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可怕的是,因为急怒,慕道瑛的剑势仿若是焚此残躯而换来的迅疾凌厉。
赵言歌在一边看着,心急如焚。这是从未有过的。慕道瑛与人交手,讲究守柔谦下。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他做事从来都留有三分余地,便是春台问道那日,也没见他用尽全力。
赵言歌见他被困,跺了跺脚,终于无法坐视,也挺剑上前,“宁瑕!我来助你!”
慕道瑛抬眸见他,心中感激,却无暇分神跟他道谢,只略略颔首,便又投入战斗之中。
他尚有余力将目光分予赵言歌。
那些仙盟弟子却没这么好受了。
他们不得不调动所有的精神力来对付眼前这个貌似柔弱的年轻人。
慕道瑛是昔日春台问道的魁首,天生剑骨,素来便声名在外。大家年龄相近,又都是门派之中的佼佼者,难免“相轻”,对这位玉剑丹心多有妒羡,不服。
后来,见他落难,成了无垢老母的男宠,又是一副温驯,软骨头的模样,自然更生出几分轻蔑。
直到,现在。置身于慕道瑛看似绵柔,实则浩然刚沛的剑势之下,这些仙盟弟子才知大错特错!
道家素来讲究以柔克刚。
慕道瑛的剑势,落在那些仙盟弟子眼里,乍一看,慢得惊人。
对。
慢。
慢的同时,极稳,极静。
仿若日月不转,江河停留。
江河竞注而不流,才更显险峻!
这些仙盟弟子也恍若置身江河之中,分明,江波不兴,但沾衣湿透,他们被周身绵绵的江水黏住,动作节奏也不由慢下来,被慕道瑛的剑式带的团团转。
而在水面之下,才是危机四伏,步步杀机!
慕道瑛当然是不可能滥杀他们无辜性命的。
所以这便是他致命的弱点。
他不杀伤性命,便导致这些仙盟弟子纵使被他打退,少顷,也如蚁聚一般一波波又拥上来。
而慕道瑛一抬眼的功夫,看见灵元已身陷险境!
他脸色倏然苍白,便是有咏章助阵,他还是来不及!!
赖永乐的剑已经刺入灵元的背心。
宋妙菱的判官笔也点在他肋下。
狄冲的剑砍伤了他的左肩。
而刘巧娥——
刘巧娥的目光曾短暂间跟灵元交汇。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她冰封的面色仿若波动了一瞬,仅此一瞬,便毫不留情将血罗刹送入了灵元的心口!
四个人从四个方向,四面八方一围而上!
慕道瑛被仙盟弟子们的攻势分隔,见此一幕,心神巨震,悲痛难抑,肝肠寸断!
“师父!!”
可灵元不会再回答他了。
他的身形如破布口袋一般飞了出去。
慕道瑛浑身上下的血液凝固了,眼前闪过一片濛濛白光,他握剑的手软了下来。
其他仙盟弟子见灵元身死,便也纷纷放松了对他的辖制。
慕道瑛脚下如踩棉花一般,恍恍惚惚走到灵元身边,白净的脸上露出空茫茫的神色,
莫大的悲痛感染了在场众人,场中为之一静。
慕道瑛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师父,师父……!”他浑浑噩噩跪倒在他身边,茫茫然叫着,惨然如失群的雏燕孤鸟。
他记得他刚上小寒山时,曾有段时间是极为冷淡内敛的,是师父谆谆教导,循循善诱,一点点打开了他封闭的内心,他教他修炼,教他处事原则,教他分善恶,行侠义,温柔待人。
他曾经因出生书香,家风极端严。
又自小病弱,不愿表现得比其他兄弟姐妹更差,便强行压抑了孩子天性,日复一日习字念书,难免倔强好胜,锋芒毕露了些。
是灵元一点点教他上善若水的道理。他心宽体胖,总爱笑,总想补偿他一个正确的童年,每次出门总给他带一大堆凡人界时兴的玩具。
这个习惯甚至保持到了他成年之后,他成年也总把他当小子看待,每每出门,见到什么新奇的小玩意儿都要带给他。
他无奈地看着那磨喝乐,风筝,糖葫芦,也不忍心拂去他的好意。
灵元当他喜欢,送得更起劲了。
可此刻,这个笑眯眯的师父,浑如隔血葫芦一般,他下意识握住他的手,
没想到,他手指竟动了一下,还残留一口气未断!
“师父!”慕道瑛浑身一震,惊喜交加地反握住他的手,如牙牙学语的孩子一般不断叫起来。
“宁、宁瑕……”灵元气喘吁吁,口鼻不断涌出鲜血,每说一句话仿佛都用尽了残存的全部生命力。
慕道瑛心痛如绞,泪水纷下,想叫他别说了,却又知他必死无疑,不忍见他死不瞑目,只能一遍遍握他的手,“师父,我在,徒儿在,都是徒儿不好……”
师尊明明给他传讯,给他却还是没能及时救下他的性命!
“别……”灵元的眼里闪烁着的不是遗憾,不是不舍。
而是焦急和不忍。
“别、别为……”可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一口气上不来,嗬嗬了几声,便当场气绝。
慕道瑛刹那间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旋转颠倒了起来,还没等他回神,一道身影蓦然闪过!拽着他的衣领,将他丢到几丈之外。
慕道瑛浑身磕在林立突起的碎矿之间,缥色道袍瞬间染红。
刘巧娥冷冰冰提起他领口:“我杀了你师父,怎么样?你要替他报仇吗?”
慕道瑛不说话,乌黑的眼里泛起水雾,怔怔地,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合上眼,颤抖的眼睫淌下两行珠泪来。
第43章
若有下次,用这把剑来杀我罢。
报仇吗?
他看着刘巧娥,
漆黑莹润的眼底浮现出浓浓的迷茫。
他理当是该报仇的。可比起恨意,弥漫在体内的更多的却是痛,那是一种血肉神魂仿佛都被撕裂的痛楚。
她早已明说。仙盟要杀灵元。
她不过也是在替仙盟做事。
便没有她,
也会有宋妙菱,
赖永乐……
倘若那迷药真的是大梦丹所改进,
那么他真正的仇人也理当是清虚。
慕道瑛惨然一笑,
他是不是还要感谢她方才至少一剑穿心,
给了师父一个痛快?
理智归理智,可胸中仿佛火一般炸开的痛楚,却令他无法再平静地看待眼前的女子。
慕道瑛惨白的唇动了动,
他慢慢折下腰,摸索着,提起了地上那把残破的剑。
刘巧娥的面色刹那间变得尤为难看。
“你疯了!”
“你当真以为你能打得过我?”
她眼光如刀,
冰寒刺骨,慢慢地强调,“你知道,你对我拔剑意味着什么吗?”
长剑在手,那冰冷的触感令慕道瑛定了定心神。修道多年,
剑,几乎与他神魂共融,剑是杀器,同样也是他的半身。
他瘦弱的脊背,一点点停止了颤抖。呼吸也渐渐平稳了下来。
“知道。”他平静地,
慢慢地说,泪水仿佛流干了。
刘巧娥冷嘲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尽其道而死者,
正命也。”慕道瑛的语气平静中多了分决绝。
“好!”刘巧娥冷冷一笑,白莲祭出,
“你既然一心求死,那我成全你!”
“你上罢!念你我根基,我让你几招。”
慕道瑛缓缓深吸了一口气,深知他二人境界之差,也不矫揉造作,长剑在手,剑鸣如金玉,身如流星,挺剑刺来!
好快的一招!
剑光飒沓,近到身前,一道剑光分化百千条剑光在眼前炸开!刘巧娥吃了一惊,饶是她,也不得倒退两步,避其锋芒。
慕道瑛当真无愧是惊才绝艳的少年奇才!
他先声夺人,剑光如狂风骤雨,怒浪滔天,环环相扣,绵绵不绝。
这时,赵言歌、宋妙菱等人也都追了上来,见铺天盖地的剑网,都纷纷露出惊叹之色。
剑有剑气,一气呵成,江流直下,方为剑道之上品。
慕道瑛这一口剑气便吐得极为漂亮,凡铁制成的长剑提他手里如蛟龙倒悬,龙鸣星动。
一剑紧递一剑,如浪推波,前波未平,后波又至。汩汩然而绵绵不绝。
外人看着如临海观潮,赏心悦目,可置身于剑网之中的人却没那么好受了,只觉剑光闪烁如银,每一道剑光便蕴一道杀机。
蛛丝结网一般,铺天盖地罩来,人坐困其中,找不到丝毫插手反击的余地。
可刘巧娥又岂非普通人?
其实若论战技,刘巧娥未必就强得过慕道瑛。
他一招一式,每一个步法,每一次旋身,都是多年行道,实战中浸淫而出的干净利落。
她胜在根基。
而根基,又几乎决定了修士的生死。
慕道瑛这一口剑气虽然漂亮,可必须有无穷的真力支撑。
根基受损严重的他,又岂能支撑他太久?
刘巧娥冷冷打量着他,若不出她所料,他这一招,乃是透支全身筋脉丹田中的真气而来!
疯子!想通这一点,刘巧娥面色更差,恨火几乎烧穿心肺!
透过慕道瑛苍白的,文文雅雅的面容,她看到了燃烧在他血管之中的偏执疯狂。
她早知晓他是个疯子。
踏上这条修道之路,执着个虚无缥缈长生之愿的,谁人不是疯子?只是慕道瑛伪装得太好罢了!
他便这么恨她?!宁愿透支自己后半生的仙途今日也要跟她以卵击石?!
她几乎不必费多少力气,只要等他真气耗尽,自可稳坐胜局。
可刘巧娥心底大恨,如何愿见他好过?她自也不是普通人,一边,莲瓣散落,旋绕她四周,护她命门,另一边则飞出血罗刹。
血蛇飞入暴雨剑光之中,咬得朱红飞溅,碎银满地!绞出一片惊心动魄的跳脱银光!
慕道瑛脸色肉眼可见地又苍白了一截,强行催动破败不堪的丹田,令剑芒又暴涨了一瞬!
可剑光强,那朱红便更强。
很快,慕道瑛唇角便淌下一缕血沫。
沈澄因终于无法维持沉静,不住往前迈了一步,喊道:“宁瑕!”
赖永乐低斥:“小沈!别乱动!”
沈澄因:“可是长老——”
她忍了忍,额角绷出青筋,到底收敛了情绪,“宁瑕又如何敌得过老母?弟子是怕他有性命之危。”
赖永乐:“那也是他自己选的!是他自己想要的!更何况,你再多看看呢?”
沈澄因愣了一下,多看了一眼。
慕道瑛闭了闭眼,沈澄因跟赖永乐的对话并未传入他的耳中,或者说,此事此刻,万事万物,早已不在他的眼、耳。
他沉下心,闭着眼,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又往前踏出一步!
几乎同一时间,就在众人以为他已经被那朱红压得几近强弩之末时,那道缥色身影竟又爆发出灼灼光华!
“是五境!”有仙盟弟子骇然变色,“他竟然在这个时候破境了,怎么可能?!”
逼命时刻,慕道瑛竟然以此根基破损的残躯,突破了四重境界,迈入了第五境——指玄境!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
修真界不是没有过危急关头突破的往例,只是修士往往还保有根基未损,受的也无非是些断肢的皮外伤。
“这不算什么好事。”宋妙菱道。
“纵使破境,透支了灵根,对根基损害太重。”
狄冲神情也有点复杂。
“成败,或许便在此一搏了。”宋妙菱低低道,说到“成败”二字,又默了默。
毕竟,任谁都能看出,这场搏命,或者说,单方面搏命的赢家会是谁。
果不其然。
慕道瑛透支了根基,突破的境界,终于令剑芒一寸,又一寸,缓慢而坚定地再次压过了那抹血红,占据了上风。
剑光一点点,侵犯着那道朱烈的血红。
慕道瑛也并非一味地只知晓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