娥的面色瞬间变了,那股小女儿的情态消散于无形,她直起身子冷冷道:“罗掌教远道而来,怎不提前知会一声,倒显得本座有失远迎了。”
窗户咔啦一声,一道黑色身影翻窗入户。
下一秒,她手腕被人攥住,身子前倾,跌入个温热,干燥的怀抱。
来人五官深邃,颇有些胡人的异域风情,但眉眼气度却十分温和儒雅。
罗那吉轻笑一声,扳起她下颌,在她唇瓣柔吻了一下。
在她愤怒还击之前,飞快地抽身退出丈远,这才抬起眼,目光轻佻地在屋内睃巡了一圈,言辞暧昧:“娥娘,久见了。”
此人正是如今魔门实际上的话事人,代魔主,恶业宗的掌教——罗那吉。
第32章
瑛自然也有可能喜欢你
刘巧娥目光封冻:“我跟你很熟吗?”
男人身材高大,
唇角噙着抹尽在掌握之中的自信微笑。
他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轻呷了一口,方才不疾不徐道:
“你我之间有着共同的目标愿望,
既有同盟之谊,
又怎么不能称这一句娥娘?”
“向往仙盟正道多时?”
“合欢宫从未跟魔门有过牵连纠缠?”罗那吉似笑非笑睇着她,
“都是戚湄暗中勾结,
颠覆乾坤?嗯?”
“多日不见,
娥娘这张嘴倒是越来越厉害了,便这么迫不及待与我划清界限吗?”
刘巧娥冷冷道:“你到底来干什么的?就问了蹭这一口冷茶?”
“你还不至令我特地走这一趟。”罗那吉淡淡道,“我来城中另有他事,
来看看你,也只是顺道。”
刘巧娥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人既看到了,如何?老娘好得很,
快滚。”
罗那吉不以为意地搁下茶盏,微微一笑,“刘巧娥,我来,不过提醒你一句,
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
“我看你近来是越来越得意忘形了,还收了个男宠入自己帐下。”
“我怎么不知罗掌教这么关心别人床榻私事?”刘巧娥冷冷道。
“那也得分人。”罗那吉缓缓放下茶杯,“比如,你,我确实是颇为关心的。”
刘巧娥一脸恶心地看着他,
仿佛吞了只苍蝇。
“别这么看我。”罗那吉又伸出手来抚她下颌,神情隐隐有些感叹,
“毕竟我们相识已有数年了,我心甘情愿为你做了那么多事,
若非他——”
孰料,原本还冷硬如冰的刘巧娥突然爆发,“你休要提他!!”
“哈。”罗那吉不以为意地抽回手,轻笑道,“我以为你跟那个慕小子醉生梦死,夜夜销魂,早已将他忘个一干二净了。”
“也罢,”他脸上的柔情蜜意飞快褪去,转瞬又成冷酷模样,“尽早拿到返魂灯,于你,于我都有好处。你难道就不想尽快见到他?我自然也想的,这么多年了……”他喃喃。
刘巧娥目光一刹波动,面色遽变,厉声威胁道:
“城里的这些古怪都是你背后搞鬼吧?罗那吉,我警告你。返魂灯不是地里的大白菜。有这么多仙盟弟子盯着,你总得给我点时间。
“你信不信,只要我现在喊一声,这些仙盟弟子就会一拥而上。你今天就别想全须全尾地站着从这里走出去。”
罗那吉朗笑了一声,“我不过随口一问。你又何必那么大的火气!”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一跃而下,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夜色中,正如来时一般神鬼莫测。
只余几分似真似假,似戏谑般的嗓音悠悠回响夜空。
“娥娘,我相信我们之间合作会愉快的。”
“对了,这么多年了,那小子行,我不行?巧娥,也考虑考虑我罢!””
罗那吉走后,刘巧娥仍站在窗边,但方才少女悸动已经消散于无形,心里只升腾起一股无边的焦躁。
她跟罗那吉的相识,早在数十年前。
罗那吉想要解开昔日魔主姜重冥的封印,这近乎是东华界人尽皆知的秘密了。
仙盟只知道,解开封印需要返魂灯,溯世镜,山河剑,这三样道器,却唯独不知道,这三样道器只是门。
解开封印,还需要一把钥匙。
而这把钥匙便是刘巧娥。
这倒不是因为她是什么天选之子。
只因为,修真界的传言没错,她的确是得到了圣君姜文昭的传承。
早在数十年前,她机缘巧合之下,曾得到了失传已久的圣君武典残页。也正是靠这卷残页,她才得以杀了前任老宫主篡夺了合欢掌教之位。
罗那吉想要开启圣君布置下来的封印,不仅仅需要圣君血肉遗留的道器,还需要以圣君自身武学灵气为引。
最重要的是这个“引子”,还必须能承受得住来自姜重冥的魔气侵蚀。
魔气是浊气。
合欢宗功法,同修阴阳清浊。刘巧娥作为当世合欢功法第一人,无疑是满足这些条件的唯一人选。
早在数十年前,她跟罗那吉便因为同一个人的存在而走近,也因为这个人的存在而达成了约定。
当初她谋逆篡位,罗那吉也曾暗中替她谋划许多。
某种程度上而言,罗那吉的确是她的老熟人,老盟友。
但这并不妨碍刘巧娥讨厌他。
更讨厌……
更讨厌他提起、他……
不过略略一想,五脏六腑便要炸开一般的疼痛。
刘巧娥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汹涌的情绪。
罗那吉这个傲慢的自大狂!她早晚定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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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罗那吉的到来,导致刘巧娥这一整晚下来都没什么好心情。
第二天一早,才出客房门,就遇到有人在长廊上争吵。
吵架的还是她手底下的合欢宫自己人。
另一方的少女十分眼熟。刘巧娥皱了眉,认出来那好像是慕道瑛的师妹,叫什么素心的。
张素心叉着腰,瞪着眼,“我呸!!明明是你们老母强迫我师兄!”
合欢宫弟子冷笑道:“技不如人,输给咱们老母便活该做咱们老母的玩物!”
“你你你!”张素心气得涨红了脸,“你不许侮辱我师兄!我师兄冰清玉洁,光风霁月!”
合欢宫弟子笑得暧昧而恶意,“哟,还是玉女呢?咱们老母最爱玩玉女了,你师兄越是冰清玉洁,床上说不定叫得越浪。你个毛孩子懂吗?”
张素心不可置信,又羞又急,气红了眼圈。
刘巧娥本来心情就不好,听人吵得脑瓜子嗡嗡乱叫,便皱了眉,走上前去,微微加重了语调,“你们一大早不修炼,在这里编排本座来了?”
她一现身,原本吵得热火朝天的玉清,合欢弟子纷纷噤声。
“老母!”为首的合欢弟子在她积威下,吓得变了脸色。
“还不快去修炼?”
那些合欢弟子,喏喏地散了。
这些玉清弟子似乎还有些不服气。
见合欢弟子鸟兽群散,不知是谁嘲笑了一声。
“是谁说话。”刘巧娥面无表情道。
四周鸦雀无声。
“站出来。”
人人噤若寒蝉。
刘巧娥冷笑着走到一个男修士面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