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剑势慢了下来,此时倒是柔如春雨,如春蚕结茧一般,一点点包裹朱红,缠它
而之前往来无阻的血蛇,终于被漫天柔沉的剑光所牵绊住脚步,谨慎地原地飞舞,周旋。
这场拉锯战令慕道瑛唇角鲜血淌得更加汹涌。
可偏偏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碎裂声传来。
是剑碎裂,还是人碎裂?
此时的慕道瑛,浑如一把紧绷到极点的弓弦。
他手上那把凡铁铸就的长剑,终于支撑不住双方修为威压,骤然崩裂,碎成几截!
灵力炸开的一瞬间,那道淡青色的身影被反噬的气流“轰”地击飞数丈!
终于!
弦断人伤!
他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重重砸在了尖锐突起的石壁上!
“嗤”,突起的笋形灵矿深深刺穿了他的背心。
慕道瑛五脏俱裂,软绵绵地顺着石壁滑落,跌倒在地上,“咳咳”喷出一口混杂着脏器碎肉的鲜血。
眼前一片发黑,恍惚间,他看到一片洁白的裙摆。
经历过方才这样激烈的对阵,她裙摆竟依然洁净如初,纤尘不染。
只是此刻,层层莲瓣般的裙摆,在地上一划而过,才染了他的血,在他眼底绽放出妖冶红莲。
慕道瑛剧烈地咳嗽着,眼里泛起昏蒙雾气,看着刘巧娥一点点走近。
“你到底在坚持什么?”刘巧娥皱了皱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破布一般气息微弱的男人。
慕道瑛不说话,只低头不断咳嗽,血沫呛进了喉咙,他喉口发痒,脊背轻轻地像个虾子弓起。
可就算他不说话,刘巧娥也惊异地觉察到他在想什么。
她当真了解这个男人至深了。
她凝望他残破的身影,倏地升腾起一个念头,“你在自罪,自罚?”
慕道瑛闻言,缓缓合上眼。
她蹲下身,抬起他的下颌:“看我。”
他浑身上下抖得很厉害,仿佛在经受莫大的痛苦和耻辱。
慕道瑛别过脸,唇角不断渗出血沫,以这种方式表达着自己微弱的反抗。
刘巧娥沉下脸,使了点儿劲,卡着他下颌又一次转过来。
慕道瑛一言不发,淡色的唇角几乎抿出鲜血,倔强地再次偏过头去,密绣的漆黑眼睫渗出一点泪珠。
刘巧娥冷笑一声,拇指狠狠抹去他眼角清泪。
他肌肤仿佛已经不能忍受外物再一步的刺激,狠狠地又颤抖了一下。
刘巧娥从袖中摸出一把纤长的剑丢到他身上。
本命剑与修士神魂相通。
感觉到逢春的气息,
慕道瑛怔了一下,终于无法再装聋作哑,忍不住睁开眼。
瞥见那剑,他乌沉漆黑的眼珠微微睁大了些,“逢春……?”
“是你的逢春。”刘巧娥面无表情道。
那日她见他被食骨宗围杀,惊怒交加,事后便叫程洵帮忙联系仙盟,,她本来打算将这把剑送他。
可没想到,他竟骗她!若是寻常人等或许情人哄两句便也揭过了。
可她不是。
她不能容忍背叛!她原本就是恨他的,只不过那股恨意被爱意所掩藏。
如今被他的欺骗彻彻底底勾连出来。
她被风花雪月迷晕了头脑,自从罗那吉出现在宿雾城时,她便当知晓,她跟他从来没什么未来可言。
慕道瑛仿佛想到什么,又怔住了,脸上再也维持不住故作的冷淡。
“你……”他忍不住抬起眼唇。
眼底掠过一丝惊讶挣扎,唇瓣惶急地微颤,微微扬起的下颌,像在渴求什么。
可到底渴求什么,慕道瑛心乱如麻,也毫无头绪。
“你明知道你杀不了我。”刘巧娥的嗓音如冷雪一般,遥遥地,仿佛从天上飘来一般,渗入肌肤。
慕道瑛身子一颤,终于低低地开了口,迷茫说,“可我不能不做……”
亲眼见刘巧娥杀了灵元,他本该恨的,可他恨不了她。
又不敢爱她。
既无法全心全意地恨,也无法全心全意地爱,便只能做此选择。
明知会输,仍豁命一搏,是为灵元,为这师生情谊。
知晓纵然搏命也伤不得她分毫性命,是为了她。
到最后,折磨的也就只有自己。
两种情绪在心底激荡交织,几乎快将他撕裂成血淋淋的两瓣,慕道瑛不禁苦涩道,“你杀我罢。”
刘巧娥冷嗤,“愚蠢。”
慕道瑛抿紧了唇。
刘巧娥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她拿逢春拍他脸颊,嗓音干枯而平淡,
“这次,我不杀你,若有下次,用这把剑来杀我罢。”
说完,转身就走,毫无留恋。
这场战斗因为慕道瑛剑毁人伤,并不算漂亮,可在场一人竟无人敢言。
直到刘巧娥走后,场中的寂静才被人打破。赵言歌、沈澄因等人匆匆拥了上来。
“宁瑕!”
慕道瑛却仿佛将全世界都遗忘了,半条腿费力支撑他坐起,垂眸静静地瞧着怀中的逢春。
看得很仔细,很专注,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它一般。
细白枯瘦的指尖颤抖着摸到剑身,一寸寸历历抚过,仿佛抚摸无缘的爱人的鬓发。
入道这数年来,不问风月,孰料第一次动心,竟落到如此惨烈收场。
不过短短几日,倒果真短如一场春梦无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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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家这次联合,是为返魂灯而来。
如今,灵元身死,返魂灯到手,便再无停留的理由。
至于食骨宗及魔门在这里做的这些事,则由刘巧娥、宋妙菱、赖永乐、赵言歌、狄冲等人联合给仙盟打了个报告。
后续诸事宜,自有仙盟负责。
刘巧娥唯一插手的是郑绅及任家村村民的处置,她另给当今仙盟盟主秦仙都去信一封。
秦仙都允了她的请求。
又过几日,众人在宿雾城中分别。
赵言歌走得最快,仙盟如今尚未看出那迷药或跟大梦丹有关,可事涉自家掌门,他不敢轻忽。
他将受伤的慕道瑛带回,却连照顾他的时间都没有,便将他托付张素心,吴云华等人,自己连夜出了宿雾城。
之后走的是宋妙菱,狄冲。
狄冲临走前,特地拜访了刘巧娥。
这倨傲冷淡的少年,对她倒是颇为尊敬,“世人多人云亦云之辈,传言多不实。
这些天里,小子亲眼见老母杀伐果断,指挥若定,是乃当世难得之英豪。
望下次仍有重聚合作之机。”
说完,一拱手,领着一大批太和宗弟子,浩浩荡荡上了飞舟,甩下一道干净利落的背影。
刘巧娥皱着眉,惊疑不定,莫名其妙,除了个“炮仗一般,比她还易燃易爆”的莽狠形象,她对这少年几乎全无印象。
沈澄因忧心慕道瑛的伤势不愿走,
可慕道瑛自从那日折返,便将自己关在客房中,不见一人。
赖永乐劝:“算了,小沈!若是以前,我还赞同你跟那慕小子多走近点,但如今,你看他跟老母……”
“你看他那样子,他心里有人了啊。”赖永乐叹息。
想起不日前震动众人的那一场惨烈对阵,沈澄因心中酸涩。
“再说了,他这一战自毁了根基……还想有所成就,难啊。
“乖啊,小沈,这天下还有那么多的青年才俊,到时候你喜欢哪个,叫你师父给你挑!再不成也不必非得纠结这些男女情爱,像你师叔我这样一个人不也挺好?”
沈澄因涩然:“多谢你,长老,我都懂。”
二人谈心之后,第二日,沈澄因便跟着游剑阁的队伍离开了宿雾城。
她前脚刚走,后脚程洵便带着一批合欢宗弟子赶到了宿雾城,亲迎老母回宫。
一直到合欢宗的飞舟架临宿雾城。
这也是,慕道瑛时隔这段时日,第一次,走出客房。
这一次战斗,令他受了严重的内伤,根基几乎被毁了泰半。
玉清观弟子找来医师,都摇头说无救了,恐成废人了。张素心等几个年纪小的忍不住哭了出来,可慕道瑛反温言宽慰他们。
飞舟到时,慕道瑛静静站在客栈外的那颗高大的白玉兰树下。
他受伤太重,暮春时节也严重畏寒,裹了厚厚的白狐裘。苍白薄透的脸蛋拥在那一小圈白茸茸的毛领间,愈发显得漂亮得毫无生气,
轩轩清举,玉树临风,不像之前那个破落道士,倒显出几分本来世家公子的矜贵风华来。
程洵远远也瞧见了慕道瑛,他既不上前,只沉默地站着,缥色的身影,淡得几乎成了静默的惨白。
而素来对他最为看重的刘巧娥,竟也视若无睹。
来时的路上,程洵便多多少少已探得了口风。这回他虽未随行——
他自然也知晓老母的意思。
虽说他跟刘巧娥二人只如兄妹相处,但两个她的男人待在一处,总不太好。她瞧出来,他虽表现得舒朗大度,但慕道瑛毕竟不同其他那些男宠,他总是有些在意的。
程洵人不在,却颇关切刘巧娥的衣食住行,那些随行她身边的弟子也会定期向他跟陈玉柔回报。
这场对战,程洵没亲眼目睹,却也知晓了八九不离十。
“老母当真不带他回宫?”他问。
刘巧娥冷淡道:“不是你们说我对他有执念?最好收了他,破了这个执念?”
“陈玉柔话说得不假,我如今看来,他跟寻常男子也没什么区别。”
破了执念吗?程洵不敢苟同,他觑着刘巧娥的神色,想了想,主动走到了慕道瑛面前跟他招呼,“慕道友。”
慕道瑛没想到程洵会过来,犹豫了一下,轻轻颔首回礼,“二老爷。”
礼节虽妥当,可不知为何,再见程洵随侍刘巧娥身边。
他心里竟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坦然相对,彼此欣赏的时候了。
他乌黑的眼珠静静瞧着程洵,很难不如鲠在喉,竭力想回到从前那轻描淡写,从容有度的君子之交,却再也找不到当时的心境。
慕道瑛顿了顿,却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妒忌程洵的理由。
倒是程洵。
这多少事慕道瑛头一次品尝到吃味儿的滋味,于感情一事上,他仍是青涩稚拙的少年,心里仿佛有团火在烧,烧得他很难保持昔日俨然镇定。
他不禁佩服起程洵竟一直能保持大度。
这样一来,又难免胡思乱想,跟他比较。
心境一变,他便能捕捉到些细微的东西,譬如说,程洵作为一个男人对刘巧娥的情谊。
而他之前,竟认为程洵不过也是在刘巧娥手底下办事罢了。如今想来,二人关系又岂如此简单——
想到这里,他心里便又不太好受了。慕道瑛逼自己缓沉了心头浮念。灵元如今是横亘在他跟刘巧娥之间的一道伤疤,他没法恨她,却也不能罔顾师仇,坦然逾越。
恐怕,他跟刘巧娥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想恨她,将自己闭锁在房中的那些日子里,他曾经无数次想要恨她。
如果他当真能恨她便好了。
只可惜,比起恨她,他更痛恨自己的无能。
师尊既已传讯,可自己仍护不住他的性命。
她也早已明说,必定杀他。他明明曾有无数次的机会的。
她与灵元素无仇怨,只是为了拿到春简,参加春台问道,替仙盟办事,公事公办。
他应当恨的是清虚,仙盟,是隐藏在仙盟之中的幢幢鬼影。
他出生士族,见过官员落难被斩,家人不去怪当权者,难道还要去怪刽子手吗?
他修为低微,无能为力,又有何颜面迁怒他人!迁怒刘巧娥,除了继续暴露自己的虚弱无能又有何用处?!
还有那句“别为……”
别为什么,在此情形下,他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解释。
便是别为他报仇。
这的确是最符合师尊性子的留言。
师尊是怕他日后深陷仇恨,还是说,师尊亦明了他的虚弱无能?
不管哪一种解释都是慕道瑛不能承受之痛楚。
倒是程洵主动开了口,“慕道长,宿雾山离小茅岭很近。”
慕道瑛面露不解,不意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小茅岭,名不见经传……
正思忖间,程洵又道:“道长去过小茅岭吗?”
慕道瑛想他提起这地名,定有深意,他隐约觉得耳熟,蹙眉想了一会儿,仍未想出头绪,“似乎,并未。”
程洵道:“小茅岭虽然不大,也没什么奇景,但风光也算秀美,颇有些野趣,道长应当去一次,散散心也好。”
慕道瑛抬睫对上程洵的视线。
他确定了程洵的别有深意。
程洵缓缓道:“说不定,道长会另有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