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道瑛搭下眼帘,顿了半晌,方道,“多谢二老爷提醒,瑛必定前往拜会。”
第44章
我妻
慕道瑛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
程洵说完,
便跟随刘巧娥登上了飞舟,慕道瑛静静见二人远去天际,第二日,
便收拾了行礼去了小茅岭。
他跟程洵之间,
只牵扯刘巧娥。
慕道瑛预料到小茅岭跟刘巧娥有关。
或许,
在他心底,
他也是极迫切地想给他跟刘巧娥之间找条新的出路。
其实,
非止程洵,宋妙菱走之前也找到他跟他说了一段话。
女人温厚迟疑的嗓音犹回响耳畔。
“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说。但我对她是心存了愧疚的。”
“你师尊一事,节哀,
不过望你知晓,她过得很苦。性情偏激,亦是情有可原。”
那时,
他不解其意,“长老此话何意?可否明说?”
宋妙菱淡淡道:“或许,是因为我们云山宋氏都欠她的罢。”
程洵,宋妙菱都跟他说过类似的话,刘巧娥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离小茅岭越近,
便仿佛离刘巧娥越近,这一路上,慕道瑛总有些惴惴不安之感。
直到,他迈入山下这个名为小茅岭村的村落。
青山如黛,平湖如镜,
阡陌纵横,新稻连畦,
几只蜻蜓悠闲飞舞。
三两个孩子追着蜻蜓屁股后面跑,跑得急了,
身边的父母拄着锄头笑道:“慢一些诶,别摔了!”
刚说完,一个孩子便摔倒在了慕道瑛脚边,哇哇哭起来,慕道瑛赶忙将他扶起,摸出块手帕擦了擦他小脸上的灰尘和眼泪。
那孩子本来还在哭,一抬头瞥见他如画眉眼,登时不哭了,呆呆地问:“神仙!哥哥你是神仙吗?!”
他父母忙跑过来,跟他道谢。
慕道瑛温言:“我不是神仙,我是来找人的。”
他直起身,面向那孩子父母,“叨扰,请问此处是小茅村吗?”
那一对农人吃惊于他的容貌气质,一时间不敢答话。
但慕道瑛神态言语是极为平易柔和的,又柔声询问了一遍,“大娘,大爷,我跟您俩打听个人。”
那农人夫妇又见他谈吐文雅,缥色的道袍仿佛也被浆洗过数遍,袖口微微泛白,这才放松了些警惕。
“这位小郎,你要打听谁?”
慕道瑛虽是个秀丽得有些剔透微冷的容貌,叫人不敢靠近,但周身气质倒十分温和,仿若阳光下碧蓝的晴空,惠风和畅。
慕道瑛想了想,问,“此处可有人家姓刘?”
“刘?”那妇人纳罕道,“我们这边人都姓刘。”
慕道瑛顿了顿,“大娘可听说过,刘巧娥?”
那妇人茫然地摇了摇头。
问身边丈夫,丈夫也茫然。
慕道瑛想这村子既然都姓刘,那的确跟刘巧娥脱不了干系了,说不定她正出生此处。
他不知刘巧娥年岁,她当初时在东华界可谓“异军突起”,不过一两个月的功夫名声便已传遍东华。
修士寿数漫长,许是多年旧事,这对夫妇才不曾耳闻。
他想了想,便请他们介绍这村中最年长的老人,去问一段古。
在那对夫妇的指引下,慕道瑛终于找到据说是小茅村年纪最长的老寿星。
那位老寿星,听他来意,先指了指远处的小茅山,再指指小山之外又一重山。
吸了口旱烟,这才开了口,“看到那座山没有,那座大一点的是大茅岭,之前大茅岭下有个大茅村,也就大茅刘村,只是后来闹了灾了,咱们刘家村的人这才搬到了这小茅岭,原先我们是住那儿的。”
慕道瑛听了,问,“那老丈可听闻过刘巧娥,这个名字?”
那老寿星愣了一下,突然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叫道:“我认识你!!”
“你……你之前来过,刘巧娥……是刘福生家的那个闺女是吧?!”
慕道瑛一怔,不意竟然真的探听到了刘巧娥的过往,却随后又生出许多不解来。
只是这老丈说见过他又是何意?
他皱起眉,思忖起程洵的话来。
他问他有没有来过小茅岭可见不是无的放矢。
可他这些年来跟随师门斩妖除魔,云游四方,去过的地方太多,小茅岭实在太不起眼,他一时之间竟也有些想不起来。
听这老丈一说,倒确乎隐隐有些印象。
那老丈又喟叹:“多少年了,仙长竟一点还没老,也不知道那刘家的闺女如今到底如何了——”
慕道瑛闻言收拢心神,抬眼问那老丈详细,“老丈说见过我是怎么回事,还有那刘家闺女……”
下一秒,那老寿星说的话,顿如个平地落雷,直将他炸得头昏眼花。
那老丈直笑:“你打探的那刘家闺女,喜欢你呐!咱们村谁人不知道?”
喜欢他?
慕道瑛大脑一阵空白,只顾茫茫然地咀嚼着这几个字。
仿佛有一股电流顺着脊背蹿升到了后脑勺,他指尖发颤,浑身上下都因这话而感到一股恐惧的战栗。
他忽然预感到自己即将揭露一段真相,而这真相是自己所不能承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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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朝,凡人历,延兴十四年的夏。
那是一年夏天里最热的日子,趴在树上的蝉密密仄仄,呱呱擦擦地叫着。
大茅岭刘家村这段时日都不太平,据说山里来了只妖兽,死了不少人。
大家近来都不敢上山。
刘巧娥脸晒得通红,刚从河边洗完澡过来,赤着脚往家走。
可一到家,她便愣住了。
她家门口不知何时竟站着一群仙人!
她当然没见过仙人,可在她想象中,村东秀才口中的“仙人”也无非如此了。
这几个少年少女,通体穿一身雪白,一个个长得比年画上的娃娃还好看,大夏天里,却浑身芳香无汗,宛如冰玉雕琢出来一般的沁凉。
而她娘竟然就站在门口,跟这几个仙人说话。
她忍不住叫:“娘!”
那几个仙人闻言纷纷看过来,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浑身上下晒得黑黢黢的,目瞪口呆的样子,活像只黑皮青蛙。
刘巧娥强忍住自卑跟羞耻,快步走到她娘身边,小声说:“娘,这是干嘛呀。”
她娘紧张的模样看起来也没比她好过多少,握着她的手,也小声回。
山里有妖,这帮小仙长是来问路除妖的。
山里有妖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刘家村。
而那些天仙一般的少年少女,据说是来自玉清观。
他们很快便在刘家村落了脚,暂时寄住在了村长的家里。
所有人都好奇这传说中的仙人,刘巧娥也不例外。
他们进山的时候要路过她家里,她就支着窗子,偷偷趴在窗户下面看。
她简直被其中一个少年给迷住了。
那个如冰似雪的少年,走过村里那棵老槐树下,树影下轮廓分明的侧脸,晶莹得好像新剖开的梨子。他眉眼还未长开,性子也冷淡内敛,像个大孩子。
他们总往那山上去,有时候,一天要去好几次。
他性子似乎有些冷淡的,不太爱说话,可是他那些师兄师姐叫他的时候,他总会认认真真,彬彬有礼地回答。
他走起路来,步数仿佛也是一致的,她几乎看入迷了,怎么会有人走起路来,脚步也仿佛一致的,从不跑,也不跳呢。
他腰间垂着一串环佩,也几乎从来不发出一点声响,他看起来稳重极了。
可唯独她才知晓一个秘密。
他并没有外表表现出来得那样稳重端庄。
在师兄师姐忙着探问村民的时候,他会悄悄看树下的蚂蚁们搬家,也会悄悄扭扭头颈,松松绷了很久的筋骨。
天太热,他还会悄悄将手指贴在佩剑上,感受佩剑冰凉的温度。
待师兄师姐们看过来,又是一副腰背挺直,尺子丈量出来般的标准,小鹤一般的优美漂亮。
这只有她才知道的秘密,令她飘飘然,生出点自大之感。
明明他一点也不认识她,可她自觉跟他共享了一个秘密,仿佛已经是极为亲近的人了。
你看,她都知道,他似乎怕热,他心里也活泛着呢。
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认识的契机而已。
有好几次,她真的,差一点,就叫住他了。
她可不比村里那些丫头们,她们胆子小得连看他们都不敢看,只敢聚在一起你推我搡,笑嘻嘻地打趣。
她无数次鼓起勇气,想要叫住他们。
可叫住了又能说些什么?她总是反反复复幻想自己叫出他的时候,细致地推敲着他们之间有可能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字眼。
直到有一日,她远远地看到他们又下了山。
那小少年难得出了很多汗,乌黑的头发丝黏在雪白的肌肤上,小脸红扑扑的。
她偷窥了这许多时日,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他身边那个个头高一点的大一些的少年,叫他,“慕师弟”,还有叫他“宁瑕”的。
慕宁瑕……她翻来覆去地咀嚼,这便是他的名字吗?临睡前念着念着,竟然咀嚼出一点冰凉凉的甜来。
她看那个慕宁瑕出了很多汗,微微蹙着眉,仿佛很热的模样。
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又或者什么也没想,她心里忽然身处一股强烈的渴望,那渴望像过电一般,从她脚底板直冲天心。
她生出个大胆的,不要命的念头。
他似乎看起来很热,也很渴,如果她去送他一瓢水呢?
激动与恐惧其实是共通的,她于激动中感到一阵令她头脑发白的恐惧。
那恐惧令她浑身发抖,她拼了命地跑到后院那口大大的水缸前。
她脚步也打颤了,甚至还摔了一跤,膝盖都磕出了血,可她一点也不觉痛
她浑身上下都沉浸在这恐惧的战栗之中,恐惧在她体内反复激荡,冲刷,让她感到一阵几乎迷醉的幸福。
她兴奋得浑身发抖,她知道,她必须要抓紧这唯一一次的机会,趁着她如今还有勇气。
趁着这无知的勇气,如奔泻的山洪一般,冲得她晕头转向的时候,她扑到缸前,急匆匆地按下浮瓢。
水面浮着点落叶,细小的尘埃。她们平日里都是这样喝的,不算干净体面,可庄稼人哪里在乎这个?
撇去落叶尘埃,将瓢压下,压满整整一瓢水,她欣喜地捧起浮瓢,像捧起给村头土地庙里菩萨的供果。
可突然间,她瞥见了水面倒映出的自己。
瘦瘦小小,黑黢黢的,毫不起眼的模样。
她脚趾不安地挠着地面,突然像从一个激荡的梦里惊醒了。
这样的她,这样的她当真能出现在慕宁瑕面前吗?
她想象中,她应该是像戏台里演的那倾国倾城,端庄文雅的大家闺秀们一样,
可是这么短的时间,她从哪里变成个大小姐。
如果以这样不堪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她宁可不去!
她有些后悔了,她丢了瓢,抿了唇,愤怒地冲出了后院。
她浑身上下被一股莫名的,焦躁的火焰烧化了。
她小弟不明所以,还以为谁招了她惹了她,吮着手指问她,“姐,你怎么了?谁生你气了?”
她小弟平日里是很乖巧的,父母虽然偏心,可小弟一向对她唯命是从。
她在小弟面前,是个小大人,可以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可他的好意反惹来她劈头盖脸的大骂。
骂着骂着,她将自己摔倒床上。
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褥子已经很陈旧了,棉花也泛着黄污的旧渍,她瞥见墙角的蛛网,霉旧的梁柱,黑漆漆的瘸腿的桌,豁口的瓷碗。
她看着看着忍不住哭了出来。
可小弟偏偏拉着小妹又追了过来,两个人一般脏兮兮的,鼻子下面挂着没干的鼻涕渍,破旧的草鞋露出半截黑漆漆的脚指甲盖。
她愈发痛哭不止,
她痛恨自己这样窘迫的家境,生平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
她恨为什么自己不是城里的大小姐,为什么没有体面的父母,亲人,漂亮的住宅,衣服,首饰。
小弟小妹们惊讶地看着她,窃窃私语。
她觉得委屈极了。
他们根本不懂她心里的委屈,而这又无人述说的痛苦给她添了新一重委屈,快将她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