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便升起无边的自嘲,苦涩。
早知如此,他又在期待什么?
期待,她只是跟他一时置气?眼里实际上还有他?
他难不成还以为她会在这里等他受完刑不成?
他难道以为她会不舍?
她本就恨自己,如今程洵又受了重伤,她恐怕早已恨毒了自己。
无垢老母为博涂钦一笑,下令仗责慕道瑛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合欢宫。
与涂钦那边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热闹不同。
慕道瑛这里原本还偶有人上门,这些时日,却是门庭冷落,伺候的杂役宫婢也颇多怠慢,冷意冷食。
下面的人是惯会见风使舵的。
慕道瑛虽不常出门,可他偏殿几个小僮每每出门为他煎药,却总要受人刁难。
他心中也清楚,若无上面人隐隐约约,暗中授意,纵使失势,下面人是绝不敢如此胆大包天,磋磨掌教男宠的。
他无奈之下,只能强撑病体,替他们讨公道。
修真界到底还是强者为尊,
他强运内力使出几招,令这些人暂时收敛了不少,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刁难他宫里的人,
可背地里什么难听的污言秽语都骂得出来。
慕道瑛却也无心,或者说无暇去管了。
那日使出几招,牵连内伤,他又昏昏沉沉,昏迷了数日。
直到,夜半突然被一阵叮叮咚咚的琴声吵醒。
这琴声虽然技法不甚娴熟,好在情真意切。
只是曲意甚为沉郁、哀婉,好似有无限心事,却只能被压抑在琴弦之间。
曲到高潮,那被逼抑到极点的郁恨俨然已至触目惊心的癫狂境界,竟微传来弦断之音!
此曲勾起慕道瑛几分动容情往。
在这合欢宫中,竟也有如此孤愤悒怒的琴曲吗?
他不禁循着琴声走出偏殿,遥遥瞧见,月华如水,润湿白日里的碧瓦飞甍。
一角飞檐直探入墨蓝色的夜空,一道抱琴的人影,垂落着一条腿,踞坐在檐角之上。
可待瞧见此人身影,慕道瑛登时抿了唇角,冷了心意,转身就走。
“别走!”那声音叫道。
纵使对此人已失望至极,慕道瑛却还是忍不住顿了脚步。
刘巧娥抱了琴,跳了下来。
也不知她今日到底改了什么性子。亦或者,今晚明月夜,夜色如水,勾连起她几分惆怅,她也微抿了唇角,语气竟破天荒的有几分小心翼翼。
“那日……你,怎么样?”
她不问则矣,此一问。慕道瑛一言不发,提步就走,行步间,步履几分踉跄颠跛。
她看在眼里,登时明了。
“这些时日是我不好,我叫人送些药材来给你……”
她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忽然追着他在他身后嘘寒问暖。
慕道瑛不得不背对着她停下脚步,阖了眼,叹息说:“老母,瑛位卑性拙,飘零微贱如辙下之尘,君脚下之土。
“更遑论,如今又身残躯病,小子自知身份,断不敢对老母有任何痴心妄想。
“实在受不得老母忽远忽近,忽冷忽热的态度。”
他需努力克制,才不至于令自己言辞中流露出几分怨怼。
“老母何苦放我不过,如此折磨我?”
“你!”刘巧娥心里咯噔一声,被他说得有些心虚理亏。
……他是知道她这几日的吩咐了。
她扬眉瞪眼,色厉内荏:“我好意关心你,在你眼里竟然就是折磨不成?”
慕道瑛不为所动,仍背心相对,嗓音轻而微冷:“你既如此恨我。何不索性杀了我,倒来个干净痛——”
“你?”他皱眉转身,失声见她突然冲上前,攥住自己的手。
“你又在做什么?”
刘巧娥握住他伤痕累累的瘦弱大掌,就往自己怀里送。
“之前是我不好,我、我不该同你置气!”
哪怕已下定决心与她泾渭分明,桥归桥,路归路。可被她抱紧指尖。
慕道瑛曲指一动,一股失重之眩晕感仍直击心扉。
他喉口动了动,没吭声。
方才他微愠之下的一转身,显然是个错误。目光一落在她脸上,他便再也移不开了。
她生性好强,从未如此低声下气求过别人,才一张口,脸色就红了,热度蔓延直脖颈,她期期艾艾,羞恼至极,连杏眼也不由泛起滟滟清亮水光,说不出的可怜可爱。
他看她一会儿,又闭上眼。
她顺势抱他胳膊,“你……你疼不疼。”
慕道瑛心惊肉跳:生平从不撒娇的人,软着声卖起娇来简直是摄人心魄的鬼神。想来圣君复生,倾天地之力的武学威力,也不及她半分吧?
“你也知道,二哥跟我……”刘巧娥才起了个话头,提到“二哥”便感觉到怀里慕道瑛要抽手而去,慌忙又抱紧了,贴在胸口。
“你且听我说。我这人脾气不好。你若去了小茅岭,也该知晓,我家人一早是都死了的。”
慕道瑛欲离去的手停了下来。
“机缘巧合之下,才认识了二老爷跟玉柔,这么多年下来,几乎是视作亲哥哥,亲姐姐,亲家人了。”
“你伤他如此,我一时之间气昏了头……”
“你……你之后又对我如此冷淡,你知道我的个性的,你强我便更强……”
花言巧语。慕道瑛听了,心中不禁轻轻批判,却仍是,鬼使神差静静听了下去。
“若非如此,我为何夜夜来找你。”刘巧娥脸上发热,嗓音也变低了,“宫里那么多男君,我若真是欲求不满,何必勉强你。你那么不情不愿的,都是老娘我……”
“我……”她憋半天,讪讪说,“我在动。”
天可怜见,她连直抒胸臆,与人掬诚相示地聊个天,说个话都做不到,更遑论软着语气撒娇?
她语气含含糊糊,吞吞吐吐,却仿佛被口水吞过几遍,显得更加暧昧。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低低的气音所感染。
他心一跳,耳根也不由蔓起一点薄粉,倒觉出自己的过分了。
“你打听打听,这群芳殿我是不是甚少去?我……”
刘巧娥语气突然冷淡了下来,“我当年已经脱够衣服了……”
他闻此言,思及她过去,心里又多不忍,险些便要转过身去。
之前打定心思,坚硬如铁的一颗心,却又渐渐破冰了。
“总而言之。”刘巧娥不太习惯伤春悲秋,述说自己的可怜,顿了顿,便敷衍揭过,“我是对你有情,才有欲。”
“那日,替涂钦撑腰,不过是见不惯你对我这样冷淡,想试试你的反应而已。”
为了试他的反应,才替涂钦撑腰。太荒唐了。饶是慕道瑛已被她哄了个七八分,也忍不住心中批判她的虚伪。
可即便心里明了她的虚伪,被她这一顿说唱念打下来,他还是忍不住心软了。
慕道瑛虽仍未转身,却反手轻轻摸她乌发,她将头搭在他肩头。
他嗓音轻轻的,仿佛喉咙里逼出的气音,“你到底想要什么?还有什么,是我能给你的?”
话音刚落,他清楚地感觉到她身形一僵。
果不出他所料。慕道瑛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有她这一顿开场铺垫,却并未太过失望生气。
她挣扎了一会儿,才咬牙低声开口:“程洵他……情况不太妙。”
“他虽醒了过来,但替我挡下的那一击,还是炸碎了他的筋骨。我这些时日,替他找了许多医师,都没办法。”
“说他伤得太严重。下半辈子只能在床榻间度过了,我视他如兄,怎忍心见下辈子瘫痪度日?”
难怪这些时日,她总白日里出,夜半风尘仆仆而归,一来便不言不语,使劲儿折腾他,多有泄愤泄欲之意。
他顿了顿,摸她茸茸发顶,心沉了下来。
大脑里仿佛风吹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他隐约间有所预料。
她,到底想要什么?
表面仍不动声色,柔声问:“可有办法?”
刘巧娥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顿了好一会儿,久到他指尖都被夜露浸染,身上微冷。
她这才直起身子,嗓音少了几分方才故作的娇软,多了几分轻描淡写的冷清。
“我想借你的剑骨。”
第52章
可还曾对其他人撒过娇?
春夜静谧。
足能令她的嗓音如碎冰般,
字字砸在地上,清晰可闻,犹带余响。
“我想借你的剑骨。”
慕道瑛抚摸她的手顿住了。
“是借?”他有些佩服自己的语气在此时还能保持静冷镇定,
“还是‘拿’?”
她毫不迟疑:“当然是借!医师说剑骨是可再生之骨,
灵气丰蕴,
倘若宿主受伤骨裂,
断折,
还能自我修复。借你一段剑骨,置入他体内,等他骨骼修复,
再还给你,又如何?”
一枝晚樱正巧擦着他二人发顶而过,夜风吹来,
花瓣不堪重负,倾落蕊中一滴夜露。
顺着鬓发,一点点没入颊侧,脖颈,领间。
慕道瑛轻轻打了个冷颤,
心也一重一重地冷了下去。
他知道,刘巧娥的话的确未曾说错,所谓剑骨,实际上是一段附生之骨,他当年受了如此重的伤,
也正是因剑骨再生之效,才能有重新痊愈的机会。
只是感情上的意义却难免令他心灰意冷。
他本以为,
到了这个地步,他心已经不会再冷,
再痛。原来,竟还能跌入更深,更冷的暗渊地狱吗?
慕道瑛微微阖眸,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嗓音回响在寂清的夜里。
“老母,除了瑛,可还曾对其他人撒过娇?”他嗓音竟然柔和,更胜于从前百倍。
他的神魂仿佛在这一刻也跟□□抽离了。
不借?
其实他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若是来强的,他其实毫无反抗的余地。
可笑她竟然还肯费心思,多番铺垫,卖娇诱哄。
刘巧娥皱眉,“你什么意思”
慕道瑛平静道:“瑛只是问问。”
刘巧娥警惕:“你指的是什么人?”
慕道瑛柔柔淡淡:“程洵,涂钦,何川,陈大总管,不拘是谁。”
“未曾。”刘巧娥断然,毫不迟疑。
“所以……”慕道瑛轻轻叹了口气,语意不明,像轻怜,又像讥讽,“当真是委屈你了。”
刘巧娥遽然色变:“慕道瑛!你这是在讽刺我?”
还没等她心虚气短,虚火发作。
青年清冷冷的嗓音便响起:“我借。”
刘巧娥骤然惊疑不定:“你?”
“我借。”慕道瑛静静说,嗓音几分心如死灰的漠然。
“二老爷毕竟是因我才受伤,罪魁祸首是我,我脱不了干系。”
“况且,”他反问,“这正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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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剑骨的事,便这样确立了下来。
他如此大方同意,刘巧娥反倒又迟疑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清瘦孤弱的背影,一时间竟又生出心疼,不忍来。
她如今跟慕道瑛这样子又算什么呢?
也罢,她也并非铁石心肠之辈。
此前她固然恨他,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她恨他当年做的那些事,恨他欺她骗她,恨他重伤了二老爷,恨他什么都不知道,不染尘埃,却还自以为是,频频妄想能拯救她。
却又爱他,念他,痴望他。
她的结局早已写定了,任何人也不能动摇她的意志。
欺负了他这么久,两人折腾了这么些时日,她也累了。
他曾经夺走她所爱,如今又愿还她一爱。